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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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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她么,巴瑟洛缪?”我会指着某个艳丽成熟的女人这样问他。他默默摇头。于是我说我要。我喜欢杀戮那些成熟的,妩媚的,像甘甜的热带水果一样鲜美诱人的女子。感受她们柔软温热的皮肤在嘴唇下渐渐冰冷,是无上乐事,自然事后巴瑟洛缪掴在我脸上的耳光除外。我一旦吸起她们的血便无法自制,不到死亡绝不罢休。他只是打醒我,再目光怜悯地看着我,不解释亦不道歉。那种明了一切的目光令我有撕碎他的冲动。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们一样。我永远都只能是这个停滞在光阴从爱怜转换成暴虐那一刻的女孩。我永远都做不到。

    如果制造我们的是魔鬼或者神明,他会知道我有多渴望憔悴苍老。那是人生,是经历,是感受,是一切都有尽头。你永远无法懂得那种痛楚,当你确知自己的一切永无止尽,你只能像地狱之中的冥火一样,向着某个湮没于黑暗之中毫不可见的未来飞舞过去。那种无望和疲惫让我窒息。

    他让我窒息。

    他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清醒过来的,巴瑟洛缪。

    为了这一点,我恨他,就像爱一样深。

    我一动也不能动。烧灼的苦痛在每一寸肌肤上蔓延,我像被封闭在陶瓷外壳下投入烈火之中的水生生物。我的喉咙无法呼吸,然而我仍然不能死去。有些什么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汩汩的节奏清澈坦白。那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饥渴,我寒冷,我灼热。我的眼睛甚至看不清楚棺盖上的雕花,我闻不到弥漫白缎深处的芳香。可是我的心跳和血管依然被某种力量所驱使,强烈稳健地运转着。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啊。

    干涸眼角有泪水滑落。我可以感觉,却不能确信。

    那不是为他落下的泪,我永远不会承认。

    我记得那些日子。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一切,那一切甚至远比一百年前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所能拥有的一切更为清晰。那些日子里,他让我学习一切生活细节,出游,猎食的方式,如何避开其它吸血鬼。而他是从来不肯让我暴露在同类面前的。

    他甚至教了我账簿的处理,将我介绍给他的代理律师。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他从来都把我当作美丽玩偶宠爱,从不曾让我接触这些人间烟火。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仿佛预感到他将要离我而去。

    他要离我而去。

    他教我如何妥善地使用魔力,把玩人类可以相信的理由,用吸血鬼特有的神情气度伪装得天衣无缝。凭借那种生为鬼魅便无形具有的欺瞒手段,我们几乎可以达成一切事。蛊惑和操纵人类,然而巴瑟洛缪教导我说,那是不可靠的。

    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自如地应用这种魔力,令脆弱的凡人完全服从我们。可是那一段时间因我们的年纪长幼而长短不同。人心之深,完全不是鬼魅可以揣测。倘若只是应用魔力,我们只能控制他们,却无法令他们真正折服。

    多么可怕的事实。

    而我们仍然需要他们。所以一如他言传身教的那些,他先是给了我们柯敏,然后带来了阿南。他就像传奇故事中的神秘富豪一样,用珍贵的宝石在东方的君主手中换下了割去舌头的黑奴,训练成完美侍从,然后让他成为了我们的管家。

    他让阿南跪下去亲吻我的指尖,用东方式的冷漠态度——那种态度比斥骂更令人心寒。我一直不晓得他如何将这种我所熟悉的神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告诉,或者更像命令给阿南。他无声地对他训示,你面前的这个女孩,这个美丽苍白的少女,是她指尖滑落的恩慈令你远离死神,令你可以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是她拯救了你,她的慷慨和怜悯。

    我盯着巴瑟洛缪,他面不改色地施展谎言,一句句犹如真实。在他编织的幻境中,我就是那个脱下指上的血钻戒指赠给突尼斯大公的人。阿南匍匐在我们脚下,而我凝视着身边这个古怪莫测的男人。他究竟想做什么,给我树立一个完美慈悲的神像么?

