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口棺材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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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瓦边是法语。“一切顺利”的译音;这里是指小狗的名字。——译注
“‘一切顺利’?”
“弗朗索瓦这么称呼它,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它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生活得很满意……有独立性,有时会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不见;可是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当你忧伤不顺心的时候,它就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来到你身边。‘杜瓦边’不喜欢眼泪、训斥和吵架。只要它看见您哭或要哭的样子,它就会坐在您的面前,用后腿直立,一只眼闭起,一只眼半开,看起来实在好笑,真让人忍俊不禁。‘行了,老朋友!’弗朗索瓦说,‘你是对的,一切顺利。不用担心,是吗?’等您心里平静了,‘杜瓦边’就会一路小跑走开去。它的任务完成了。”
韦萝妮克笑着,同时一边流着眼泪;很长时间没有吱声,她想到十四年来她所失去的快乐,她一直当着没有孩子的母亲,为活着的儿子服丧,想到这一切,不觉慢慢变得伤感起来,失望淹没了她的快乐。人们给了刚生下的孩子一切照顾关怀,一切抚爱,人们看着他长大,听着他说话,从中感到自豪;使一个母亲感到惬意的和得到赞美的一切,都流露出日益增长的爱心,可这一切她都没有经历过。
“已经走了一半路了。”奥诺丽娜说。
小船在朝着格勒南群岛行驶。右边就是邦马尔角,她们在离它十五海里远与海岸平行前进。海角只显出一条很模糊的线条,分不出哪是地平线。
韦萝妮克回忆着悲惨的过去,她已经记不起她的母亲了,只回忆她在自私而阴郁的父亲身边度过的漫长的童年时代,她想起她的婚姻。哎!特别是她的婚姻!她记得与沃尔斯基的初遇,那时她只有十七岁。不久她就对这个古怪的男人产生了惧怕,既怕他,又被他所吸引,正像这个年纪的人遇到的那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然后,就是可怕的劫持和接踵而来的更可恶的事情,他把她关闭了几周,他用尽其可能的恶毒手段来威胁她、控制她。就这样在他胁迫下同意结合,尽管这是违背一个少女的天性和意愿的,可是在她看来,经历了这场丑闻之后只好同意,因为她的父亲已经赞同。
一想起她婚后的生活,她就感到气愤。她从不,即使在昔日的恶梦像幽灵般缠绕她的时候,她也从不在心灵深处去唤起对它的回忆:屈辱、失望、心灵的创伤、丈夫的背叛和可耻的生活;他恬不知耻、酗酒、赌博、偷盗朋友的财物、敲诈勒索,她至今还保留着这种印象,他具有恶毒、残忍的天性和反复无常的习性,令她怕得发抖。
“您想得太多了,韦萝妮克太太,”奥诺丽娜说。
“既不是幻想,也不是回忆,”她答道,“而是悔恨。”
“悔恨,您,韦萝妮克夫人?您一生受尽了折磨。”
“折磨是一种惩罚。”
“可是一切都已过去,韦萝妮克夫人,您很快就要见到您的儿子和您的父亲了。好啦,想些高兴的事吧。”
“我还高兴得了吗?”
“您会高兴的!您就要看到了,而且很快!瞧,萨莱克岛到了。”
奥诺丽娜从凳子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大海螺,她用它做号角,按照从前水手的姿态,把它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吹起来,吹得很响,像牛似的吼叫响彻天空。
韦萝妮克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她。
“我在喊他,”奥诺丽娜说。
“弗朗索瓦!您在呼喊弗朗索瓦!”
