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商号-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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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是哩,史财东说的是。”
“好好做,回头得空我与大掌柜言语一声。古家父子我是深知的,家道正经,孩子也聪明能干。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不比一般,须靠得住,还要勤快。”
“是,史财东。”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有个什么亲戚在归化?”
“是姑夫,叫姚祯义。”
“是开鞋店的?”
“对,是开鞋店的。”
“听祁掌柜多次说过。回头见了你姑夫替我问个好。”
“是,史财东。”
“如今姚掌柜生意做大了,听说纳了个小?”
“是,史财东……”古海脸红了。
“说起来姚祯义也是祁县的老乡,好歹也算是乡亲呢。我在归化只待三天,结账会议事情繁多,不然很想与姚祯义叙谈叙谈。”
“谢谢史财东!”
这时候贾晋阳登上戏台宣布开席,贾掌柜是今日场面上的主持人。史耀与古海的谈话被打断了。
史耀回到座位上去了,古海看见与史耀同桌的有号内的祁掌柜祁家驹。他们那张桌子挨着支撑楼顶的一根巨大的红柱子。史耀在祁家驹的旁边坐下后目光仍向他这边望了望,这使古海感到分外地亲切和激动。虽说满庄子都是清一色山西人,那构成嗡嗡轰响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山西口音的交谈,可他只是一个伙计,感到的只是一种似乎变得遥远和隔膜的乡情。现在史耀竟然同他交谈问候了,以一个大盛魁财东的身份降尊纡贵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
为避免节外生枝和破坏喜庆气氛,宴会以为财东们接风洗尘为主,对字号的经营汇报和今后的经营方略上的事只字不提。这些都是事先定好的方针,也是延续了许多代的惯例。待楼上楼下都安静下来,所有财东和陪同掌柜各就各位后,贾掌柜请大掌柜说几句话。说是“几句话”就真是几句话。上午拜祖仪式上大掌柜已经回顾了大盛魁先人创业的历史,现在只讲接风洗尘。大掌柜那喉音很重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各位财东!各位长辈!各位官人!各位先生!大家一路风尘远道而来,殊为辛苦!大盛魁财伙相聚三年才有一回,让我们欢聚一堂,为大盛魁的永世兴隆,喝酒!”
大掌柜讲完是王甫仁。王甫仁先生代表所有财东向掌柜们表示感谢,也是只讲了几句话,王老先生童颜鹤发面色苍古,他年轻时曾在乡试中考中过秀才,腹中颇有一些文墨,即席高兴说了一通过年话之后居然诗兴大发,要为大家诵诗一首以助雅兴。大掌柜带头叫好。王甫仁提前两日到归化,大掌柜亲自陪着他转了街景,游览了著名的昭君墓。古海是跟着的,王老先生每到一处必定要赋诗,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王甫仁清清喉咙运足了底气朗诵起来:
《归化冬感》二首
大树长春不怕摧,
4金账和太平清册(5)
高歌斫地莫街哀。
关中紫气频频出,
天上黄河正正来。
商贾军书双管下,
菊花樽酒一时开。
而今更有羔羊美,
恪素西风早剪裁。
第二首
青冢冬初草栖栖,
不需留宾叹三湘。
无量寺拜英明主,
隆庆年怀顺义王。
盛世同文沾花雨,
边风尚武富清霜。
渐移游牧为耕稼,
会看家家足稻粱。
王老先生诵罢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王老先生转身向三面作“罗圈揖”说道:“献丑!献丑!”然后坐下去。
这场面的热闹和喜庆正遂了大掌柜的心愿,古海听见大掌柜说:“王老先生诗文甚丰啦?”
“不敢不敢,”王甫仁文绉绉地回答,“略有一些歪诗,不足挂齿!”
“京师有个书坊,王老先生可知道?”
“当然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号的书印馆。”
“好,若王老先生有兴不妨把大作交我,我好请京师书坊刻一部诗集以资纪念,岂不更美!”
