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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盛魁商号-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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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住的是天津卫的字号!那是什么地方?海子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和你能比吗?!”古海娘抢白道,“归化城比不了天津卫不说,海子还要到草地上学生意呢,草地上蛮荒着哩……” 
  “俗话说得好——只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宁教少时吃苦,勿叫老来受罪。娃娃家吃点苦不算个啥。再说了,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别人想吃这个苦还轮不上呢!靖娃不就没住成大盛魁嘛,杰娃更不用说,他只是去学了手艺,人生的路上刚一迈腿就比海子差下一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只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儿,就是在外边做了皇上,我这做娘的心里也是不稳帖的!” 
  “不稳帖!不稳帖!哼!真是妇人之见!”古海爹由不住激动起来,“要我说,只要海子踏进了大盛魁的高门槛儿,只要他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头十个年,将来出了徒,在字号上顶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丝的身股子,我就烧高香了!那就是你我和杏儿……还有子孙后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古海娘说,“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还不知在哪儿!” 
  “吃吧!吃吧!别说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搅得就是吃不好!饺子也凉了,菜也凉了。” 
  古海爹说着端起酒盅滋的一声喝干了,然后啧着嘴去夹菜。 
  杏儿站起来伸手去端盘子:“爹,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2)   
  “不用,这会儿还行。要是再说下去可真凉了,就吃不成啦。”古海爹来了情绪,把杏儿斟的酒接着一口干了。“实话说,这个二十三我是真高兴啊!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海子能有这步出息,我这做爹的心里高兴!脸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见月荃小叔,他也是替东家采买节货呢。月荃小叔咋说?——他说,海子给咱古家争了光,太爷爷听到了信儿那天还特意烧香为海子祝福呢!” 
  “这倒是,隔壁的张婶、靖娃他娘、杰娃他娘,哪个见了不夸咱海子!”古海娘也转悲为喜了,对杏儿说,“杏儿,快给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该喜庆喜庆哩!” 
  “那你还哭?”古海爹讽刺古海娘。 
  古海娘说:“我是由不得嘛。” 
  “好了,咱们喝酒。”古海爹举起了杯子朝古海娘照了照,“你也喝,不是准备了黄酒嘛……还有杏儿,今天也喝。” 
  杏儿忙给婆婆斟了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倒了酒。一家三口都喝了酒,古海娘转悲为喜,饭桌上愁云散去。 
  杏儿陪公婆喝了酒,心里的愁云却依旧凝结着。刚才婆婆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这事由来已久。婆婆在说“那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的话时,那恶狠狠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公没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儿知道公公心里想的和婆婆是一个样。那就是至今为止她的肚皮里依旧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这一刻没有也就意味着今后的十年这肚皮里就要一直是空着的,这肚皮鼓不起来公婆是把怨气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公婆盼着抱孙子,杏儿何尝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边呢。可是……杏儿是有苦难言,生儿养女的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得到的。为了不致坏了公婆的兴致,杏儿抖掉心中不悦,明朗着脸与公婆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饭。 
  待到她把杯盘碗盏收拾利落,伺候公婆喝完茶歇息。杏儿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郁郁的闷气立刻又从四面八方聚了来。空空的房间空空的炕,只影伴孤灯。杏儿在炕头上坐下了,也不照镜子侧着脑袋把耳环摘了,将插在发上的红铜镲子抽下来,脑袋一抖盘在脑后的发髻自行散开,一瀑乌发落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都不去管,杏儿手里捏着那滑溜溜的铜镲想起了心事。 
  炕上依着墙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依旧簇新簇新,铜颈蜡台也是崭新的,闪着金光,墙上是一幅百子图,窗棂上潲了色的双喜红字仍然鲜明;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令她难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连边儿都不让她挨。 
  新婚的第二天,一早待公婆起身走出房间,看见杏儿已经把院子扫过了,正在洒水。给公婆道了早安,杏儿就下了厨房接着忙活起来。早饭过后,从上史家村特意赶来帮着办喜事的小爷叔月荃便告辞了。一家人把月荃送到门口,古海娘将包了油炸糕、糖果的包儿塞在月荃的怀里,说:“给他太爷爷问好,叫他老人家保重身子骨儿!” 
  古海的太爷爷因为生了腿病行动不便,也因为爷俩同在史家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没能来海子的婚礼。 
  月荃说:“海子什么时候走归化,告我一声。我来送送他!我是个不争气的叔爷,咱古家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了。”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3)   
  古海爹说:“哪里的话!海子将来若能入了大盛魁,还是短不了太爷爷和你的关照,史财东那儿你和爷爷得空为海子多添一句好话!” 
