昆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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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一种新的秩序席卷这个世界,就像一千多年前的绝地天通一样,礼崩乐坏。而我,帝国的继承者,对此却束手无策。矛盾的是,我内心又在隐隐期待这新秩序的到来,就像期待一场久违的大雨,这雨可能是一场甘霖,福祉天下,也可以是一场洪水,吞没一切……”
我呆呆的望着面前这个衰老的男人,遗忘了他的身份,他的位置。此时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需要倾吐的独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见我们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须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庞杂,我们无论在各自的专业范畴钻研多深,却只能窥见这个问题的一隅。管窥蠡测,所以我们才觉得好笑。
“所以,我决心研究我所继承的这种秩序的由来,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子虚乌有的昆仑有关。似乎是一夜之间,黄帝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发明技艺,这才有了舟、车、机械;神农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劳耕技能,这才有了百草、稼穑;扁鹊从虚空继承了针灸医术,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的特定组合与病症的精确对应。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穴位的组合针炙才有疗效,可是你知道要从这365个穴位中摸索出对症的组合针炙术,需要试验多少次吗?”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拼命摇头。
“一个数术家告诉我,从365个穴位里选取合适的5个穴位,需要实践四百七十七亿五千万次。”
我无从揣度这个数的大小,因为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数是二亿三万三千三百(里),这是天体的经长。
“这说明针灸之术不可能是远古时代的某位神医通过实践积累的方式所创造。”
“我听说针灸术最初是写在一本叫《黄帝灵枢经九针十二原》的书上。”
“不错。”王笑笑,“不光是针灸,你若是询问机械制造工匠,他的技艺发源于何代何人,最终也会追溯到与黄帝有关的一本书上,比如《阴符经》……”
《阴符经》?这不是九天玄女下凡赠给黄帝的那本奇书么?相传黄帝正是根据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内容发明了指南车,走出蚩尤制造的迷雾,从而击败了蚩尤。
“那么,八卦易经呢?”王歪着头诘问我。
“这……”我狐疑了,众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于商狱时一手创造的啊。
“你相信闭门造车吗?一个囚犯怎么能在斗室里远取近求仰观俯察呢?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何从演绎大千世界的千变万化呢?”
我震呆了,大周天下敢如此评价文王发明易卦的功德,也恐怕只有他的的四代孙姬满了。
“你觉得我国使用的算盘设计合理吗?”王又突发其问。
“臣以为上下两挡各多出一子。”我庆幸自己昨晚刚刚琢磨过这个问题。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盘却是合理的设计。因为他们使用的是16进制。”王面无表情的说。
一颗火花在我浑浑噩噩的脑海里绽放,这颗火星拭亮了一大块死寂的黑暗。是啊,上挡每珠代表五,下挡每珠代表一,那么每位的计数什是十五,这也是十六进制的最大基数。即使是今天,16进制仍然在称量、占筮领域使用着,半斤八两的说法即源于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绪,飞快的蹦出一句:“那么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义吗?”
我摇摇头。
“《山海经》为什么采用南西北东的方位顺序而不是民间流行的东南西北的习惯顺序呢?”
我脑袋完全懵了,心中惟有感慨:各行各业都有一门行规,我们勘舆行内的规矩正是以南西北东的顺序描述地理,这规矩谁也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定下的,却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痴痴的望着王,酎清凉美酒的幽香也无法唤回我的思绪。
“这一切均是源于河图洛书④。”王的声音轻飘飘的。
什么?我几乎没有听清,但当我明白过来我得到的只是一头雾水。
“十字秤星实际上就是洛书图案的核十字,至于《山海经》的叙事顺序:由内而外自南到东,也是按照洛书的解读规则进行。可惜,这门学问今天已经无从考究,那种智慧实在太过精深博厚,远非吾国学士可以推敲探求。”王缓缓的直起身子,衰老的骨节发出咯吱的摩擦音。他的双臂颓然下垂,浑浊的目光眺望远方,不觉间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长又淡。
“那是一门什么学问?”算盘,秤星,昆仑,黄帝,我的脑子被五花八门的念头与线索充填缠绕着,王峰回路转的思维让我如坠迷雾,连提出的问题都如此苍白无力。
“那,那不是人间的学问,它来自昆仑。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无法抗拒。”王沉重的一字一顿,“我常常作梦,我的梦里澎满了阳光,暖洋洋的光。我在梦里是一个光秃秃赤条条的孩子,在无边的阳光里蹒跚学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体会到一个孩子被母亲抚摸的那种幸福,苏醒后却又生出令后背泛凉的后怕,是那种孱弱无助渴望呵护的卑怯……” 他的双眼沉重的闭成一线,似在千年不朽的冥思。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么死的吗?”王突然抬眼问我,像是从他荒谬的梦境突然惊醒。
盛姬?我听说过那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宫廷谋杀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无疾夭折,王召集帝国最有经验的仵作、智士调查此事,一无所获。倒是巫士的卜辞轻易的揭开了真相:是盛姬放蛊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听说她是被方相士⑤以驱鬼术正法的。”
王的嘴角隐隐抽搐:“可是处死她的命令却是我下的。我坐在这么高的位置,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宠妃,这是多么好笑的事啊。”
王命令处死盛姬,可又想保护她,岂非矛盾?我困惑的望着王。王的喉结微微颤抖,鼻翼不住翕动,干枯的眼眶里突然澎满了白花花的光。
“她被拖下去的时候两眼直直的望着我,在廷审她的时候她始终是一言不发的。其实,她只要稍稍为自己申辩一句,或是流下委屈的泪水,我也会心软大赦了她。我忘不了她大而澄澈的眼睛,那似水温柔的眼神,那綄纱溪边长大不谙世事的女子又怎么会制造阴毒的蛊呢?”
