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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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天一夜,杜士仪的名声在有心人无心人的各种炒作渲染传扬下,赫然成了东都洛阳的又一个热点,因而他之前进了这马球场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认出来了。更何况比赛开始之前,崔俭玄还特意以主办人的架势到高台上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以今日之赛为自己友人杜士仪送行,因而他这一站起身,登时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就连场中挥着鞠杖看同伴们欢呼雀跃的楚沉,此刻也不禁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往杜士仪看来。
四目对视之间,杜士仪只觉得那目光中除却好奇,仿佛还多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待要细究时,对方却已经与其他人会合,再次满场飞奔打球去了。见场上另一队人马仿佛也打出了气性,渐渐拼死阻拦争夺,场面一时间有些胶着,他不禁轻轻摩挲着下巴,可下一刻,他耳边就传来了赤毕的声音。
“郎君,家中十三娘子命人捎信来,说是景龙女道士观金仙公主,安国女道士观玉真公主,命人送来了健骡四匹,驱邪避瘴毒的药材如雄黄等等两箱,并细葛粗麻等等,总共十二匹,以及金铤银铤各二,说是给郎君的送行程仪!”
杜士仪心中最大的担忧就是那两位贵主会入宫去向自己求情,此刻听到她们竟是大张旗鼓地赠程仪给自己送行,他不禁眼睛大亮,暗想此主意竟是绝妙!想想凭那两位金枝玉叶的脾气,应该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倏忽间,他的面前便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深合他心!不知道让十三娘去拜谢时,能否见到她……他这个众矢之的,怕是不可能会见佳人了!
“知道了,你让人捎信给十三娘,崔十一盛情相邀,我总得这儿结束再回去。”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添了一句,“让十三娘替我拜谢二位贵主,我如今待罪之身,就不去见她们了,免得瓜田李下被人说三道四!”
赤毕欣然而去。而等到送信的部曲又回到了观德坊杜宅,却赫然发现门前除了刚刚那二位公主派来的车马,仿佛又多了很多别的人,除却看热闹的,还有很多白衣儒衫的士子。他正纳闷地排开人群往里头挤,却只听前头有人大声说道:“潞州李十二郎,闻听杜拾遗之名久矣,今日得知杜拾遗因直言反遭人构陷被贬退岭南,特来此献上送行长赋一篇,敬请杜拾遗收下此赋。”
“我也有诗敬上。”
“我有赞一篇!”
那部曲见人群之中七嘴八舌,看样子竟是为了明年的省试而提前来东都行卷的各方才俊,他登时瞠目结舌。自家郎君这是要被贬了,而且是要去岭南恶处,怎的看这架势反而别人趋之若鹜,这时候找自家郎君行卷有用么?当他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进门之际,就只听外间好一阵敲锣打鼓,他回头一看,却见有人客客气气四处拱手,请围在大门口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通路,继而便让后头一行车马进来。对此颇为好奇的围观人群有人张口问了一声,得到的答案却又让四周人群一片喧哗,那议论声让整条街都犹如集市一般。
永丰里清河崔氏为赵国公次子崔十一郎崔俭玄,向杜士仪之妹求亲!
“杜家十三娘子听说孝悌之心感天动地,这才使得当年兄长转危为安重疾尽去!”
“崔家十一郎君和杜拾遗听说是同门师兄弟,这些天备考一直都住在杜宅……这婚事一结,可不是通家之好?”
“杜拾遗如今遭了贬斥,崔家却丝毫不计利害,果然不愧是世家名门,重信义,重情意!”
当此事连同那些议论都传到了杜十三娘耳中时,她不管平日里如何大方,此刻也不禁满脸泛红。想到崔俭玄把杜士仪拉出去了,这种大事总不成让她这个当事的女子亲自去接待,她不禁有些发慌,连忙又对秋娘吩咐道:“大媪,快去再让人寻阿兄,把事情告诉他!十一郎君也是的,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提早说一声……”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便极其不自然地低声说道,“告诉阿兄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十一郎君!”
