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牌 (单文档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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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当你驾着福特车经过棚桥时,他们朝你开枪的事儿。”可是他朝奥黛塔的妈妈作了个闭嘴的阴郁眼神,素来像只麻雀似的叽喳不停的妈妈,旋即缩回椅背,一句话也不说了。
自那晚以后,有那么一两次,奥黛塔想让她母亲说出些什么,可是都一无所获。如果在那以前她向她母亲打听,也许还能了解到某些真相,但因为她父亲不想披露,她也就不说了——也不再对他提起,她意识到,过去的那些事儿——那些亲属们,那肮脏的红土小道,那商店,那窗上缺了玻璃连个窗帘都没有的污浊的底楼房间,那些伤天害理的侵扰,那些衣不遮体,用面粉口袋权作长风衣的邻家孩子——所有这一切,都被埋葬了,就像他把坏死的牙齿埋在完好的分辨不出是真是假的假齿冠下边。他不说,也许是不能说,也许是有意识地让自己被有选择的记忆缺失症所困扰:“顶着齿冠的牙齿”正是他们在纽约中央公园南面格瑞玛尔公寓的生活写照。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藏在外表坚固密封的齿冠下面。他的过去被隐藏得非常好,从来都没留出一丝罅隙,你没法通过这表层障碍揭示深处的内核。
黛塔知道某些事情,但黛塔不认识奥黛塔,奥黛塔也不认识黛塔,所以,牙齿仍光滑紧密地矗在那儿,像一扇守卫的大门。
她有母亲的某种羞涩,又有父亲的坚定耿直,(不说话的时候,)
有一次在父亲面前她斗胆提到那个话题,那是仅有的一次,暗示他曾拒绝跟她谈起的那笔信托基金的事儿——那笔本该属于他的信托基金从来没有到手,虽说从来也没过期。他拘谨地晃动着手罩的《华尔街日报》,折拢,叠好,搁在落地灯旁的冷杉木桌上。取下邡副无边钢架眼镜,放在报纸上面。然后,他看着她,他是一个瘦瘦的黑人,瘦得几乎形销骨立,一头灰发紧贴着头皮纠成一个个小卷儿,此刻在那深凹的太阳穴上疚速张开,可以看见那处的静脉有节奏地一颤一颤,他只是这么说:我不想谈我生活中的那一部分,奥黛塔,也不去想那些。
那是没有意义的。从那以后,世界向前发展了。
罗兰将会明白。
7
这时罗兰打开那扇“影子女士”的门,眼里所见的事物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但他明白这都不算什么。
这是埃蒂·迪恩的世界,不同的是,这儿只是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灯光,人群,还有林林总总的物体——比他一辈子见过的物体还多。
女士用品——这样看去,显然正在出售。有的摆置在玻璃下面,有些一摞摞地堆叠起来,诱人地展示着。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世界的移动更令人惊奇的了,世界在他们面前的门道旁边闪移着。这门道是一位女士的眼睛。他正通过这双眼睛观察外面的世界,正如当初通过埃蒂的眼睛一样,当时埃蒂正在空中飞车的过道上往前走去。
埃蒂,这回却瞧得一愣一愣。手上的左轮枪抖抖瑟瑟地滑落下来。枪侠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把枪拿过来,但他没这么做。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空手夺枪是他很久以前学会的一个把戏。
此刻门外的那番景象弄得枪侠头晕目眩——这同一瞬问的幻化却让埃蒂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慰藉。罗兰从来没看过电影。埃蒂看过成百上千次了,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移动视角拍摄的镜头,就像是《万圣节》或是《闪灵》(根据斯蒂芬·金同名小说改编的恐怖片,著名导演库布里克一九八0 年的作品)中的镜头。他甚至知道他们是怎么称呼那种拍摄移动镜头须借助的器械。那叫减震器(中文另一名称按音译作“斯坦尼康”)。就是那样叫的。
“也跟《星球大战》似的,”他喃喃地说。“死亡星球。他妈的那个碎裂的玩意儿,记得吗?”