    如今我终于明白,他究竟想给予我什么。

    他是成功的。

    我一夜夜地好转起来。火焰没有毁灭我。而阿南的新鲜血液滋养了我。夜复一夜,我继续着杀戮。在能够自如活动之后,我裹着长长披风在深夜的街头寻找猎物。不再游戏人间,不再优雅洒脱,我所能做的只是同光阴竞争,同瘟疫,饥荒,洪水,干旱,骚动,战乱,许许多多的灾难竞争,抢在它们之前带走人类的生命来维持我的继续存活。我只是一夜夜地重复单调程序,将齿尖插入肌肤,将鲜血吞下喉咙。那样的一个我放弃了所有优雅姿态,不再使用巴瑟洛缪送给我的银管,那曾是我骄傲和伤痛的证据。一个高傲冷漠并且有资格俯视人间的女孩。而今我是什么?拖着残缺密布疤痕的身体,用宽大风帽遮住容颜,在街头踽踽独行,步履蹒跚的幽灵。我想起巴黎公墓里的Sirius,然后情不自禁发出嘶哑笑声。我笑他?我嘲笑他?这一刻,我多么像他。

    当我一无所有,遑论自尊,何谈骄傲。

    这一刻,我深深理解了Sirius的泪水。

    我是什么?巴瑟洛缪极度的宠爱和纵容依然掩盖不了那个事实。我不过是一条吸血的寄生虫。我为何能够迅速好转,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流转着他的血。力量随时间递增,古老吸血鬼的血液究竟能够赋予新生者多少魔力,我终于知道。

    那淆乱癫狂的一夜,我吸干了他的血啊。

    阿南安静地陪伴着我,注视着我的残缺和好转。他已经将一切都供奉给我。在孤独的漫漫长夜之中,阿南默然宁静的眼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需要这种安慰。

    特别是,当我终于知道,不会有人再次长久安详地注视我,一如我亲手杀死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恨他恨得几乎发狂。

    他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放开我。

    我只是,只是想走出他控制的温柔领域,逃离他布下的芬芳陷阱而已。

    可是我只是跌入另一种困境,另一番战局。

    巴瑟洛缪。

    我说,我是真的恨你。

    因为我如此自私,因为我不愿恨我自己。因为我不想承认一些事,许多事,所有事。

    所以我恨你。

    因为你不肯解释,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不肯坦白。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残忍一点,更残忍一点。你为什么不肯否认你可以轻易否认的事实,为什么要给我事实。

    为什么要我去选择,我不想选择。'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更冷酷一点,更束缚我一点。

    当我可以站在等身长镜前端详自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如此冷漠。

    阿南默然地注视着我,沉默可以掩饰却不能消灭恐惧。我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

    水晶镜里的少女温软如玉。轻纱长衫下是琉璃般剔透轮廓,精细诱惑。我慢慢抬起双手,凝视指尖,欣赏吸饱鲜血之后沁出淡淡粉红光泽的肌肤。镜里的人做相同动作,相同微笑,相同冷酷,如此暧昧。我向她伸出手去。

    镜面在指尖扬起的瞬间破碎,凄厉声响令阿南几乎跳了起来。碎片如冰雪簌簌滑落。每一片里面都有我微笑破碎的脸。那是美丽,还是邪恶,抑或二者皆具。

    看看我能够做些什么。巴瑟洛缪。看着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一小步,在拿起披风的同时飞身跃上窗口。完美无瑕的动作,轻盈如一线光。

    “天亮前我会回来,阿南。”我轻声说,然后一掠而下。

    我已经彻底痊愈。我知道。可是自高楼上坠落的时候,仍然可以感觉每一块烧灼过的肌肤在风里无声破裂,渗出粘稠鲜血和透明体液,就像人类一样污秽丑恶。精美发梢被夜风梳过,那种炙烤和焚烧的感觉如此鲜明。我甚至可以闻到皮肉和发丝在火焰中发出的焦糊味道。这种感觉。我知道我永远不能抛弃它了。

