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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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真够可怜的,人‘神经’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还是个大学问人哩……
别怕日子过不下去,不就是锅里多添一碗水嘛。”爹说:“咳,不是为这个原因。
咱家成份高,凡事没担待,万一他神神经经地闯下什么祸呢。”妈立即说:“没
事儿,我打听清楚了,他是个‘文疯子’,从不惹事,每天尽戳在地上,仰头看
星星看云彩。”停了很久,爹说:“行啊,依你吧,把灶房收拾一下让他住。”
陈先生,或者说我的小舅爷,就这样来到我家。苍白赢弱的40岁男人,破旧
的中山装,绵羊般的眼神,温顺、自卑、惶惑。真像妈说的,他是一个非常省事
的‘文疯子’,每天到堂屋匆匆吃完饭(他的饭量小得可怜),就溜回小灶屋或
后院,仰着头,呆呆地戳在地上,半天都不动。
孩子们也有势利之心啊。我从小就知道小舅爷在我家的地位,没拿正眼看他。
尤其是,这个白吃食的舅爷从不帮家里干活,连扫地、刷碗都没干过!我没理过
他,最多站在灶屋门口,不耐烦地喊一声:喂,吃饭啦!一直到成年后我才理解
他,他不干活不是因为懒,而是没时间,他的肉体是为思考宇宙机理而存在的。
两个月后,这位讨人嫌的舅爷才找到了他该干的活儿,是一种基本不影响思
考的营生。那时是文革后期,什么东西都缺:火柴、烟、糖……连自来水管中也
闹起水荒。公共水龙头前常排着七八十人的队伍,听着水珠滴滴答答滴出来。有
了自来水后,城里的水井都被抽干了,所以,大家只能压住心火,目光阴沉地盯
着这个唯一的水源。那时,用水是家里头等大事,一放学我就拎上水桶去排队,
晚上爹爹再去换我。常常闹腾到凌晨一两点。
一天晚饭后,舅爷没有走,怯怯地说:“打水的事……交给我吧。”
妈看了爹爹一眼,高兴地连声答应。从此,家里再不用操心排队接水的事儿
了。每天早上,水缸、水盆、水桶,凡是能盛水的家什儿全都盛满了清亮的水。
疲惫不堪的舅爷象留声机似地劝妈妈:用吧,洗吧,别心疼水,有我哩。他那总
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分明透着一丝欣喜。妈私下里得意地对爹爹说:“看见没?再
窝囊的人也有用处!”
一天夜里,爹在学校值班。我突然发高烧,额头像火炭一样烫人。凌晨三点,
妈说等不得了,得赶快去医院。她到灶房里找舅爷,那儿没人,水缸已满了,但
水桶不在家。妈只好背起我朝医院跑。在医院打了针,回来已是凌晨四点。疲惫
的妈妈特意绕到街头的水龙头前看看,舅爷果然还在那儿。那时我伏在妈妈背上,
被高烧折腾得半昏半醒。但很奇怪,恰在这种状态下我似乎获得一种‘通觉’,
周围发生的事极其清晰地嵌在我的记忆中,甚至包括凡人看不到的。我听见水滴
落在桶里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不疾不速地敲打着静谧的夜空。我看见水桶溢出
的水在地下静静地流淌,月光在水面上变幻不定。我看见舅爷呆呆地立在桶边,
仰望天空。不是在数星星,他是眼中无物的。他的思维游离于身体,犹如一团白
亮的岩浆,在宇宙中缓缓流淌,努力摸索着宇宙结构之间的微穴。思维的探索一
次一次失败了,它换个方向,继续不知疲倦地前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到他的思维,也许是一个热昏病人的谵思罢了。但不
管怎样,这些似真似幻的景象刻在我的记忆里……妈不耐烦地喊:小舅,水满了!