秋娘虽为杜士仪之事忧心,此刻却不禁笑了起来:“娘子放心就是!”
一场马球赛终于看完时,杜士仪便再次迎来了家中信使。得知崔家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派人来提亲,他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在高台上慷慨激昂激励人心的崔俭玄,他就知道问这家伙必然也是白问,此等大事必然是崔家长辈决定的。在如今情势未明,他说不定真有可能往岭南走一遭的情况下,对于十三娘能有归宿,他自然心中又是欣悦又是轻松,想了想便命人召来了崔俭玄随行的一个从者,直接对他吩咐说道:“对你家十一郎君说一声,永丰里崔氏上门为他崔十一向十三娘求亲,我得先回去了!”
“啊!”
那从者瞠目结舌,等看到杜士仪带着人说走就走,他方才如梦初醒,可三步并两步跑回到了高台上正在给获胜者发赏钱的崔俭玄身后,他又不好就这么上前直说,只能在后头干着急。本待想这些人早点散去,却不想胜者那一方领头的彪形大汉却突然拱了拱手问道:“崔郎君,之前你说过,今日此站,算是给令友杜拾遗送行?”
“嗯?”崔俭玄愣了一愣,这才点头答道,“确是如此。”
“杜拾遗清正刚直,听说是因为直言之故被贬斥岭南?”见崔俭玄面色有些阴沉地再次点头,楚沉看了一眼自己那些分了赏金的同伴,便把自己手中的钱袋递还给了崔俭玄,“我一介草莽,对杜拾遗为人处事颇为敬服,无以为敬,这些微末之资,望能转赠杜拾遗作为程仪!”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愣住了。见此人身边几个同伴在惊愕过后,一时都神态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沉甸甸钱袋,他又不是迟钝的人,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道,“这位壮士的心意我领了。可你们一路拼杀到现在,每场比赛都是竭尽全力,受伤和马匹损耗等等,无不要钱,杜十九断然是不会领受这份程仪的。有心就好,何需钱财作为程仪?”
见大汉沉默不语,其他人亦是松了一口大气,崔俭玄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时又问道:“对了,壮士可是姓楚?”见对方点头,他便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杜十九从前也观瞻过你的比赛,一度赞不绝口,还说过倘使楚壮士上阵杀敌,必然是真虎将。他日你有机会建功立业时,别忘了他这番赞语就行了!”
建功立业……
楚沉一时面色极其复杂,拱了拱手行过礼后,他便拿着钱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其余四人一愣之下方才慌忙追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崔俭玄舒了一口气,暗自觉得自己解决得不坏,正想待会对杜士仪说道说道,可他往看台上一瞧,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这时候,身后一个从者上来挨着他耳边说出了一句话,却立时让他再也淡定不下来了。
“十一郎君,您赶紧回去瞧瞧吧!刚刚观德坊杜宅派了人来把杜郎君请了回去,说是咱们家……派人去杜家提亲了!”
“什么!”
崔俭玄昨天回来只顾着不平了,根本还没工夫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此刻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可在片刻的瞠目结舌之后,他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随即也不管尚未散去的观众会如何看他,径直一阵风似的冲下了高台。等到了外头翻身跃上自己那匹坐骑,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挥鞭下击,进而风驰电掣往回城的方向驰去。那一刻,他虽心花怒放,可更多的是遗憾。
要是杜士仪真的要贬官岭南,这一去却不知道多久,他和十三娘成婚之时,岂不是杜士仪就看不到了?不行,就算草草操持,也得把婚事办了,十三娘必定会同意他的想法!
