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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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俭玄,突然发现只有裴三郎侍立在身侧一动不动,便轻声说道:“三郎,你这孤僻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多谢卢师关切,我习惯了。”仿佛是生怕自己的口气太生硬,裴三郎又赶紧添了一句话,“只要卢师高兴,我就高兴!”
“你呀……”
身为众人之中最后进门,也是年纪最小的,杜士仪只能眼睁睁看崔俭玄抢去了九师兄的头衔,而后跟着卢望之依次去见过各位师兄。他很快便知道,那位和自己争得面红耳赤,刚刚还一声怒吼,现如今却对他客气得不得了的四师兄侯晓,是真真正正出自寒门,尽管如今在草堂读书,却还凭着一身力气不时在山中充当樵子,和同样魁梧壮健的二师兄宋慎是最投契的。
而其他弟子中,出身名门著姓的除了他和崔俭玄,便只有裴三郎裴宁和六师兄王威,其余人不是寒门就是贫家。然而众人站在一块,只序入门先后年齿长幼,其余的全都不论。
一番厮见过后,已经憋了许久的崔俭玄方才干咳了一声问道:“卢师,适才三师兄说过,若入门墙,每月都要考试,考不过就要逐出,不知道……”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斜睨杜士仪,希望其帮腔一块问一问,谁知道就只见杜士仪赫然眼观鼻鼻观心没事人似的,他一时为之气结。好在卢鸿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笑呵呵地看着裴宁道:“三郎,刚刚你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裴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是,既然正式拜师,他日总不能给卢师丢脸,这条规矩大师兄二师兄都同意,各位师弟这几年也都是如此。”
敢情这不是师长定的规矩,而是这冷面师兄私自定的门规!
卢鸿含笑看了众弟子一眼,见人人都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而崔俭玄却面色发黑,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学而考问,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尔等也不要拿这些严规去吓人。十一郎不用担心,求学只在勤勉踏实用功,至于真正学得多少,各人各有不同,我还不至于以此衡量进益。卢门弟子多有喜好,你也大可择选自己的喜好来学,我一个人虽不能通晓百科,但卢氏草堂既然有这许多人,自可博采众长。”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崔俭玄眼睛一亮,低头沉吟了起来,他立时上前一步长身一揖道:“卢师,弟子想学律法和史籍,以及试赋。另外,因为年前一场大病过后,少时所览群书,如此前所说的那眼科医书还记得,其余所失颇多,所以,弟子恳请能够抄录卢师所藏的各种书籍。”
崔俭玄正发愁自己该学什么是好,一听杜士仪提出要学律法史籍,他连后头的话都没来得及听完,立刻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也和杜十九一样!”话音刚落,他便听到杜士仪说要学试赋,还要抄书,这一惊之下连忙又添了一句,“不过试赋和抄书就算了,弟子学不来诗赋,也没有那份坐性。”
“好,那便依你二人。”
卢鸿答应得爽快,而其他人听到杜士仪提出要抄书,这会儿都没有初从柳惜明那儿听说其江郎才尽传闻时的事不关己,或是单单嗟叹一声就丢在脑后了,无不感同身受,上前主动出借随身携带的各类典籍。面对这些善意,杜士仪自然团团一揖连声谢过,待要辞谢出去时,他猛然之间记起最要紧的一件事,慌忙又转身对卢鸿深深行礼道:“卢师,弟子另有一事禀报。弟子是舍妹送来嵩山求医的,能够痊愈也是她一片诚心。如今樊川家中只余一二老仆,并无其他亲人,而舍妹一介女流,若仍然单身留在峻极峰下草屋,弟子实在是不放心。”
“此事司马道兄来时,也曾经提过。不过男女有别,况且此地求学之人实在太多,容留你那妹妹在此,若有纰漏却不好说。”
见卢鸿正蹙眉沉吟,崔俭玄便开口说道:“杜十九,这事情要说也不难。峻极峰下的草屋到这儿不算太远,我留两个从者在那儿照应,再加上你那儿原就有一婢一仆,大可应付得过来。我再让我那七叔常常派人过去看看,嵩阳观那边也可以请托一下,再说你也可以隔三差五回去嘛!”