舅爷从冥思中清醒,那团白亮的思维突然失去了张力,垂头丧气地一下子缩回他
的头颅内。他惶惑窘迫地看看妈妈,急忙提上水桶走了。
我烧了三天才逐渐康复,妈让我休学三天。一个人在家(我没把舅爷当成家
人),闲得心烦。为了哄我,爹拿出了轻易不让我玩的宝贝儿:一个旧痕斑斑的
放大镜。于是我就开始我最喜欢的游戏:观察蚂蚁。
从小我就对此非常入迷,能一连半天趴在地上观看。放大的蚂蚁显在镜框中,
一双复眼,一双不停点动的头须,细腰身,尖圆的尾部,六条纤细的瘦腿。它不
慌不忙地奔跑着,有时停下来,用头须向四周探听。如果碰上同窝的伙伴,双方
便心平气和地用头须交谈一会儿,如果对方是个陌生家伙,四只头须一碰,马上
象火烙一样收回,然后倒着身子避开对方。前方的泥地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纹—一
对于蚂蚁来说,这恐怕也算得上悬崖深涧了吧。但蚂蚁并没在意我的担心,它轻
巧地爬下去,又沿着立陡的峭壁,轻松地攀上来。
小小的蚂蚁身上有我看不完想不尽的东西。我玩得入迷,干脆拿铁锹挖开一
个蚁穴。失去巢穴的蚁群慌作一团,四处乱窜。少顷它们清醒下来,每只噙一颗
蚁卵,急急忙忙藏到土粒后。蚁王也出来了,她比工蚁大了几倍,圆滚滚的身子,
笨拙地乱跑。几只工蚁立即冲上去,把它强行拉到一块大土粒的阴影里。
放大镜汇聚了正午的日光,变成一小团白亮的光斑,镶着金黄的边。光斑在
地上游动,无意中罩住一只蚂蚁,它立即冒起一缕青烟,细腿抽动几下,便仰天
不动。这引起我的兴趣,便用光斑又罩住一只,它同样弹动着细腿死了。有人焦
急地喊:“别,别烧死它!”
我揉揉被强光弄花的眼睛,舅爷的面孔从虚浮中逐渐清晰。他的眼神焦灼、
痛心,没有往日的畏缩和自卑。很奇怪,这会儿我也忘了平时对他的鄙视,羞愧
地收起放大镜。舅爷小心地拾起死蚁,放在手心里,痛惜地说:“别毁坏它呀,
它也是天地间的生灵,是穷天地之工造出来的,看它的细须,复眼,细腿,多么
精妙绝伦呀。”
我很羞愧,想找一个逃脱尴尬的办法,忽然我问:“你说,人能不能造出一
个真的蚂蚁?我说是真蚂蚁,活蚂蚁。而不是用铁或塑料制造的死玩意;可也不
是蚂蚁生出来的。你懂我意思吗?”
舅爷显然听懂了我疙里疙瘩的绕口令,他说:“当然能,任何生物都是物质
的,最终必然能用物理的办法把它造出来—一不过太难了。你知道有多难吗?”
“有多难?,
“据我估计,至少要到200 年之后才行。为了用人工办法造出一个真蚂蚁,
花的费用大致相当于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财富的总和。”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不过,吃惊归吃惊,我还是本能地信服了他的话。从这
时起,一种思想开始扎根在我的心中:敬畏,对大自然的敬畏。我诚心诚意地说
:“舅爷,我再也不欺负蚂蚁了,可是,以后你得给我讲故事,行不?”
从那天起,我和舅爷的关系一下子变了,没事儿我就溜到小灶屋里,听他讲
天地间的哲理。那是文革后期,是文化、思想和知识的沙漠。多亏有了陈先生,
我才能了解DNA 、夸克、宇宙爆炸等等知识。我也逐渐接触到先生思维的核心,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句话,原子团的行为模式。
俞洁浑身一震,抬头望望鲁伯伯。鲁明知道她的意思,肯定地点点头。俞洁
依在伯伯的膝盖上,急切地问:“原子团的行为模式……是陈先生最先提出来的?
早在49年前?”