“每次回来都是如此。他听到号角声,就从我们住的那个悬崖上跑下来,一直跑到码头上。”
“这么说,我就要见到他啦?”韦萝妮克脸色都白了。
“您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把您的面纱叠成双层的,不让他看清您的面孔。我像对来萨莱克岛旅游的陌生人那样同您说话。”
小岛看得清清楚楚了,可是周围被许多暗礁挡住。
“哎,暗礁,这倒不缺!就像鲱鱼群一样挤满了。”奥诺丽娜大声说道。她不得不把发动机熄了,改用两叶短桨。“瞧,刚才海上风平浪静,可这儿从来不会安静。”
果然,无数的细浪互相碰撞,碎成浪花,又一齐向岩石进行不懈的、无情的冲击。在激流漩涡上只有小船才能航行。在浪花翻腾的任何地方,您都无法辨认出海是蓝色的还是绿色的。
“岛周围都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奥诺丽娜接着说,“可以说只有坐船才能到达萨莱克。啊!德国人没法在我们这里建立潜艇基地。为防止万一,洛里昂的军官,两年前曾来过,想搞搞清楚,西边有几个岩洞,只有落潮的时候才能进去。结果白费功夫。在我们这里什么都干不成。您想,这周围全是岩石,尖尖的,像阴险的人一样在暗中伤人。这虽然很危险,但更可怕的是另外一些看得见的,叫得出名字的大石头,它们记述着罪恶的海难史。哎!就是那些石头!……”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她的手迟疑着,好像害怕那个准备好的动作,指着那些露出水面的各种各样的巨大礁石,有的像蹲着的动物,有的像建有雉堞的城堡主塔,有的像巨针,有的像狮身人面像的脑袋,有的像高大的金字塔,所有这些石头都是带有红色纹路的黑色花岗岩,就像是用血浸泡过的。
她悄声地说:
“这些石头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守护着小岛,可是它们却像猛兽一样喜欢作恶,制造死亡。这些石头……这些石头……不,最好永远不要谈论它们,也不要想它们。一共有三十头野兽……对,三十,韦萝妮克夫人,一共有三十个……”
她划了一个十字,平静了一些,接着又说:
“一共三十个。您父亲说,人家把萨莱克岛叫三十口棺材岛,是因为老百姓把暗礁和棺材两个字弄混淆了①。也许……明摆着……但无论如何,这是真棺材,韦萝妮克夫人,假如能把它们打开的话,一定会发现里面有很多很多的白骨……戴日蒙先生自己说的,萨莱克这个词来源于石棺这个词,按他的说法是棺材一词的学名。……还有更……”
①法语中“暗礁”与“棺材”两个词的写法与读音相似。——译注
奥诺丽娜说到这里停住了,好像她又想到其他事,然后,指着一块暗礁说:“瞧,韦萝妮克夫人,在那块拦路石后面,有一片开阔地,从那里您可以看到我们的小码头,在码头的站台上,就会出现弗朗索瓦的红帽子。”
韦萝妮克心不在焉地听奥诺丽娜的讲解。她把身子探出船外,想尽早看见她儿子的身影。而布列塔尼妇女老是忧心忡忡,又继续说下去:
“还有更可怕的事。萨莱克岛有许多石桌坟,毫无特色,却十分相像。您父亲为此选择这里安居。可您知道一共是多少个石桌坟吗?三十!三十!与大礁石数目一样多。这三十个石桌坟分布在岛子周围的岩石上,正好对着三十个暗礁,它们的名字也与暗礁相同!多尔—埃—罗克,多尔—凯尔里图等等,您说说看怎么回事?”