“不敢当不敢当,拙作只是自己读读玩玩罢了,刻出来就贻笑大方了。”
“不必客气……”
“嗡——嗡”的响声又像一只被突然打开的蜂箱在大厅里响起来,把王甫仁和大掌柜的谈话湮没了。劝吃劝喝的礼让声,筷子转动的脆响声,跑堂布菜的唱喝,几百张嘴同时嚼食的声汇成了一片!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1)
第二天财东会议移至大盛魁城柜的外院大客厅接着进行。为期三天的结账会议,也只有这一天真正进行实质性的工作,这一天财东们要听取大掌柜的经营报告;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对三年账期内有功的和有过失的人、掌柜和伙计实行当场的公开奖罚;决定号内人员的进退;通过号规改革的决议……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在一天之内完成。第二天一过,白花花的银子就在账房的桌子上码好了,大盛魁的票号大盛川的掌柜、挡手、伙计从早晨开始就守在大账房的银垛跟前为财东们分红,愿取现银的当场兑现,嫌银子沉重不便携带者就开具银票,也是当场办理。俗话说得好——见钱眼开!那一箱箱垛着的白花花的耀眼的银子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财东们,使其眉开眼笑,笑逐颜开!忘情之中对其他事情自然便放松了,不再注意。这也正是掌柜们所盼望的结果。百余年来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招对付财东们的上佳办法。
位于城柜外院正对着大门的大客厅还是雍正年间落成的,那时节大盛魁经过几十年的演进正式确立了财东会议的制度,大客厅即是为财东们来号开始特意建的。当时财东们的户数只有二十八户,可客厅修建之初便能容纳一百五十多人就座。可见当时的掌柜是有远见的,考虑到了财东户的繁衍因素。如今一百年过去,财东户发展成了二百零六户,这客厅自然是显得小了。大客厅三年只用一次,平日里堆放绫罗绸缎一些细货,是在结账会半个月前才将货物挪到别处,消了毒,将墙壁和顶棚粉刷了;早年来开会的人数少,财东们都坐太师椅,膝前还可摆放茶几,茶几上有水果、点心、茶。会议间随可饮用取食。现在可不行了,二百零六个财东加上参加会议的掌柜们统共达到了二百五十余人,不要说茶几吃点心水果,连太师椅都放不下了,一律改成了长条板凳。每条凳上容坐两人,密密匝匝地在客厅里挤着。不但喝茶水成为不可能,连上茅房都要在人缝间挤好半天才能走出客厅。曾经考虑过再建一座更大的客厅,但被否决了。财东会议尽管三年只有一次,但财东人数众多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与号事无补反而倒常常滋惹许多麻烦,大掌柜早想将其改革掉,自然不会同意将客厅扩建或重建。客厅小些,条件差还有某些好处,把麻烦事都压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只有一天的时间,任你在这里折腾,也是对付财东们的一个办法。
会议开始先由大掌柜报告业务。大掌柜在号三十二年,出任总号大掌柜亦有十五年的历史,对大盛魁所属三十六个分庄、票号、钱庄、羊庄、驼场、茶叶加工厂如数指纹,根本不需要什么文稿便交代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再加上大掌柜的记忆超人,所列数字成百摞千,句句顺口而引,概无犹豫迟疑。一席话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自然在报告中也提到了国内、国际的大形势,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给大盛魁带来的阴影作了强调和说明。希望财东们能对掌柜们的经营给予体谅。最后提到他本人的工作时,大掌柜自我批评了一番提出婉辞。这也是惯例。每次结账会议时在任的大掌柜都要这么做的。只要不是年龄过于老迈,或是身体欠佳不能胜任,财东们对大掌柜是不会轻易更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够执大盛魁庞大产业的人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只要不出大的事故大掌柜的人选绝不敢轻易动的。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2)
其实大掌柜的报告是要紧的,尤其是在大情势不利经营的情况下,大盛魁获利已较上一账期减损了两成还要多,这些损失主要来自于厘金税太重和传统的喀尔喀草原部分市场的丢失,对此财东们中间只有为数很少的人表示惋叹,大部分麻木不仁,更有甚者人堆中竟然起了鼾声!进出上茅房的人也使会议的严肃性遭到了破坏。好在没有财东对大掌柜的报告提出质疑和责难。
接下来是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人员走动困难,只好传阅。一排一排地传下去,谁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走了一个过场。这时会议也不像大掌柜讲话时那么安静了,嘁嘁嚓嚓声越来越响。财东们有的还没看到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呢,已日近晌午。匆匆忙忙进入下一项——对有功和有过的人进行奖罚。郦先生念了名单,立功人员总共十六名,均无大的建树,在万金账上记一小功。其中便有在乌里雅苏台所属的沙尔沁驼场上因修补驼屉而立功的古海。十六名立功者都是中下层人员。除了古海身份特殊在场上,其余都没资格参加对账会议,都在大厅外面候着。叫到一个名字,那人就在大厅门口向会场上深鞠一躬。十六名立功者均在万金账上加股一厘。未出师者待出师那日起算起。
古海因为捧“宝匣子”站在大掌柜身边而格外引人注目。许多赞许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一时间觉得手足无措了。由于激动血都涌上了头,脑袋也大了,耳朵里像有一只蜜蜂在飞舞,嗡嗡地响起来;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像隔了一层雾似的。后来的事情他几乎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受处分的人员中郦先生念到了祁家驹的名字。祁掌柜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张苍白的脸很奇怪地放大着,使古海觉得既奇怪又陌生。上午的会议就结束了。对大掌柜提出的辞职请求财东会议否决了。开销了三个人,一个是恰克图分庄上的伙计,罪名是手脚不干净;一个是汉口茶厂的伙计,喝醉了酒打伤了一名茶农;还有一个是天津分庄上顶生意的小掌柜,犯的过错与当年的墨掌柜性质相同。
下午,会议一开始麻烦事情就来了。接触到了最棘手的实质问题:由史耀动议提出财伙重新分配比例的问题。史耀说:“依归化市面的普通惯例,各商号商伙的分红比例为四六分,可现在大盛魁全部三十九个股份中财股只占了三股!这太不合理!我们要求财伙分红按市面惯例执行,也要四六分成……”
史耀的意见代表着十六户财东,其中包括史姓财东九户,王姓财东两户,张姓财东五户。史耀把代表十六户财东提出的意见讲完之后,很有煽动性地面对大家问道:“我们这十六户只是偶然遇在一起商量提出这么个意见,不知道大伙儿是怎么个想法?”他的话立刻在会场上引起了普遍的响应!许多人在会场的各个角落都嚷嚷起来:
“史财东说得对!财伙比例要重新确定……”
“这事情我们提了好多年了,字号为什么不予更改?”