“对,他超越时代半个世纪。”
鲁明轻轻抚摸着俞洁的头发,继续讲下去:
舅爷那时的理论核心已经十分清晰了,他认为,物质微粒的先天行为模式或
者说自组织方式,是宇宙中极重要的机理。有多重要?它和另一条宇宙大定律即
熵增定律同等重要。按熵增定律,宇宙在无可逃避地走向无序、混沌和热寂。熵
增定律的正确性无可怀疑,但是很奇怪,宇宙中还同时存在另一种趋势:在大爆
炸后的宇宙浓扬中,自发进化出夸克、轻子、重子、原子和星系,产生矿藏、季
风和间歇泉,直到产生高度组织化的生物(包括人类)。为什么?这是因为,熵
增定律只在一个层面上是正确的,在另一个层面上,由于各层级的物质微粒所具
有的行为模式,会自动从混沌无序中进化。可以说,熵增定律主管宇宙的死,而
自组织定律主管宇宙的生。舅爷还说,生物和人类也有行为模式,它们当然比原
子团的行为模式复杂多了,以至常被看成神赐之物。实际上,这些生物行为模式
归根结蒂来源于原子团的行为模式,比如说,来自DNA 原子团的自我复制。
舅爷说,这些东西太深奥了,把它们放到一万年后再研究吧。我所研究的只
是其中最简单最浅近的一层:如何掌握某些特定原子团的行为模式,让它们廉价、
快速地生长出性质优异的生物材料,比如—一象牙。
那天,我入迷地触摸着坚实温润的象牙,看那薄得透明的球面,心中又兴奋、
又怀疑:舅爷,象牙真的能从机器里大批大批地造出来,就好像工人预制水泥电
线杆那样?而且,叫它多粗多长,它都会乖乖听话?它可是从象的身上长出来的
呀!
舅爷肯定地说:能。任何生物行为的本质仍是物理行为。我们不妨把这个问
题简化,用虚拟球面把一只象牙与身体隔绝。在这个封闭单元里,有什么条件能
使象牙不断生长?无非三个:外来能源,外来物质流和内在的生长模板,这种生
长模板也即原子团的行为模式。再看看食盐结晶,它同样只须三个条件:外来能
源、外来物质流、内在的氯化钠分子的行为模式(该模式由氯化钠分子的内部结
构——化学键——所决定)。生物的成长从本质说和食盐的结晶过程没什么两样,
不过,生物体中起模板作用的不是简单的原子,而是结构复杂的原子团(即DNA )。
舅爷强调:DNA 模板是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偶然形成的,是上帝妙手偶得的至
宝,它能提供自然界最廉价最高效的生产方式。想想吧,假如用化学方法生产象
牙,肯定要有高大的反应塔,昂贵的反应釜,高压高温,挑剔的原料……而天然
象牙呢,是在常温常压下生成,原料是最廉价的野草树叶,耗能也极少。所以,
一旦破译了生物模板的秘密,人类就能大批量生产各种优异的材料,像细腻坚韧
的象牙,坚固的鲍鱼壳,比钢丝强度还高的金珠蛛丝,等等。还能随心所欲地控
制它的尺寸和形状,比如长出笔直的100 米高的象牙圆柱,长出水桶粗的蛛丝。
“他成功了吗?成功了吗?”俞洁急切地摇着鲁伯伯的胳臂追问,少顷她黯
然自答:“当然没有成功。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100 米高的人造象牙。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思想。”
鲁明很久没回答,然后他突兀地问:“你相信费马大定理的传说吗?”
俞洁茫然摇头。鲁明说:“十七世纪,法国教学家费马提出了著名的费马大
定理,并在一本书的空白处注明:”我已经找出巧妙的证明方法。‘可惜他没把
证明写出来。其后300 年,很多数学家全力寻找费马定理的证明,直到1994年才
完成了,那是一个极为繁琐的证明,绝对超过十七世纪的数学水平,即使像费马
这样的超级数学家。这么说,是费马错了?“
俞洁犹豫地说:“应该是吧,再聪明的科学家也不能超越时代数百年呀。”
鲁明摇摇头:“不,我仍然坚信费马没说错,他的确找到了一个‘巧妙’的
方法,而不是现在的繁琐办法。这类似于平面几何与解析几何的区别。解析几何
是万能的,只要把图形转化成代数式,通过繁琐的计算,它几乎能证明任何几何
定理。但平面几何的证明却更多依赖于巧思,你如果能设法给出一条辅助线,一
条定理可在十几步推理中证明。但如果想不到这条辅助线,你便一筹莫展……我
相信,陈先生当时的确成功了,他找到了一个巧妙的简捷方法,不幸丢失了。50
年后,科学家们(包括我)还没再度找回。”
他又陷入深思,俞洁只得晃晃他的胳臂,鲁明恍然抬头:“我刚才说到哪儿
啦?”