她说这些名字时,同说所有这些事一样,带着恐惧的声音,好像是怕它们听到一样,她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可怕而神圣的。
“韦萝妮克夫人,您说说看?噢!这些事好神秘,最好还是保持沉默。等以后我们离开小岛,等您的小弗朗索瓦回到您的怀抱,在您和您父亲之中的时候,我再跟您说……”
韦萝妮克沉默不语,她的眼睛在朝布列塔尼妇女指的那个地方搜寻。背对着她的同伴,两手撑着船边,拼命注视着那里。她将要从那个狭窄的空间里看到她重新找到的儿子,她不愿错过一秒钟,因为弗朗索瓦随时可能出现。
她们来到那块岩石前,奥诺丽娜的一叶桨已经碰到岩壁,她们顺着岩壁到了另一头。
“啊!”韦萝妮克伤心地说,“他不在那里。”
“弗朗索瓦不在那里?不可能!”奥诺丽娜大声说。
可是,她也看见了这一情况,她们前面三四百米处,有几块大石头是用作沙滩上的堤坝的。三个妇女,一个小女孩和几个老水手在等船。没有一个男孩,没有红帽子。
“奇怪,”奥诺丽娜小声说。“这是第一次没有来接我。”
“可能是生病了?”韦萝妮克插了一句。
“不,弗朗索瓦从不生病。”
“那么?”
“您不担心出什么事吗?”韦萝妮克惊慌地问道。
“对于他,倒不会……不过您父亲,马格诺克对我说过不要离开他,他正受到威胁。”
“可是弗朗索瓦在那里可以保护他,还有他的老师马鲁先生。喂,您答话……您想想看?”
沉默了一会儿后,奥诺丽娜耸了耸肩膀,说:
“蠢货!我在胡思乱想,是的,真荒唐。别怪我,我毕竟是个布列塔尼妇女。除了有几年时间外,我这一生都是在这种传说的故事氛围中度过的……不要再谈它了。”
萨莱克岛是个起伏不平的狭长高原,长满古老的树木,四周围绕着看得见的不太高的破碎的岩石,宛如一个由参差不齐、形色各异的花边组成的花环。风雨、阳光、冰雪、浓雾,天上降下的及地上渗出的水,都在不断地加工这个花环。
唯一一个登陆地点,是在岛的东岸上头一片低洼地方,那里有几间渔民的房子,大部分是战后留下的,这就组成了一个村庄。那儿的一片洼地,有小防波堤保护。这里的海面很平静,有两只船就泊在那里。
靠岸的时候,奥诺丽娜又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
“您瞧,韦萝妮克夫人,我们已经到了。那么……是否真要劳驾您下去?您留在这里……两小时后我把您父亲和您儿子带到这儿来,然后我们到贝梅伊或蓬—拉贝去吃晚饭。好吗?”
韦萝妮克站起身来,没有答话就跳上了码头。
“喂!孩子们,”奥诺丽娜走到韦萝妮克身边,没有再坚持要她留下,“怎么弗朗索瓦没有来呢?”
“他正午时来过了,”一个女人回答,“他以为您明天回来。”
“那倒是……不过他应当听见我到了……好吧,总会看见的。”
几个男人帮她卸船,她对他们说:
“不要把它送到隐修院去。行李也不要送去……除非……拿着,如果我五点钟没下来,那么请叫一个孩子把它送给我。”
“不,我亲自送去,”一个水手说。
“随你便,柯雷如。噢!你怎么没提马格诺克?”
“马格诺克走了。是我把他送到蓬—拉贝的。”
“什么时候,柯雷如?”
“肯定是您走后的第二天,奥诺丽娜太太。”
“他去干什么?”
“他对我说是要去……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是关于他的断手……朝圣……”
“朝圣?可能是去法乌埃吧?去圣巴尔伯教堂,是吗?”
“是的……就是那里……圣巴尔伯教堂……他说过这个名字。”
奥诺丽娜没再问下去。现在还怀疑马格诺克的死吗?她同韦萝妮克一起走开了。韦萝妮克把面纱放下,两人走上了一条石子路,间或有几级台阶。小路通过一片橡树林并伸向岛的北端。
“总之,”奥诺丽娜说,“我不能肯定,戴日蒙先生是否愿意走。我讲的所有故事,他一向认为是无稽之谈,尽管他自己也对很多事情感到奇怪。”
“他住得远吗?”韦萝妮克问。
“得走四十分钟。等会儿您就会看到,它差不多紧靠另一个岛了,本笃会修士们在那里建了一个修道院。”
“不会只有弗朗索瓦和马鲁先生同他住在那里吧?”