说完他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代替师长做了决定,连忙讪讪地说道:“还请卢师能够允准,隔个十数日给杜十九一日假,让他能回去瞧瞧他家十三娘。”
“又不是官府,哪有什么给假不给假。”卢鸿哑然失笑,随即便点点头道,“十一郎这主意甚好,就如此,你日后若是想回去,径直走山路便能直达峻极峰下,让你二师兄或是四师兄带你多走几次就行了。”
侯晓闻言立时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小师弟能够赶紧把那金针拨障术的行针要诀和药方抄录出来,别说多走几次,便是次次陪同我也心甘情愿!”
杜士仪自是慨然应诺,众人一阵说笑后,方才从岩洞中一一辞了出来。这一行九人的大阵仗,再加上此前卢望之出来叫人的动静,自然而然引来了不少草堂学子的视线。这其中,柳惜明瞧见卢望之对杜士仪拍肩谈笑的亲切架势,又瞧见侯晓这样起初和人有过激烈争执的,眼下竟也与其相谈甚欢,他自然又惊又怒。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好事的学子上去打听过后,他便得到了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那崔俭玄和杜士仪竟然都拜入了卢鸿门下!而且两人和他们这些凭荐书来求学的又不一样!
“明明已经江郎才尽不复从前才名,凭什么还这般得意!”
别人嫉恨还是忿怒,杜士仪自然无心去管。他满怀歉意地对杜十三娘分说了缘由,可下一刻,他就看见妹妹的脸上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小丫头甚至忘情地扑在他的怀中。
“阿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爷开眼,真的是老天爷开眼……”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又见她的眼睛水光盈盈,杜士仪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少不得哄了她好一阵子。很快,杜十三娘就渐渐平静了下来,却是破涕为笑,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叮嘱了无数的话。而杜士仪一一点头答应了之后,又召来竹影吩咐了明日预备行李送来,最后对田陌很是交待了一通。而那边厢志得意满的崔俭玄,也领着自己那些从者上了前来。
“杜十九,待会儿就让你家十三娘坐着我那牛车回去,我吩咐了他们好生护持。对了,牛车会留在登封县署,日后若十三娘要用车,只消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只要我那七叔在登封县一日,一定会好生照应十三娘的。至于咱们的行李,明天一并捎带过来。”
“那就多谢十一兄了!”
尽管只是暂别,然而,当看着杜十三娘带着竹影和田陌,在崔氏那些家仆从者的簇拥下循山路出谷,看着那些身影渐渐消失,杜士仪仍是觉得心中一阵空落落的。不过一两个月,他如今已完全接受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家人。而现如今,哪怕不为自己,只是为了这个妹妹的将来,他也必须要努力了!
崔俭玄原本打算留两个家仆再造一座新的草屋,可在卢望之的盛情相邀下,他想到那每月一次的考问,立时决定好好巴结这位大师兄,死活撺掇了杜士仪一块搬进了那座草屋。此刻他正在那儿和大师兄套近乎,却发现杜士仪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人盘膝坐在那儿,拢纸在左手,右手疾书不停,显然正在履行之前的承诺。他好奇地凑上前去,却只见笔下赫然是行针八法。
“凡针,量其人年形苦乐,预为调停脏腑外,前二三日须少进清散之剂,平其气血。及时取新汲井泉水一盆,安置架上,患者对盆正坐,医家侧立,以手匀水,频频于眼内外浇淋,觉冷气沁入脑户,则脂翳越凝,拨而无血。且使肌理顿木,不知痛怯。于以下针,运斤成风,目不粘滞矣。若冬月及老弱人,兹法不施亦得。拨眼要精八法。六法易传,惟二法巧妙,在于学人心灵手敏,久之自然有得。八法者,一曰审机。患者以冷泉洗眼毕,正襟危坐,以背倚墙,靠定头项……”
他一时看住了,等到后头出现几个药方的时候,他才又跟着读了出来:“防风散:茺蔚子、防风、桔梗、五味子、知母各二两;黑参、川大黄、细辛、芒硝车前子、黄芩各一两;上捣罗为末,以水一盏,散一钱,煎至五分,去柤温服,食后。羚羊角饮子:羚羊角三两,知母、细辛、车前子、人参、黄芩各二两防风二两半;上捣罗为末,以水一盏,散一钱,煎至五分,夜餐后去柤温食之……就这么些么?”