“陛下,臣听说蛊实际上就是毒药,是把许多毒虫放在封闭的器皿中,等最毒的把其他都击毙吞食,再以此虫提炼剧毒物质而成。⑥若是中毒而死,王子身躯必将有中毒的痕迹。”
“朕又何尝不知,可是在国人心中,蛊早已超越了毒药的概念,它可以是一个诅咒,一种无边巫术,一种夺命无声的鬼魅,你能向国人解释这一切么?她是为朕赴死啊,朕知道……”王的声调变得艰涩,“卜辞体现的是神的意志,神要她死,她不得不死。方相士用驱鬼术震碎了她的魂魄,她的鼻孔、眼眶、耳朵都渗出了洇洇的血,常人若受此刑早已因肝胆俱裂而面部扭曲惨不忍睹,而她的脸上却浮着一层皎洁的微笑,像一朵晶莹剔透的荷花,那么安祥。她的义无反顾不是为了神,而为了朕。她明白朕若是心有不忍特赦了她,朕便违悖了神的旨意,朕将无法持周礼绳治天下,那种秩序,牵一发而动天下,礼崩乐坏,洪水滔天,谁知道呢?她是一个瑶环瑜珥般的美人儿,更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可人儿,乃朕一辈子的疼痛。”
我看到一颗珠圆玉润的泪珠从王突兀的颧骨滚落,在地上绽放成一朵透亮的水晶花。
从王的濩泽行宫归来,照旧有一大群人围上来询问我被召见的各个细节。我疲惫无力的挥挥手,躲进自己的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闷头大睡。脑袋像开了战场,短兵相交声战车错毂声喧嚣一宿。王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1500年前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传说又暗示什么呢?旧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代建立并影响至今吗?比如日渐势微的十六进制,比如众说纷纭的河图洛书。帝国开国百年以来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担忧什么呢?王作为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却无法保护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啊。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与冬至,合乎历元要求,楚星官甘韦庭上书王,建议修改颛顼古历。王欣然同意。在新历颁布的这一天,王召开殿试大会。全镐京城麇集的学者智士济济一堂,分作两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侧入坐的是羡门、方士、谶纬师、巫觋、幻术师,王的右手侧入坐的是象术师、数术师、天文家、稷下学士、机械师、勘舆家。当我们这样入坐面面相觑,心底顿时明白些什么。那个流言传为异想天开思维混乱的周王这些天来他的所作所为的意义突然明朗起来。在蒲胥客栈,我、天文家、稷下学士、巫觋、方士作为帝国的顶尖人才拥簇在一块,从来没想到自己与对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阵营,我才恍然大悟,那两种令王寝食不安互相斗争的秩序是什么,那两个梦一般来去无踪的故事与故事的主角又分别代表什么。
王只是用他清矍的目光扫视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静寂了。王说:“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要解决最为困绕帝国的一个难题。今年宋国的旱蝗导致人民颗粒无收,偏逢去年劳师伐徐,国库粮仓亏空。救济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过。长江黄河隔三岔五的泛滥更是朕附腋之患。朕时常冥思苦想:若是有一种至高至妙的方法来预测来年的荒馑旱涝该多好。如此,帝国可以提前决策。若是荒年,则蓄积粮食;若是洪涝,则迁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则颁令改种旱田庄稼。朕上下求索,却难得一计。难道举国上下,倾尽智囊,也无法预测来年的气候吗?“王的声音突然拔高,高亢激昂,在大殿内久久回响。
“陛下,”楚国名觋巫咸上前奏曰,“臣在楚国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数次预测来年的气候变化,无不合验如神。可见祖宗传下的占卜之术,乃是神人贯通先知先觉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学士王子满征得王的许可,站起来说,“气候乃是种云气变幻、阴阳调燮的一种现象,这里面有规可循。据我统计,长江流域的泛滥呈现或三或五的周期规律,中原的旱灾一般伴随着蝗害,是旱灾的气候周期律与蝗虫的生物周期律耦合调和的结果。”