☆、332。第332章 风光提亲事
娶妻当娶五姓女,清河崔氏身为隋唐以来,一直被人奉作为世家望族之中的第一等,女儿一贯是不愁嫁的,倒是男子娶妻总得提防一二,否则一不留神就要被塞一个公主县主,苦不堪言都是轻的。
尽管崔泰之反对在如今这风口浪尖上正式定下婚约,但当初杜十三娘在崔宅住过一段时间,赵国夫人体察其言行举止,本就心存喜爱,而太夫人故去之前遗愿是修两家之好,此后杜士仪更是在关键时刻赶回东都,把悬崖边上的崔俭玄给拉了回来,因而对于杜十三娘这个兴许能管住儿子的媳妇,她自是千肯万肯。于是,既然崔五娘也赞同早些定下来,她想想崔泰之不情不愿地出面,还不如另求别人,思来想去就亲自登门去见了黄门侍郎裴漼的夫人。
所以,此时此刻登杜家门来替崔俭玄提亲的,竟是裴漼本人!
门下省的第二号人物亲自出面做这种事,杜士仪也不禁大吃一惊,暗自庆幸信使虽没说清楚,但他至少还是赶回来了。邀了裴漼正堂入座奉了茶点,他见裴漼饮茶之后饶有兴致地询问此茶出处做法,竟仿佛是平常登门的客人,而不是来提亲的长辈,他不禁心中一动。果然,当他笑说裴侍郎倘若喜欢,回去时不妨带上一匣子的时候,裴漼便笑着点了点头,入了正题。
“从前二十七郎一直对你颇多好评,我却只见过你的策论,耳听为虚,可自从你到门下省任左拾遗之后,我才算是眼见为实了。楚国公姜皎的案子,是非曲直暂且不论,然则杖刑确实大为不妥,张相国身为中书令,这措置着实过分!你所谏既然并无不妥之处,圣人盛怒不纳,张相国却就此落井下石,朝廷公论自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你且放宽心,今次你直言,朝中清望之官多数极其赞许,自会秉公而论!”
清望之官意味着什么?那代表朝中三品以上屈指可数的真正高官,这些人方才是金字塔尖的人物!
杜士仪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立时流露出了深深动容的表情,连忙起身谢过。而裴漼显然不会忘记今天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公事,更是为了崔杜两家的婚姻大计。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含笑说道:“令妹蕙质兰心,孝悌之心人尽皆知,因而清河崔氏赵国夫人有意聘为子妇,今托老夫前来面见杜十九郎,替子崔十一郎求娶,不知杜十九郎肯应否?”
这就是正式的提及婚事了。尽管两家早已口头约定,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可有裴漼这等身份地位的人登门,哪怕他将来真的贬官,杜十三娘的婚姻也不会被人诟病。因而,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欣然点头道:“舍妹虽好,却也需有赵国夫人这样的长辈方才能慧眼识珠。崔十一郎真诚信义,舍妹托付给他,我也能放心了。”
“哈哈,如此姻缘天成,甚好甚好!”裴漼早就知道今日这一趟必然顺遂,此刻不禁哈哈大笑,“倒是杜十九郎,令妹我还从未见过,可否引来一见否?”
事关自己,当杜士仪从正堂传话让她去见裴漼时,杜十三娘不禁大吃一惊。可眼下不是羞涩的时候,想到兄长正处于随时随地便要远赴岭南的不测境地,她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进入正堂之后,见客位上那个五十开外鬓发花白的老者正笑吟吟打量着自己,知道这是裴宁的从祖兄,南门吴裴如今在朝中官职最显赫的人,也是兄长曾经的上司,门下省的第二号人物,她从容上前行过礼后,却没有依对方之言免礼,而是仍旧维持着下拜行礼的架势。
“裴侍郎,朝堂大事,本不该妾身一介女流多言。可阿兄直言招祸,要远赴岭南恶处,妾都斗胆请裴侍郎明察阿兄一片公心……”
“十三娘!”杜士仪这才想到妹妹看着柔弱,实则大胆,此刻连忙喝止了她,但见她咬着嘴唇却并不起身,他顾不得裴漼在场,上前将其一把搀扶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裴侍郎来,一是为了你的婚事,二也是为了我的事。裴侍郎久负清名,你这些话不必说。”
裴漼早就从最初的须臾惊愕之中回过了神,此刻不禁笑了起来:“我记得当初杜娘子还曾经随玉真公主面圣,为你家阿兄诉过冤屈?圣人面前都敢直言护兄,更何况是我面前。你放心,要是真的放任你阿兄被人三言两语构陷了,不说我这个黄门侍郎不用当了,源相国也断然不能忍!圣人英明,不过是被人一时蒙蔽,但使我等剖明利害,圣人应该会收回成命,你就放心吧!”
