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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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竟然这么早就走了,真是少见!”崔九娘懊恼地抱怨了一声,随即丢下窗帘,继而推开车门轻轻巧巧一跃下了地,随即又反身去搀扶了身后的崔五娘下来。姊妹俩一模一样的石榴红裙,亳州轻容衫,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的帔子。崔五娘双臂之间搭着一条郁金帔子,而崔九娘则是白绫水墨帔子,看上去一个华贵一个娇艳。
面对这两位不速之客,下马让了这两位进门之后,杜士仪方才缓步跟进去,却发现杜十三娘也已经闻讯迎了出来。
“五娘子,九娘子,早知道你们要来,我就让十一郎君晚些走了!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在后院耍了一趟剑法就急忙忙赶去洛阳县廨赴考。还不肯用了早饭,只揣了两个粽子在怀里。”
听杜十三娘如此说,不但杜士仪,就连崔五娘和崔九娘想象崔俭玄那猴急的样子,也不禁为之莞尔。崔九娘知道两家这桩婚事差不多就要成了,正打算打趣几句,可手上被阿姊使劲捏了一记,只好装哑巴,倒是杜士仪笑吟吟地冲着妹妹说道:“说到粽子,可怜我昨天一天一夜都泡在宫里,勉强只吃了一串应景的九子粽,连个过端午的气氛都没有,这会儿更是饥肠辘辘。十三娘你这回包了些什么好馅料的粽子,拿出来让阿兄我尝尝?”
“阿兄!”想到自己今年包粽子的手艺比前几年大有长进,杜十三娘不禁笑得露出了小酒窝,可再回味杜士仪这话,但她不禁微嗔道,“阿兄在宫中又是颁赐好东西,又是看彩舟竞渡,我在家里才叫没趣呢。”
昨日端午,崔家却正好在洛阳安国寺办法事,因而节日也只是草草过的,此刻崔五娘和崔九娘听杜十三娘如此说,顿时全都笑了起来。崔五娘更是笑说道:“十三娘说的是,拾遗补阙都是天子近臣,逢年过节都有赏赐,端午更是如同宰臣一般获赐宫衣,更不要说飞白扇和长命缕之类的小玩意儿。再说了,等洛阳宫南城楼俯瞰洛水之上彩舟竞渡,不知道有多少人期冀与杜十九郎同列呢!”
“只是凑个热闹而已!”杜士仪知道在三女面前,要是说自己那时候恨不得早点结束,必然会被她们一同数落,当即知机地岔开话题道,“好了,别在前院说话,到寝堂去坐吧!”
如今杜士仪尚未娶妻,这赁住的观德坊私宅又并不算大,因而三人之中,杜士仪和崔俭玄住第二进院子,所谓的寝堂,便是杜十三娘在第三进的正房。屋子虽大,却并没有作任何隔断,显得轩敞宽阔,此刻把朝南的竹帘一面面全部拉起,更是通风亮堂,崔九娘坐在其中,又见送上的是最时鲜的果子,她不禁啧啧称羡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宅子看似不大,可只有你们两兄妹和阿兄一块住,却是刚刚好,哪里像咱们家……”
“咳!”崔五娘重重一声咳嗽,见崔九娘有些心虚地闭口不言,她方才笑道,“这观德坊距离宫城最近,等闲京官欲求一宅而不可得,却是因为早晨能够多睡小半个时辰。你别看这小小宅子,却是非比等闲。”
把这个话题先岔了过来,她才开口说道:“杜十九郎,今日我和九娘来,一是为了赶在十一郎去应洛阳县试之前见他一面,既然他走得早,那也就算了。四伯父家的八娘六月成婚,我和九娘便讨了来送喜帖的差事,只希望到时候你和十三娘千万要来喝一杯喜酒。”
听到是崔泰之的女儿成婚,杜士仪微微一愣,便醒悟到那位崔八娘恐怕也是因为接连两桩丧事以及崔泰之的病耽搁了。他满口答应了此事,杜十三娘便抿嘴笑说去厨下看看粽子如何了,岂不料才刚起身,崔九娘就跟着站起身来嚷嚷说要一块去。等到这两人一走,杜士仪方才陡然醒悟到,眼下这寝堂中竟只剩下了崔五娘和自己,仆婢皆在廊下。
眼见杜士仪神情微妙,崔五娘心中暗自埋怨妹妹不该如此唐突,然而,本该镇定自若的她在单独对上杜士仪那明亮的眼睛时,却不由自主一阵失神,想到了自己骤然丧父,弟弟又寻死觅活那最软弱的时候,他不但抛下一切赶到洛阳劝醒了崔俭玄,又对自己软言安慰的事,心中一时泛起了千般涟漪。她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竭力用最平稳的语调问道:“调任门下省已经数月,杜十九郎可还习惯么?”