    永远不能。

    而永远已不再来。

    那时候我的身体用了不足一个月来痊愈,我将杀戮的姿态恢复成从前故弄玄虚的优雅却用了足足十年。而我再也没有幸运得可以成为从前的那个女孩。

    无论是萧晴溦还是巴瑟洛缪的薇葛蕤·萧,哪一个。

    无论哪一个,她们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芳庭之后的接替者,是他柔弱温存的亲生弟弟,芳闻。从那一代开始,萧氏的繁华如同秋日荻花,向着青露迷蒙深处徐徐飘落。

    那些孩子撑不起百年盛景,我看到了,那一切令我心灰意冷。萧芳闻,和他的继承人澄耆,他们都不是权术场上的会家。他们甚至连一个优秀的商人都不是。我恨恨地想着。

    在那个女孩到来之前,我并没有心思去在乎这些。我把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1882年的那场杀戮之上。在那之前,我费尽心力让自己一无所思,在那之后,我得到的空虚远比我可以期待的更深。

    直到那个女孩看到了我。或者是我发现了她。

    她是萧澄耆的女儿,盈朱。那一代萧家的长女。1895年的时候,她十六岁。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默默地取代了她的父亲。我惊讶地注视着她,以一个贵族少女所能拥有的罕见手腕,她成功地说服她的祖父忽略澄耆那一代,将爵位直接留给孙辈,留给她暗中选择的男孩。

    她十七岁的时候,在临水而建的天涯海阁,她呼唤了我。那呼唤清晰而又明了,如果不是如此,我想我早已拒绝。她叫着我的名字,她说,“请你出现在我面前,萧家的末世蔷薇。”

    我在她身后坐下的时候她没有回过头来。我把面纱摘下,垂下眼帘。我听到她的转身和平匀呼吸。我抬起头的时候她没有颤抖。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加坚强。

    她用那双镶嵌在苍白娟秀面孔上的青色眼睛对我微笑,浓郁长发垂到膝弯。我着迷地盯着那鬈曲美丽的长发在月光下荡漾清秀涟漪,直到她艳丽淡漠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请你帮助我,萧晴溦。一如你为那些曾经的主君们做出的一切。”

    请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盯着我的眼睛。这双在永恒青春的脸孔上记载了光阴折磨的眼睛,一张年轻的脸,一双沧桑的眼睛,那是很恐怖的事情。然而她没有退缩。

    我把鬓边的一朵紫边兰花摘下,揉碎在掌心。她默默凝视着我的动作。然后我对她无声微笑。

    萧盈朱,让我看看你能够做到什么。你能够为你的请求付出何等代价。

    我答应你。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

    她的眼睛在暗夜之中明亮无比。那样的眼神同她细弱身材,娇柔容颜毫不相衬,然而那就是她。她注视着我在踏上青莲池水的瞬间转身回望。接触到我目光的那一刻,她的脸色惨白如朱门余灰,然而她没有逃避。

    事实上,别无选择的人,是我。

    我已经无法放弃。既然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再次面临了曾经的境地。我无法死去。即使我死去我消失,一切也毫无意义。而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某种连我自己都无从明了的意义。那究竟是什么呢。我究竟在寻找什么呢。被巴瑟洛缪剥夺了灵魂之后,我相信自己唯一的宿命就只有同光阴对抗,然而他甚至不肯陪我走到终点。这个自私而缺乏残忍,冷酷又鲜少自信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能更凛冽更直截了当一点,一如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如果你需要我,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百年追索,我苦苦哀求的,不过是这一句话来造就我所有生存的意义,我只要一个意义,哪怕是哄骗,哪怕是欺瞒。哪怕是花好月圆,一夕流言。

    可是你不肯给我。

    为什么放任我在一夜又一夜的猜测,不安,烦躁,动荡,怨恨,迷恋之中,这样地销磨了自己,憔悴了灵魂。

    我仅有的,是你给我的那一部分灵魂。

    你到底知不知道。巴瑟洛缪。

    你到底知不知道。

    碧水摇空当时憾,南风吹梦已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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