当卢望之接过那两张纸,他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方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道:“小师弟,若是卢师能够就此重见光明,那全都是你的功劳!我这就去一趟嵩阳观见太冲道长,这屋子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取阅,不用拘束!”
☆、26。第26章 金针拨障术
时隔近两月再次见到杜士仪,孙太冲已经丝毫没了小觑之心。
江郎才尽也罢,文采不再也罢,可这个来自京兆杜陵的昔日神童轻轻巧巧得了司马承祯的青睐,又在别人避如蛇蝎的捕蝗事中挺身而出,如今那位御史到了登封,瞧见的是县署众人出动,四乡都已经积极捕蝗,而杜士仪即便拿不到这份功劳,登封县署上下总得承这份情,更不要说功成身退的他又拜入了大名鼎鼎的卢鸿门下,还带挈上了来自东都永丰坊清河崔氏嫡支的崔十一郎!
拿到卢望之亲自送来的那张行针八法以及汤药方子,孙太冲反反复复斟酌了三天,这才最终有今日的悬练峰之行。他早年便行过几例金针拨障,其中多数都是言明成与不成均在天数,术后他尝试过多种汤药,效用不一,有的人能够重见光明,有的人却就此失明,也有的人流血过多或是伤口化脓落下隐疾,所以对卢鸿的眼疾,他一直不敢轻易下手。可如今杜士仪让人送来的这张轻飘飘的纸,对他来说却重若千钧。
要知道,达官显贵之中,困于内障的人不计其数。若这一方纸所述都是真的,那么他日后能结善缘无数!最后,他先去了登封县内,为一个同样因圆翳内障几乎失明的患者行针施药之后,见效果确实胜过从前,他才终于下了决心。
这会儿已经净过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卢门弟子中同样通医术的裴宁在一旁仔仔细细烧灼着金蓖,而杜士仪和卢望之侍立在一旁,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卢公,此术若成功,则你日后可以看清楚东西,畏光应该也能为之稍解。可若真的有什么纰漏……”
一句话说得裴宁面色巨变,倒是卢望之镇定自若地说道:“孙道长尽管放心施为,卢师盼着能重放光明不是一两天了。更何况,这山洞狭隘,大家进来听讲,每课顶多只能一二十人,日后卢师若能搬出山洞,每课所有学子一起听讲,这才是真正的有教无类!”