这种本该是男人之间谈论的话题从崔五娘口中说出来,杜士仪只觉得反而平淡自然,心头竟也轻松了不少。随口说了些自己官任左拾遗后遇到的种种琐事趣事,末了他方才叹道:“初时当然有人看不惯我这年纪轻轻就跻身谏臣其列的,可日久天长也就习惯了,我又不是那等孤芳自赏不好相处的人。倒是人在宫中是非多,五娘子可听说了昨日端午节那件奇事?”
“自然听说了,如此好事成双的美谈,街头巷尾也不知道多少人盛赞圣人宽宏贤德!”
“抱得美人归固然是美谈一桩,可不知道宇文监察和李拾遗内宅主妇,对这从天而降的美人作何思量。”
杜士仪随口说出了这句不虞别人听见的话,见崔五娘遽然动容,继而便目露异彩,竟低下头沉吟了起来,他登时醒悟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然而,他却丝毫不知道,崔五娘的心中除了闪过那些宫廷朝堂大事的影子,却还想到了根本不相干的另一条。
就和杜士仪当初在君前言说命中克贵妻一样,他在男女之事上仿佛总是理智而机敏……听他这口气,他已经有意中人了?
“郎君,五娘子。”
就在这时候,寝堂之外一个人匆匆走来,却是秋娘。她深深裣衽施礼后,随即开口说道:“金仙公主令一位女冠送书给娘子,可娘子和九娘子刚好在灶下弄污了衣裙,正在回去更换。娘子说不好让人久等,不如请郎君先去,把书取来?”
金仙公主会派来给杜十三娘送书的女冠,除却王容,杜士仪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此时此刻,他心知肚明所谓的弄污裙子,十有八九是杜十三娘找出的借口,当即便站起身来,有些歉意地对崔五娘说道:“得劳烦五娘子稍待片刻了,我去去就回来!”
崔五娘颔首点头,可望着杜士仪下了寝堂往外走时那轻快的步伐,她不禁有些微微怔忡。
☆、317。第317章 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
因兄长并未娶妻,各家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送礼等等,自然都是杜十三娘亲自过问。
端午节也是一年到头的正节之一,虽然如今是寓居东都洛阳,但打点礼物她却同样半点不马虎。
从嵩山的卢鸿和草堂各家师兄弟,樊川杜曲的各家族亲,尤其朱坡杜思温处需得送得最重;其次是裴宁家中,南门吴裴的黄门侍郎裴漼,和受了举荐即将放外任的裴宽;再有则是老上司兼同年韦礼的父亲万年令韦拯,以及其余沾亲带故的韦氏各家,王翰王缙等等各同年和友人……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杜十三娘自然也代替兄长准备了好容易搜罗来的几卷道家珍籍,再加上自己亲手所制的两袭女冠道装,填了中药的丝锦香囊若干,并粽子两盒。
尽管往这两位贵主处送礼的人素来都是络绎不绝,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素来对杜士仪兄妹不同,两人虽是当日入宫陪侍,回来方才知道收到了杜家这样的礼物。杜家这节礼送得真心实意,玉真公主所在的安国女道士观在接到送礼后,霍清不等主人回来,就亲自去送了艾草粽子长命缕,并将玉真公主搜罗的一整套《史通》一并送了过去。《史通》的作者是此前被贬安州别驾猝尔去世的刘子玄,正是一等一的修史名家,这套私作的史论虽广受诟病,但送人,尤其是杜士仪这样喜好史话的却是送对了人。
相形之下,打听到玉真公主的回礼,金仙公主不免就觉得自己不在时,景龙女道士观中送与杜家的回礼太轻太微薄了。一时她又是懊丧自己没有霍清这样知情识意又精干的婢女,又是埋怨玉真公主不给自己通个气,可她此次自己也是寓居东都,身边趁手的东西不多,思来想去,她不免就召了王容来问计。自然,这番问计的结果,就是派了王容前来回礼。