罗兰看着他,没说什么。
一双手——深棕色的手——进入罗兰透过门道展开的视野,埃蒂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银幕上的什么特技镜头……因为银幕上的镜头恰好是一个最适合提供幻觉的角度,你还以为自己就能走进那场景中——就像《开罗的紫玫瑰》那片子里人一下子钻出来似的,这人也可以走出来,走进现实世界。极棒的电影。
埃蒂还没从那电影镜头中完全醒过神来。
这会儿已转到电影没有拍摄到的门另一边的场景。那是纽约,没错——那出租车喇叭呜叫声总不会错的,像以往一样低沉得有气无力——告诉人们这是纽约的出租车——这是纽约某个他去转悠过一两回的百货商店,但这是……是……
“这是很早以前的。”他喃喃地说。
“比你的年头要早?”枪侠问。
埃蒂看着他,笑笑。“没错,如果你要让事情这么进行下去的话,没错。”
“你好,沃克小姐,”一个探询的声音。这个场景在门道中突然被拉了上去,甚至弄得埃蒂都有些晕眩的感觉,现在他看见一个售货小姐,显然她认识那双黑手的主人——认识她,可是有点讨厌她或是怕跟她接近的感觉,或是二者兼而有之。“今天想买点什么?”
“这个。”黑手的主人拿过一条镶着蓝边的白披肩。“不用包起来,就这样搁在袋子里好了。”
“现金还是——”
“现金,一向都是现金,不是吗?”
“是啊,没问题,沃克小姐。”
“我很高兴能让你满意,亲爱的。”
那售货小姐扮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她转身时被埃蒂逮个正着。也许只是那个女人说话的方式被售货小姐认为是“傲慢的黑人”,(以他的人生经历而言,他再次感觉到这场景与其说是市井现实不如说是在拍电影或是演戏,因为看起来就像是在看人拍一部六十年代的电影或是布置那个场景,就像是在《炎热的夜晚》(一九六七年拍摄的一部反映种族歧视的美国影片。下文中提到的辛尼·波伊提尔和罗德·斯泰格尔是该片的两位主演)一片中跟辛尼·波伊提尔和罗德·斯泰格尔配戏,)但这会儿的情况好像还更简单些:罗兰的影子女士,不管是白是黑,总之是一个粗鲁的妓女。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该死的这都没什么两样。他只关心一桩事,就是他妈的出去。
这里是纽约,他几乎可以闻到纽约的气味。
而且纽约就意味着某种滋味。
他几乎可以闻到那种滋味了。
可是万一弄出什么故障的话,会吗?
一个操他妈的大故障。
8
罗兰仔细观察着埃蒂,虽说在过去的任何时间里,只要愿意,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埃蒂杀了,不过他还是默不作声地由他去,在许多情况下让埃蒂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埃蒂意味着许多事情,这许多事情都有些不妙,(作为一个有意识让一个孩子坠人死亡的人,枪侠知道“好”和“不妙”之间的差别,)但有一条很清楚,埃蒂不蠢。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想他能摆平。
所以他这么做。
他回头看着罗兰,做了一个笑不露齿的表情,枪侠的左轮枪在他手指上转了一下——笨拙地——摹仿着射手作秀的最拿手的一个动作,然后举枪指向罗兰,先是枪托对着他。
“这玩意儿也许是所有那些好事儿当中的一个屎球,不过对我还是有点用处,对不对?”
当你想做什么事情时,你可以做得更聪明点儿,罗兰想。为什么你总要选择用愚蠢的方式来说话呢,埃蒂?你是不是觉得这就是你哥哥被注射毒品而死的那地方的人的说话方式?