亲耳听到裴漼这么说,杜十三娘登时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她还来不及说两句感激的话语,门外突然就传来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裴侍郎,你这话是真的?杜十九郎不用去岭南那瘴气密布简直能毒死人的地方?”
随着这话语声闯进来的,正是满头大汗的崔俭玄。他身上满是风尘,这倒不是一路快马加鞭,而是今日风大尘土飞扬之故。他随手用袖子擦了擦脸,根本不在意自己那大花脸有多可笑,而是认认真真看着裴漼说道:“裴侍郎,我和杜十九情同兄弟,这婚姻之礼上倘若没有他在,那我和十三娘心中都会存下遗憾。倘若他真的要贬斥岭南,这婚事一概从简,我非得赶在他走之前办了不可!十三娘,我这话你可同意么?”
杜十三娘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和崔俭玄对视了一眼后,她只觉得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崔俭玄如同现在这般善解人意,当即立时点头道:“自当如此!”
裴漼来之前就知道杜士仪兄妹相依为命,感情极好,因而杜十三娘会有这样的心意并不奇怪,可崔俭玄竟然也如此,他不禁心中大为惊讶。想了想自己原本的打算,他便苦笑道:“倘若赵国夫人听到这话,不知道要怎样头疼了……只是,圣人之命我却无一定把握,你们的话我这就捎回给赵国夫人就是……还有,崔十一郎。”
见崔俭玄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己,裴漼便无奈地摇头叹道:“你呀,立时就要交换婚书,行六礼,这节骨眼上,难道你还想继续赖在杜家?”
“啊!”崔俭玄这才意识到还有如此问题,登时懊恼地捶了捶脑门,“那好,我收拾了东西就搬回去。”
看着扑哧偷笑的妹妹,又扫了一眼嘿然傻笑的崔俭玄,想到他们刚刚不约而同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又是轻松,又是惘然。等到把这一对已经几乎定下来的准夫妻打发了出去,他方才对裴漼苦笑道:“我家十三娘性子执拗,让裴侍郎见笑了。崔十一郎也是一样。敬请裴侍郎转告赵国夫人,该如何办理就如何办理,婚姻大事,办得风风光光才是,哪里要因为顾忌我,就让他们一辈子的终身大事留下遗憾?”
妹妹和准妹婿想着兄长,而兄长亦是想着他们,裴漼只觉心中百感交集,打了个哈哈就答应了下来。等到又约定聘书等等细节,杜士仪亲自送了他出来,他回到永丰坊崔宅对赵国夫人把所有原话一一告知,却发现这位崔宅主妇并没有露出为难之色,而是满脸的欣慰。
“今日劳烦裴侍郎了。这桩婚事且做两手准备,倘若事情无可挽回,那三日之内便让十一郎迎娶了杜家娘子,如此安她兄长之心,也可让十一郎和她都不留下遗憾。倘若真能够挽回,那便竭尽我所能好好操办,让十一郎风光娶妇,杜十九郎风光嫁妹!”
“夫人快人快语!”裴漼不禁脱口赞了一句,心中不禁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此体察别人的长辈婆婆,做儿媳的着实福分不浅,怪不得崔俭玄亦是重情重义的人。说起来,崔俭玄还有一个幼弟在,他膝下正有一幼女年纪合适,是否干脆也趁机定下来?否则——他看了一眼侍立在赵国夫人身侧的崔五娘,却是又暗叹了一口气——否则如崔五娘这般能干聪慧却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