此刻,作为金仙公主的使者,王容端坐在正堂之中,目光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推荐给杜士仪的这处宅院。刘家虽非祖籍关中,几辈人却都在长安洛阳两京之间经商,因把控着西域商路所进的各种珍奇,因而每次斗宝大会都是达官显贵云集。相形之下,父亲虽因贩琉璃而暴富,可终究根基浅,因而迄今为止所做的,便是树立良好的名声,尤其在文士中间建立美名,这也是对于科场不利四处丐食的士子,父亲一直出手大方的原因。
“玉曜娘子,我家郎君来了。”
听到外头仆人的禀报,王容一抬头就看见杜士仪大步进来,本以为怎么也该是杜十三娘出面的她不禁有些吃惊。然而,杜士仪落座之后,一个年少婢女再次上来换过一轮浆水和小食垂手退下时,她就看见只有此前见过两次的那个中年媪妇侍立在廊下。这时候,主位上的杜士仪便笑着开了口:“十三娘正在厨下忙碌,乍闻贵客登门,一时忙乱污了衣裳,所以只能我这个做阿兄的出来待客了。”
“有妹若此,杜郎君好福气!”王容不用猜都知道这所谓的污了裙子是怎么回事,此刻不禁笑了,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我来,是奉了尊师之命,给杜郎君送书的。尊师听说玉真观主送了你一套《史通》,于是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太宗政典》来。”
一听这话,本来闲适而坐的杜士仪不禁坐直了身子失声叫道:“《太宗政典》?可是编撰《南史》和《北史》的李延寿所作的那一套《太宗政典》?”
“不愧是倒背如流精通经史杜郎君,连这等旁人鲜少听闻过的书,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见王容面露打趣之色,杜士仪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别说他在卢门弟子之中,本就是专研史话,就算是另一个金石半吊子学徒的身份,《太宗政典》的名头也曾经如雷贯耳。
尽管名列二十四史的《南史》和《北史》更加名声赫赫,但他却知道,李延寿去世之后,那部《太宗政典》还曾经被唐高宗大加称赞,三十卷书被重新抄录三部,一部赐太子,两部存秘书省,可惜的是此书不如《南史》和《北史》最终得以流传后世,而是以散佚告终,可他如今却能看到,怎能不激动!
“此书共三十卷,金仙观主难道是早就从秘书省抄录了出来的?”
“听说玉真观主送了《史通》的抄本给你,尊师自然也想送你一套好书,正巧我记得我有如此珍藏,尊师就借花献佛了。”话音刚落,王容就看到杜士仪为之讶然,当即笑吟吟地说道,“这书是李家后人自己留存的副本,阿爷因缘巧合得手之后,也珍藏了好几年方才落到我手里。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你若推脱,可对不起尊师和我一片苦心了。”
杜士仪当即不再客气,颔首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对了,昨日宇文监察和那位李拾遗先后抱得美人归,一时传为美谈。可高将军送玉真观主和尊师出宫时,却仿佛无意似的提了一句,说是内侍省一位内谒者险些抄检了门下省左拾遗的直房,只可惜空手而归,否则获赐美人的,恐怕还要多上一人。尊师和玉真观主面上虽当成笑话,可我随侍尊师登车时,却见她颇为愠怒,杜郎君,高将军所言可当真?”