“对不对?”埃蒂又问。
罗兰点点头。
“我要是把它射进你身上,这扇门会出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那就是来试一下。”
“好吧,那么你觉得会发什么事呢?”
“我想它会消失掉。”
埃蒂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想到的。呸!像变魔术一样!现在你看到了,朋友,这会儿你看不到了。就像拍电影或演戏,拉来个六枪连发射手,却把子弹射进拍片人身子里,这也没什么两样,对不对?
如果你把拍片人干掉,电影也就停了。
埃蒂不想让画面停下来。
埃蒂要让他的钱值钱。
“你可以自己走过这扇门去。”埃蒂慢慢地说。
“是的。”
“分开走。”
“是的。”
“然后你钻进她的脑子里,就像当初进入我脑子里一样。”
“没错。”
“这样你就能搭着这趟顺风车进入我的世界,但也就那样了。”
罗兰什么也没说。搭顺风车是埃蒂有时会使用的说法,他不太明白这词……但他抓住了其中的要义。
“你完全可以用你自己的身体穿过去,就像在巴拉扎那儿一样。”
他说出声儿了,其实只是在对自己说。“但是你需要我来对付这事儿,是不是?”
“没错。”
“然后让我跟着你。”
枪侠还张着嘴,但埃蒂已抢过话头。
“不是现在,我不是说现在,”他说。“我知道我们要是……在那儿出现,肯定得引起骚乱或是什么该死的事儿。”他大声地笑起来。
“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抓出一只兔子,问题是没有帽子,我肯定没有。
我们得等到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
“不。”
“我会和你一起回来的,”埃蒂说。“我发誓,罗兰。我说到做到。
我知道你有大事要做,我知道我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知道你在海关救过我,但我想我在巴拉扎那儿也救过你——你现在还记得吗?“
“我记得,”罗兰说。他记得埃蒂从写字台后面蹿起,全然不顾危险,只是一瞬问的犹豫。
只是一瞬间。
“那么怎么样呢?彼得替保罗付账(这是一句谚语,意为境遇相同的人互相帮衬是很自然的事儿)。一只手洗另一只手。我只想回去几个钟头。弄点外卖的炸鸡。也许再捎带一盒唐肯甜甜圈。”埃蒂朝门那边点点头,那儿的场景又开始闪移。“你怎么说?”
“不,”枪侠说,可是此刻他几乎没法想埃蒂的事。这一阵正朝上面通道移动——这位女士,不管她是准,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在移动——其实她自己并没动,罗兰抬眼注视埃蒂之际,埃蒂已经移动了,要不(他停下来思忖,以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这样瞧见自己的鼻子出现在自己的视觉边沿)这是他自己移动的方式。
当一个人在走动时,眼前的视线就会轻微地摆动:左腿,右腿,左腿,右腿,在你走起来时,眼前的世界会轻微地前后摆动一会儿——在你走过一阵之后就是那种感觉,他这么猜测——你只是忽视了这现象。可是这位女士并没有如此摆动——她只是在一个通道里平滑地向上移动,好像沿着一条自行驶动的线路。有意思的是,埃蒂也有同样的视觉感受……只是对埃蒂来说,这倒更像是加了减震器的镜头效果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因为已经挺熟悉了。
罗兰实在感到奇怪……但这时埃蒂的声音灌进了他的耳膜,那颤抖的喊叫。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他妈的不行?”
“因为你想要的不是一只鸡,”枪侠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埃蒂。你想要‘注射’,你想要把那毒品弄‘到手’。”
“那又怎么样?”埃蒂喊着——几乎是叫嚣。“我想这么着那又怎么样?我说过我会跟你一起回来的!我向你保证!我说到做到,我他妈向你保证!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以我老妈的名义发誓?行啊,我就以我妈的名义发誓好了!你想要我以我哥亨利的名义发誓?