“战前,还有另外两个男的,战后,我和马格诺克几乎包揽了全部的活计,还有一个女厨子玛丽·勒戈夫。”
“您外出的时候,她在那里吗?”
“那当然。”
她们来到一处高地。她们沿着通向海岸的小路,在陡峭的山坡上爬上爬下。到处是古老的橡树,透过稀疏的树叶,可以看到枝头上的橡子。远远看去,大西洋呈灰绿色,它像一条白色的腰带围着小岛。
韦萝妮克又问:
“您有什么打算,奥诺丽娜太太?”
“我先一个人进去,同您父亲说一下。然后我就到花园门口来找您。在弗朗索瓦面前,您要装成他母亲的一个朋友,让他慢慢地猜。”
“您说我父亲会欢迎我吗?”
“他会张开臂膀欢迎您的,韦萝妮克夫人,”布列塔尼妇女大声说,“我们都会感到高兴,只要……只要没有出事……真奇怪,弗朗索瓦没有跑出来!从岛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我们的小船……差不多从格勒南群岛都能看到……”
她又回到戴日蒙先生称之为无稽之谈的话题上,而后两人静悄悄地走着路,韦萝妮克焦急不安。
忽然,奥诺丽娜划了个十字。
“像我这样划十字吧,韦萝妮克夫人,”她说,“修道士们使这地方成为圣地,但古代一些不良的东西依然留存下来,并且带来不幸,特别是在这片树林里,‘大橡树林’中。”
“古代”毫无疑问是指德落伊教祭司和用人祭祀的时代。事实上,她们进入的是一片稀稀拉拉一棵不挨一棵的橡树林,那些树矗立在长满青苔的石丘上,犹如一尊尊古代的神,每一尊神都有一个祭坛,有它神秘的祭礼和它可怕的威严。
韦萝妮克像布列塔尼妇女一样划了个十字,不觉战战兢兢地说:
“多凄凉!这孤独的高地连一朵花都没有。”
“只要下点力气,就会变得漂亮了。待会儿您会看到马格诺克种的花,在岛的心头,在仙女石桌坟的右边……被称为鲜花盛开的骷髅地的地方。”
“那些花好看吗?”
“我告诉您,很好看。只不过,他要到别的地方去寻土,备好土,进行耕作,他把那些只有他认识的树叶掺和进去……”
接着她又小声地说:
“您会看到马格诺克种的鲜花……世界上无与伦比……奇异的鲜花……”
在一座山丘的拐弯处,路突然低凹下去。一道很宽的壕沟把岛分成两部分,另一部分在对面,比这边略矮一点,面积也小得多。
“这就是那座隐修院,那边。”布列塔尼妇女说。
也是一些破碎的岩石,像一道陡墙围着小岛,这道陡峭的墙底下凹进去处宛如一个花环。这道墙通过一块五十米长有城墙厚的岩石与主岛相连,这块岩石顶部细薄,就像一把锋利的斧头。
这岩石顶部不可能有路,而且中间还有一道很宽的裂缝。于是人们在两头搭了一个木桥,直接支在岩石上,越过那条裂缝。
她们一先一后地走上了木桥,桥很窄,也不太稳固,人走起来或风一吹,直摇晃。
“喂,瞧那儿,那就是小岛的顶端,”奥诺丽娜说,“那就是隐修院的一角。”
通向那里的小路,穿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成梅花形地种着小松树。右边的一条路,伸向一片密密的灌木丛中。
韦萝妮克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座隐修院,它那低矮的门楼渐渐地露了出来,一会儿,布列塔尼妇女干脆站住,转身朝右边那片林子喊道:
“斯特凡先生!”
“您喊谁?”韦萝妮克问:“马鲁先生?”
“是的,弗朗索瓦的老师。他从木桥那头跑过来了……我从一道缝中看见他……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