高力士既然特意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挑明了此事,恐怕是猜着了什么,而那两位贵主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由此有什么联想,自也不问自知。见王容眼神炯炯,杜士仪便嗤笑一声,轻轻地说道:“宇文融那张诗笺,是我给他的。”
王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想不通的关节一时豁然贯通,更忍不住低声叹道:“你和他并无多少交情,此举岂非冒险?”
“当时他看那诗笺时神情微妙,过后就主动要了过去,想来是认得什么玄机,我当然就答应了。只不过交浅言深,我不便相问,当然也懒得多问。如果他不肯接过去,那我唯有委屈一下自己毁字灭迹。”杜士仪无奈地一摊手,脸上神情一时转冷,“否则只能赌那牛仙童知难而退,风险太大。谁能确定,这件事情会以陛下成人之美的美谈而告终。要知道,牛仙童闯入门下省时气势汹汹,有恃无恐,他能退回去我也没想到。”
“如此说来,昨日那事情,着实蹊跷得很。”王容没想到杜士仪方才是真正的涉事者,昨天听闻这奇闻时的啧啧惊叹顿时变成了惊怒和后怕。事涉宫中后妃嫡庶之争,置身事外永远是对的。沉吟片刻,她便低声问道,“此事可要对玉真观主和尊师言明?”
“不用。”杜士仪立时摇了摇头,随即无所谓地说道,“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宇文融和李元芝是因陛下方才得美而归,不用再多事了。至于事情背后究竟如何,总会渐渐有些消息流出来,到时候再作计较。不争一时之气,横竖我此次分毫无损。”
“嗯,你说的也是。”
王容知道杜士仪在外人口中惊叹为奇迹的所谓逢凶化吉,无不是在取舍之道上敢打敢拼,能够豁得出去,当即便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她心中思量正要再次开口之际,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笑声。
“十三娘,我那条裙子是和阿姊一模一样的,结果就是你这一失手,居然染了一层炭灰,回去阿娘又要说我暴殄天物了!哎,你别磨蹭,既是无上道师派了人来,我又不是外人,和你一块见一见又有什么要紧的?”
“端午佳节,也没什么别的好馈赠,此物你留着把玩吧。”
听到崔九娘这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头疼万分,特意回房一趟取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塞到了王容手中。眼看她一愣之下便不动声色将其拢入袖中,舒了一口气的他往外看去,果然只片刻功夫,崔九娘就拉了杜十三娘到了寝堂外头。相比兴致勃勃的崔九娘,杜十三娘就显得很有些无奈了,进屋的时刻甚至向他这个阿兄投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咦,原来是玉曜娘子?”
崔九娘原以为是某些只知道招蜂引蝶的女冠,却没想到竟然是王容。此刻见杜士仪和王容分主客而坐,仪态从容,她进来时,杜士仪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喝茶,王容颔首微笑叫了一声九娘子,她暗想外间流传杜士仪与千宝阁刘胶东交好,却和王家不甚和睦,此言恐怕不虚,心中倒放了大半的心。委实不客气地在另一边客位坐下之后,她便反客为主地对杜十三娘身后随侍的竹影说道:“把阿姊也请来这边吧,玉曜娘子她虽没见过,可无上真师和无上道师那儿她也是常去的,不若一块来说话,也热闹!”
杜士仪待要想话阻拦时,崔九娘已是兴致勃勃地向王容问道:“玉曜娘子替无上道师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因兄长并未娶妻,各家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送礼等等,自然都是杜十三娘亲自过问。
端午节也是一年到头的正节之一,虽然如今是寓居东都洛阳,但打点礼物她却同样半点不马虎。
从嵩山的卢鸿和草堂各家师兄弟,樊川杜曲的各家族亲,尤其朱坡杜思温处需得送得最重;其次是裴宁家中,南门吴裴的黄门侍郎裴漼,和受了举荐即将放外任的裴宽;再有则是老上司兼同年韦礼的父亲万年令韦拯,以及其余沾亲带故的韦氏各家,王翰王缙等等各同年和友人……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杜十三娘自然也代替兄长准备了好容易搜罗来的几卷道家珍籍,再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