“你说,陈先生找到了巧妙的方法,可惜丢失了。”
“不,不是丢失,是被我父亲、一个胆小的小学教师毁坏了。这可是天地间
的至宝啊,我真后悔,为什么当时不……50年来,我一直想找回恩师的成果,想
探出他曾走过的道路,可惜没能成功。”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低声说下去。
那时我很快变成舅爷的小尾巴,一放学我就扎到小灶屋里,入迷地倾听那些
似懂非懂、但绝对有震撼力的观点。爹妈当然看到了我的变化,他们对此很欣慰。
一天晚上,我发现舅爷躺在土坯床上,面色发白,但目光炽热,象是发高烧
的病人,我问:舅爷你咋啦,病了吗?舅爷摇摇头,让我走近床边,拉住我的手
说:我成功了!我已经找到表述原子团行为模式的数学公式,用这些公式,人们
可以轻而易举地设计出特定的原子团,让它自下而上长成特定性质的材料,甚至
可以预先设计它的形状。人类的生物材料时代就要开始了!
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意,但我为他高兴。舅爷皱着眉头按按心口,好家那
儿很疼。他喜悦地说:“我已把公式写在这本书里,只等条件成熟,就能开始研
制了。”
土坯台上放着用白线钉成的白纸本,封面上写着很奇怪的题目:“藏书”。
我翻了翻,里边尽是稀奇古怪的符号,一点也看不懂。我说,你为什么把它叫作
“藏书”?你要把它藏起来吗?舅爷难过地说:对,恐怕得藏起来,眼下没人读
懂这本书,就是读懂了,也没办法研制,要很多很多钱呢。
要多少钱?我鲁莽地说,我也帮你凑!我可以去割草、检杏核、糊烟盒……
都能赚钱嘛,我早就帮妈糊过烟盒了。舅爷笑了,旋即皱起眉头,又用手按按心
口。我说,舅爷你是不是不舒服?舅爷说没关系,我太高兴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了。你给我倒碗开水,回去睡觉吧。我倒碗开水,放在土坯台上,临走时怕水洒
到书上,又特意把书本挪到舅爷枕边。舅爷疼爱地看着我,说,真是个好孩子,
快去睡吧。
我细心地拉上门,走了。这是我一生抱愧的事,如果我事先知道……第二天
上学时,我轻轻拉开门,见舅爷还在睡,便带上门走了。两个钟头后,爹慌慌张
张赶到学校把我叫出来,他说你舅爷昨晚心脏病发作,已经不在了!我哇地大哭
起来,撇下父亲往家跑……之后是悲痛忙乱的两天,直到舅爷变成火葬场的一股
青烟。离开火葬场时,我回过头来,泪眼模糊地望着烟囱。青烟,一种结构松散
的原子团,以它特有的行为模式摇曳着,升腾着,溶入无垠的蓝天。
晚上我才想起舅爷那本书。即使在一个11岁孩子的懵懂心灵中,也知道这是
一本弥足珍贵的宝书,它描述了宇宙万物赖以生成的至理,预言了崭新的生物材
料技术。我要好好保存着,直到我能读懂。我从床上爬起来,赤足奔到小灶屋。
灶屋中没有书,我发疯地寻找,把灶屋掀了个底朝天,仍然找不到。妈惊惶地跑
来问:明娃儿,你找啥?我带着哭声喊:书!舅爷的书!书皮上写着俩字:藏书。
爹也跑来,紧张地捂住我的嘴说:别瞎说,可不能瞎说。我挣扎着说:我没
有瞎说,真的,舅爷写了一本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