“既是一种规律,王兄可否预测一下来年贵国的气候?”巫咸冷冷的说。
“这……”王子满露出窘迫的神色,“气候的这种规律太过复杂,又时刻处在动态变化之中,它只是在大量的统计数据中呈现一定的规律,若要精确预测,委实困难……”
“笑话!”一个西域的幻术师不顾礼仪大统站起来,“天气这玩意就好比奴仆的表情,我要其阴它就不得晴,我要呼雨它不敢来风。大王不信,我可当场演示。”
事实上王还未有表示,幻术师就迫不急待的一抖衣袖,半空便响起一声霹雳,震得殿堂金色穹顶簌簌作响,众人缩着脖子,敬畏的望着那个烟雾腾腾的衣袖。
“这位先生固然可以主宰一时之风云变幻,孰不知气候乃是一个季度乃至一年的寒暑变迁,先生若有高能,何不作法令来年风调雨顺凉风习习四季如春?恐怕真正的大旱来到,你唤来的那几点雨还不够你洒仙水的份量吧。”雄辞阖辩的东郭覆说得幻术师瞠目结舌,满脸通红。只得低头去驱散袖口的浓烟,浓烟却驱之不尽滚滚涌出,那滑稽的场面激起大殿里一阵压抑的哄笑。
“陛下。”楚老觋巫昌叩拜在地,“易卦为先帝文王所发明创造,卦象的乾道变化阴阳翕辟高深莫测,乃是神的意志附存于卦象的驱力。易卦传至今日近100年矣,我们不肖子孙对易卦的领悟理解日趋平庸,以致祖宗的智慧之精华不得继承。臣恳求陛下在全国推行易卦,以辅佐王道,沟通神人,调理自然。则大周幸甚!苍生幸甚!”
王沉默不语,转而把目光投向我们一侧,那目光里的含义深不可测,又似乎什么含义也没有。
“陛下。”东郭覆拱拱手,“臣以为战坛盈城,图谶累牍非但不是兴国之本,反而遗祸万年。试想以龟甲之裂璺、蓍草之形状、卦之阴阳与旦夕祸福联系起来是多么荒唐。卦辞曰:小狐汔济,濡其尾,天攸利。请问如何从小狐狸过河弄湿尾巴得出事不成功?难道今早我出门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与王是否赏识我的见解有关么?”
我们冷静的保持沉默,脸上却浮出会意的微笑。
“匹夫之见!愚夫不可与语卦之妙。”巫昌恨声道。
东郭覆听了也不恼,转向巫昌躬躬身:“老先生,据说卦象的变化体现的是神的意志,不料我这田夫野老虽不懂易卦之妙,却也通晓神的旨意。”
“哼,果真如此,你可推断我掷下的这一卦是阴是阳么?”
东郭覆道:“一卦之阴阳即使判断正确亦有巧合之嫌,不妨你掷卦一千次,我来判断其中阴阳卦各占的次数。”
“好。”王抚掌,微笑道,“朕就为你二人仲裁,看卦象到底是神人的意志还是愚人的意志。来人,计数!”
东郭覆心领神会,不动声色的说:“我推断这位先生掷下的卦象阴阳各占一半。”
“荒谬!”巫昌白花花的胡子在呼哧呼哧的鼻息前乱舞。
“阴,阴,阴,阳,阳,阴……”
巫昌双臂抱胸,吹着胡须,用眼角的白光瞟着东郭覆,一副要你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时,王悄悄踱到我跟前,轻声问:“你认为结果怎样?”
“臣不知。”我老实说。
王笑了:“你知道我是如何推断出《山海经》是楚人写的吗?”王的问题总是突兀怪诞,这分明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啊。
王似乎知道我又要说不知,便自答道:“这是因为我数了一下〈山海经〉里帝王神话人物的露面次数,发现你们楚人的先祖颛顼出现达16次、黄帝出现23次,远远超过其它的三皇五帝。这样的材料安排也许是出于无意,却暴露了作者的感情趋向。”
我恍然大悟。
“报告陛下,阴卦共计499次,阳卦共计501次。”
左右两席同时响起一阵欢乐的呼声。不言而喻,这意味着我们这方阵营的胜利。而他们也自认为胜利了,因为499:501只是近似于各占一半,神的意志似乎是不可精确预测的。双方于是展开了激烈的争执与攻讦。此时,一个着玄色长袍的人无声的屹立在殿前的大门口,阳光倾洒在他飘飘的衣袂上,笼罩上一层令人眩晕的金色。黑纱斗蓬下那张鸠形鹄面的脸却让人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侍卫对他的出现茫然无知。王抬起双眼望向门口,他眼里的光突然浮动了。王从宝座上起身,嘴微翕着,视线又平又直。众人对王的表情迷惘了,目光顺着王的视线落在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是他?那个传说中穿金越石、移山倒海的幻术师。大臣们窃窃私语,脸上浮现出敬畏的神色。
那人的目光空洞洞的,仿佛殿堂内的众生相在他的视野里投影的只是一堵白色的墙。他移动他的身子,却似乎根本没有迈步子,衣袂飘扬长发乱舞的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前漠然移动。卫兵完全遗忘了他们的职责,众宾客则忽略了自己的存在。这个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