“望之已经把我的话都说了。”卢鸿笑着点了点头,又安慰地扫了一眼一旁的裴宁,“三郎也不用顾虑重重。纵使日后真的永堕黑暗,却还有你们在。那些书的内容都在我心里记着,断然不会因此停课,耽误了大家的学业。”
“卢师……”
见裴宁一时双目通红,杜士仪也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可以保证自己对卢鸿的眼疾诊断准确无误,抄录出来的行针八法出自《目经大成》,汤药方子也是对症下药的,然而,这毕竟是要对眼睛下针拨障,存在的风险非同小可。即便孙太冲乃是远近首屈一指的杏林妙手,但就如同卢鸿此前所说,纵使药王孙思邈那样的千古名医,也有治不好的病患,如今若是有什么闪失……
“十九郎也不要患得患失,至少你这方子给我带来了希望。”说到这里,卢鸿便含笑说道,“子方,你动手吧。”
前世今生都行过针,然而,这对眼睛动针,杜士仪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眼见孙太冲用左手大指、食指分开眼皮,又用右手大指、食指、中指执针,进而仔仔细细盯着卢鸿的眼周轮廓后,突然进针点睛,他一时只觉得呼吸都几乎摒止了。至于其后针锋深入射覆,探骊扰海,卷帘拨障,最后翳净之后,又用针干于金井中央和周遭涤去残血及脓血,最终完璧回针,看着这目不暇接动作,他别说出声,就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直到孙太冲满头大汗地长舒一口气,信手将用来拨障的金蓖随手丢在满是清水的水盆中,他才终于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这时候,还是裴宁出声打破了那一股难言的静寂:“太冲道长,卢师这眼疾……”
孙太冲却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卢鸿。下一刻,就只听卢鸿爽朗地笑道:“多年不曾清明地看过东西了!孙道长,多谢了!”
“无量天尊!”纵使如卢望之,此时也不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随即方才转身对着孙子方一躬到地道,“多谢孙道长令卢师重见光明!”
“谢就不必了,于我也是多有所得。”
尽管不是自己动手,但杜士仪却觉得出了通身大汗,一时竟连双腿都有些微微发软。眼看裴宁已经一个箭步到了卢鸿身侧,轻声再问几句后,便满脸喜色地扶着人缓缓离座静躺,他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可下一刻,他就发现孙太冲和卢望之都看向了自己。
“这金针拨障的行针八法,比我此前所藏的《龙目论》精当许多,今天能够手到障除,也是多亏了杜小郎君!”孙太冲说着便笑眯眯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因问道,“不知杜小郎君可记得全本?”
“孙道长见谅,实在是我去年那场大病来势汹汹,从前所览群书之中,我如今记得的不到一小半。”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见孙太冲失望得无以复加,他方才信口说道,“若是日后能回想起来,我一定抄录给道长!”
杜士仪明言记不起其他,孙太冲虽有些遗憾,可那金针拨障八法的珍贵之处,饱读医书的他自然清楚,想想也就不再奢望其他,当即和颜悦色地说道:“杜小郎君也不用过于逼迫自己,你毕竟身体才好,还是好好休养才是正理。对了,你且让我再诊一次脉,从前你吃过的那方子也该换了。”
自从自告奋勇去登封县署揽下捕蝗事之后,嵩阳观就再也没人登过门,如今孙太冲既是再次主动提出来,杜士仪自是坦然伸出了左手去。孙太冲诊过脉,便微笑说道:“精血渐足,经脉也强健了许多,不用再吃那些补益元气的药了,我给你开个方子再调理调理,日后就不会留下病根。唔,对了,此前杜小郎君写的那防风散和羚羊角饮子,我也让僮儿炮制好了,待会便请卢公服用吧……”
卢鸿术后需得静养,孙太冲出门之际,自然是卢望之亲自相送。为了行针,今次卢鸿一大早就被卢望之挪到了自己的草屋,眼下得知金针拨障术一举功成,草屋外头围着的入室弟子和求学士子一时欢呼雷动,从草屋出来的孙太冲也不知道收获了多少感激道谢。须臾,却是从屋子里出来的裴宁用招牌的冷脸和冷言把兴高采烈的众人给压了下去。
“不许喧哗,卢师还要静养数日!”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后,见众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又对孙太冲毕恭毕敬举手一揖道,“太冲道长针到障除,我卢门弟子将终生感激不尽。”
见孙太冲含笑还礼,他又淡淡地说道:“但今次若不是小师弟抄录了金针拨障八法以及相应的汤药方子,卢师也不会得以重见光明。我知道此前于卢师收下小师弟的事,尔等之中有人颇有微词。捕蝗事是否顺应天意,有利于否,自有天意民意评判,但小师弟令卢师得见光明却是实。今后若有学术之争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