好啊,我发誓好了!我发誓!我发誓!“
恩里柯·巴拉扎本来应该告诉他——只是枪侠不需要巴拉扎这样的人来教他什么人生的真谛: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瘾君子。
罗兰瞧着那门点点头。“等我们找到塔了,至少,你的那一部分生命就终结了。塔的事情办完后,我什么也不在乎了。那以后,你想怎么奔地狱去就怎么去好了。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你。”
“噢,你他妈的这个狗屁唬人精,”埃蒂嘟囔道。声音里显然听不出多少激愤的情绪了,但枪侠看见他眼里有一点泪光在闪动。罗兰什么也没说。“你知道那是不会有的以后,这事儿不是为我,不是为她,也不是为着耶稣眼里的任何第三者。也许都不是为你自己——你这样子看上去比亨利最糟糕的时候还糟。如果我们没死在找你的塔的路上,我们也注定要死在那个该死的地方,你干嘛不对我实说,要对我撒谎?”
枪侠感到一阵隐约的羞耻,他只是简单地重复道:“至少现在,你的那一部分生命已经终结。”
“是吗?”埃蒂说,“那好,我跟你兜底说吧,罗兰。你穿过这道门进入她那具躯壳之后,我可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模样。我知道是因为在这之前我见过。我不需要你的枪。在这鸟不拉屎的太虚幻境,我随便弄你一下就成了,朋友。你甚至可以把那女人的脑袋扭过来就像那会儿扭动我的脑袋一样,瞧瞧我把你那一部分(这下你什么也不是,只是那个该死的坎儿)给怎么处理了。等夜晚一到,我把你拖到水边。到时候你可以看到那些大怪物扑到你那一部分也就是你的躯体上。那当儿你可别急急忙忙往回赶哦。”
埃蒂停顿一下。波涛拍岸,风在海螺空壳里一个劲儿地转悠,声音听来特别响。
“这下我会用你的刀来割断你的脖子。”
“然后把门永远关上?”
“你说我的那一部分生命已经终结了。你还没说到点子上呢。
你瞧瞧纽约,美国,我这时代,那每桩事情。如果都是这副样子,我想这段生命终结也罢。那些折腾过火的叫人失望的事儿,那些成堆结伙的喧嚣起哄。就是这样一个世道,罗兰,杰米·史华格(美国著名的电视传道人)看上去都显得神志挺正常了。“
“前面有伟大的奇迹,”罗兰说,“伟大的冒险行动。更重要的是,有事业可以去追求,有机会可以赎回你的荣耀,还有其他的东西。你也许能成为一个枪侠。我不想做最后的枪侠。最后的枪侠是你,埃蒂。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埃蒂笑了,眼泪却流下了脸颊。“噢,好极了。好极了!那正是我需要的!我的哥哥亨利。他曾是一个耍枪的。在那个叫做越南的地方。那对他太好了。你真该看到他郑重承诺的样子,罗兰。如果没人帮忙,他自己甚至都去不了该死的洗手问。如果没有谁来帮他一把,他就只好坐在那里看BTW 摔跤大赛(美国的一项具有娱乐性的摔跤赛事),然后尿在他妈的裤子里。做一个枪侠真是太伟大了。我可以看见这样的前景。我老哥不过是个吸毒的家伙,你真他妈的疯了。”
“也许你的哥哥缺乏明确的荣誉感。”
“也许吧。我们不可能在这个‘大事业’中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你在‘你的’以后使用的一个词,如果你碰巧吸了大麻或是偷了某人的雷鸟车轮,并为此而被送上法庭。”
埃蒂喊得更响了,同时也在讪笑。
“你的朋友们,你在睡梦里提到过他们,比如那个叫库斯伯特的家伙——”
枪侠不觉吃了一惊。在他漫长的训练有素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这种惊讶。
“你说起他们就像说起新招募的海军军士,他们是否有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呢?冒险、追求、荣誉感?”
“他们都理解荣誉感,是的。”罗兰慢慢地说,想起所有那些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