  杏儿只说了一句:“小叔爷得空常来!” 
  海子一直把小叔爷送出了村口才返回来。 
  海子一进门就被爹关在屋里不准动了。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归鉴论》和残破的《算法统综》往八仙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快把算盘拿出来,得抓紧时间操练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姑夫昨天还说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着指头算算连半月的辰光都不到了!” 
  海子望望窗户外,只好乖乖地挨着桌子坐下。人是坐在了爹的身边,可海子的心却飞到了村子南边的河滩地上,秋风乍起,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此刻靖娃、杰娃他们准在河滩地上玩得高兴!眼看着走归化的日子到了,没几天舒心日子了。到了那边不用说玩,小哥几个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趁着在启程前又要娶媳妇,海子心里对爹是极不满的。人家靖娃和杰娃的爹就不像他爹这么严厉古板,说了,孩子们没几天宽心的日子了,玩儿就玩儿上几日吧! 
  海子曾把这话对爹说过,爹一听俩眼睛一瞪就发了火:“你别和靖娃、杰娃比,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字号?你要去的是什么字号?大——盛——魁——那是什么字号?怕是你紧学紧练到时候也未必能跨进高门槛呢!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这股恶气从何而来,因而便生出对爹的许多怨尤。 
  其实古海爹也是自幼聪颖超人的,那时候村里人提起古海爹的大号古静轩也极尊重羡慕的。古静轩十四岁离开父母到天津学生意,住的颐和堂棉布店。颐和堂在天津有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家底铺厚陈的老字号。老板是山东潍县人,颇为能干也很能吃苦。古静轩入号时颐和堂棉布店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资本,生意网遍山东、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静轩在颐和堂苦做三十二年,从小伙计熬出徒做了买客,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做到了账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顶到了八厘。按照颐和堂当时的经营,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将近六万两银子的红利! 
  正待他苦尽甘来将大秤分银时,时势却发生遽变。英商、日商、德商相继涌来天津,外国老板开的布店经营的是大机器生产的棉布,叫做标布。那标布纺路细腻,质地柔软,价格还便宜,眼看着经营传统中国粗布的工厂商号一个个纷纷倒闭。颐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号,输不下这口气,硬撑着与洋人争夺原料争夺市场,结果弄个一败涂地。老板走投无路投了海河。 
  顶八厘生意的古静轩不但分文红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查封店铺时,竟连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带出。天津市面几尽被洋人占去,古静轩不愿为洋人做事,只好怏怏地回了山西老家。好在早年间尚留一些积蓄,古静轩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单门单进的院子略略修了修,便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海子六岁入村私塾学习的同时,爹就以《客商归鉴论》为教本向他传授经商作贾的学问,教他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古静轩那“双龙闹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手抄本的《客商归鉴论》和《算法统综》也是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总账大先生二十余年,号称铁算盘,在天津颇有名气。金老先生六十二岁告老还乡,把这看家的本领和两本书留给了继任的徒弟。只以为他这徒弟可以此绝技震慑半个天津卫,岂料想古静轩生不逢时赶上外商势猛颐和堂倒闭,只落得囫囵身子回乡的境地。他心中的恶气便是由此而来的。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4)   
  恶气生根,古静轩便郁郁地不快,每日里出来进去总是眉头微锁,走路时目光瞄着脚尖前面不出三尺的地方,与人说话也很少看他一个明朗的笑脸。 
  俗话说——仰脸老婆低头汉——这是厉害的角色。有了这认识,村里人就与他较为疏远。古家有五亩薄田,每年种些糜粟小麦,打下的粮食也够一家人食用,没大进项就不敢排场,勤勤恳恳过日子。海子又太小,五亩地平时夫妻双双上阵,待春耕秋收时,雇请一二短工帮忙。日子过得不很富裕也不拮据。 
  古家的院子挨着村子东边的边缘,三间穿靴戴帽的瓦房,院子旁边挨着房子有三间房量的地势拿土墙围着,空地上长满着荒草。那是早几年古静轩特意花钱买下的宅基地。那时候古静轩本意是要待他在颐和堂分了大红利,回来就把旧房推掉盖成全村最大的也是最豪华的宅院——有钱的人家就要盖三进院:进了院门两侧是左右厢房,然后是第二个门,第二个院子依然是左右厢房,再进一个门才是正院,此为三进。既然盖得起三进的院落就必然是全砖瓦没有虚空,而且地面也要铺砖不能见土。像古家现在这座三间量的院子,只是屋墙地基以上一米左右的墙垒着砖,屋檐下一半也垒着砖,而墙的其余部分只用土坯砌成,被称为穿靴戴帽。 
  古静轩自己设计了一个三进全砖全瓦的院子,院子门口要立一对一人高的石狮子,有露头的椽子都要雕刻成兽头,十分豪华。那三进院子的图纸连同早年积攒下来的几千两银子,一起都妥帖地藏在房间中的某一堵夹墙之内,一旦时机成熟儿子有了大的出进,古静轩就会凿开夹墙将宅院的蓝图取出实现他的夙愿。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儿抬着一只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儿在后,空桶在俩人中间摇晃着,婆媳俩就拉起了话。 
  “杏儿……” 
  杏儿赶忙问:“什么事?娘。” 
  古海娘说:“昨个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没忘了吧?” 