“大盛魁是谁的大盛魁?!”
“到底是谁说了算?”
“哎呀呀……这简直是欺负我们财东户!”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3)
“对!大盛魁的基业是我们三姓财东先人创下!不能光是掌柜子说了算!”
“别吵吵,慢慢说……我们有理在!”
“我家过得什么日子……哪像大盛魁的财东,快成要饭的了,真丢人……”
“掌柜们可是都富了!把油水都让掌柜们刮去了!”
“不行就给他来个‘大下市’——我们另请高明来经营……”
“大掌柜!——你说个话!”
……
大掌柜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财东户们吵吵。这场面他早就料到了的,早就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反复商量过;其他掌柜们都不说话,也不发怒,都和大掌柜一个样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以静制动。这一招倒真有效,财东们的吵吵声渐渐弱了下去了,最后一个也不响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甫仁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抱着歉意对大掌柜说:“大掌柜……不要生气,大伙儿都是乱吵吵……”
“不!我不生气,”大掌柜平静地说,“生什么气呀?!大盛魁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基业,我和各位掌柜只是代表经营,适者则用,不适则退。刚才不是有人提出‘大下市’嘛,正好,王某不才正想回乡里颐养天年……”
大掌柜的话音刚落,郦先生紧跟着站起来向财东们作一揖说:“真是多谢了!老朽三年前就提过辞呈,我年龄老迈,在字号上做了四十年了,早该回家享几年清福!‘大下市’——正好!正好遂了我的心愿。”
接着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以及贾晋仁、祁家驹、王福林、张孝先、李坤等掌柜呼啦啦地一下子站起来一大片,都向财东拱手作揖提出辞职!
“大下市”就是将全体掌柜辞退。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大下市”是财伙决裂由财东做出的最后措施。引发“大下市”必然是掌柜方面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故或犯了经营上的极大错误,并且财东方面有强有力的人当家才能实行。这是很少见的。具体大盛魁而言,祖上并未出资垫股的财东们只享受红利不担风险,在字号中和地方上都没什么威信;财东户人数众多根本不可能统一意见;而且字号上下几百名骨干掌柜,都是自少年时由大盛魁一手培养起来的商业上的行家里手,这批人就像一根根大梁和柱子支撑着大盛魁这大厦;一旦真的“大下市”,大盛魁顷刻间便会塌台。这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众财东一看掌柜子们如此强硬,顿时都傻了眼!王甫仁老先生慌忙站起来顿足摇头,连连向大掌柜和其他掌柜们摇着手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商议……”又扭回脸冲着目瞪口呆的众财东沉下脸来斥问:“方才是谁说了!是谁说‘大下市’的话了?!”
众财东面面相觑,都缄言不语。
王甫仁胡子乱抖,气哼哼地教训道:“哼!——‘大下市’是儿戏的话吗?扪心自问,咱大盛魁产业世世代代不都是靠掌柜们支撑吗?与夷人交易岂是易事!且不说夷语于我财东中无一人能通,经商作贾的本事丁点无有,只是漫漫驼道的经年跋涉之苦和危险又是我们中哪一个能承受得了?!斯道绵绵,几不逢人,夜为露寝,铁被重锓,猥缩冷卧,那是何等罪过!我们这些人坐守家中自享其成,这一则是祖上荫德所致,二则正是仰仗了掌柜们的鼎力支撑!本该好好感谢掌柜们才是,怎好就说出‘大下市’这般轻浮话语?!我且试问,把掌柜们都辞了,你们谁能担得起这担子?——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处的分庄、分场、分号、票号、茶场谁有本事调度?每年逾万万银两的流水,字号上下近万掌柜、伙计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谁有这个本事?站出来!”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4)
静场。众财东显然都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陈词所折服。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扫视全场,稍顷,叹了口气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大盛魁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有财伙一心,彼此相携,这买卖才能兴隆发达。何况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