  “我……没忘了。” 
  望着婆婆的背影,杏儿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怎么昨晚上,你咋的又让海子他一个人睡了?连衣服也没脱。”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后咣咣当当地摇晃着。那空桶在杏儿的眼前咣咣当当地摇晃着。杏儿作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话。 
  “这事儿,”杏儿听到婆婆说,“在你上轿前你娘没给你安顿过?” 
  “我娘也说过。”杏儿低声说,“可……海子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不是说过嘛,海子年纪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该不懂事呀。眼瞅着海子要去归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边有个娃你就有了伴儿,不受孤单。再说了,你爹和我也都心掂着抱孙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点儿。我不是昨儿个就跟你说了吗?” 
  “我知道。” 
  “哎……” 
  杏儿羞羞惭惭地低着头走路,心里在为自己的难堪事发愁。猛听得在很近的地方一个说话气脉很冲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说话的人正站在井边搅辘轳把儿。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家织的灰布大襟上衣,脸红红的,面皮有些糙,头上罩一件棕色的头巾,说话时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着黄,袖口向上挽着。说:“嫂子呀,你这么做婆婆太狠了吧,刚娶过两天就让新媳妇干活儿了!”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5)   
  “不是婆婆……”杏儿赶忙抢着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妇多会说话!海子他妈你真是好福气呀!瞧瞧多俊的媳妇,杏核眼鹅蛋脸身段子也好,这会儿咱小南顺可有了拔尖的俊媳妇了。” 
  “瞧您说的!”杏儿扭捏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婆婆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帮着把吊上来的水斗子提出井口。完了,对杏儿说:“这就是咱西隔壁的张婶。” 
  杏儿行了个万福,甜甜叫一声:“张婶子!” 
  婆婆说:“你张婶子的能干在咱小南顺可是第一号的,出门地里,回家炕上灶间做什么都利落着呢!” 
  “想不利落也没办法呀,”张婶子很轻松地舒口气,“咱的命里就没那个福,在娘家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嫁到了张家又遇上了张有那么个货色,娶过我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归化,弄了个拍马不回头!也不知道是死在了草地上还是在那边又娶下了女人,死活没有个音讯……” 
  “哪儿能呢,”海子娘赶忙说,“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说气话哩,我早就跟海子说了,赶明他去了归化好好下点儿气力替婶子我寻寻那个死鬼……”张婶把扁担钩往桶上挂着,眼睛很热情地望望杏儿,“娃儿你命好!嫁到了古家算是嫁对了,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个大福大贵的贵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娃不一样。我接生的娃多了,别的娃都是两三天才睁眼呢,海子一生下来没一个时辰那眼睛就睁开了,黑定定的看人就像会说话似的。” 
  也不等别人答话,张婶担起水桶走了。扁担嘎吱嘎吱地叫着在她的肩上颤悠。杏儿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心想,这张婶真是个性子爽直的人。 
  婆婆一边打水一边对杏儿说:“你张婶命苦,张有叔一走快二十年了,一点音讯没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里照外就她一个人忙。连公婆殁了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着打发的,也亏着她身骨结实,要是她的这些事儿搁在我身上怕是两个也压趴下了。你看她担一挑子水走起路还一阵风似的呢!” 
  “是哩,”杏儿说,“张婶她真是耐得了苦!” 
  婆婆说:“人要穷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了丫鬟的命,那可就惨了……” 
  杏儿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想张婶的事,好像有片阴影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罩在心上,她就不那么快活了。她问婆婆:“娘,张有叔他,怎么就断了音讯呢?” 
  “怎么地,张有他去归化学生意。一同去的四五个人哩,他们是自己干,做小买卖。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张有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捧伙开了一个皮毛店。开头生意还挺好,隔些年也有钱给家里捎回来。后来买卖没做好,塌了,自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归化地方有多大?就打听不出来?” 
  “怎么没打听!有人看见他了,说是张有拉骆驼呢,也有人说他去了草地,在喀尔喀那边做小生意去了。反正是没个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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