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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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闹事,而如今东都这马球赛人多眼杂,异日御前决胜之际,万一混入一二宵小,恐有不测之祸……”
“防微杜渐本为善意,可民间百姓之中,多有捕风捉影的人,无事都要说成有事,更何况如今旨在平息流言之际,何必多此一举?”
宋璟这一本正经的驳斥,听在李隆基耳中自然觉得有道理,而前头那些话刺耳的固然有,总体来说,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张嘉贞不必再辩,目光就越过前头三位宰臣,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宋卿忠心体国,尤其所谏一二尽皆有理,朕已经尽知。”李隆基仔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收回此前的成命,免得背一个迁怒谏官的名头,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士仪从前便依朕之言去拜见过你,闻听对你也颇为敬服。眼下你就把他带回去,好好训诫一下这个愣头青,让他知道何为谏官!不是耿着脖子和朕和宰相打擂台,那就是拾遗补阙!”
杜士仪都已经出为衡州司户参军了,还要了解什么是谏官干嘛?
源乾曜心中一面嘀咕,一面长舒一口气,见宋璟长揖领命,而杜士仪也随之行礼,他便笑道:“也是陛下从谏如流,容人雅量,方才能容杜十九郎这少年狂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讽刺自己没有容人之量?
张嘉贞被气得险些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可眼见得天子微微一摆手,杜士仪竟是随宋璟先行退下,他更觉得喉咙口堵得慌。偏偏等到他好容易迅速打点好了进一步解释自己苦心的言辞,御座上的李隆基却淡淡地说道:“中书省事情多,张卿不能分身太久,先回去吧。”
说完这话,见张嘉贞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方才有些不情愿地告退,李隆基瞥了一眼面露振奋之色的源乾曜,又漫不经心地说道:“门下省亦是不可一时无人,源卿也且回去理事。等宋璟好好训诫了杜士仪那榆木脑袋,就让他立时回门下省当他的左拾遗!”
他可以不在乎宰相私心太重,只要他们在政略上能够游刃有余,所以他包容了姚崇多年。可如今这对搭档,实在有些不合适!
当杜士仪随着宋璟一路一声不吭地出了洛阳宫,等过了天津三桥,随从们牵马过来,他见宋璟就连牵马的小奚奴竟也犹如闷嘴葫芦似的,一直都没机会说话的他终于讷讷说道:“宋开府今日殿上风采,着实让人心折。”
“哦,你想学么?”
宋璟这反问让杜士仪一时招架不住,等发现宋璟径直拨马而行,他愣了一愣连忙追了上去。宋璟位于东都的私宅不比其在长安城那座御赐宅邸一般靠近大明宫,而是位于洛阳城南紧挨着南边定鼎门的明教坊。当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杜士仪跟着宋璟来到其书斋时,他还在悄悄留意四处的陈设,就只听得前头人头也不回问了他一句。
“你之前封还制书的时候,可想到我会出面?”
果然不愧是开元名相,真不好招架!
“宋开府明鉴,只是转过这念头。其实只因为在那道流姜皎于岭外的制书之前,姜四郎姜度曾经把他在马球赛的一应产业和收益都转给了崔十一郎,又捎话令我等无需替楚国公奔走,因而我心中本有些踌躇。
倘若制书是死罪抑或流刑也就罢了,可我实在不曾想到竟是杖刑之后再行流配!楚国公在当年窦怀贞之乱中毕竟是有功的,更何况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日后别人呢?张相国身为宰相却如此不体恤同僚,是而我一时义愤……”
听到杜士仪说到这里就暂时停住了,宋璟方才倏然转过身来,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听得出来,你倒是说了实话。后头你那条理由,正是我适才面圣的理由。至于前头的……我就当没听见了。”
他说着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抬手示意杜士仪在下首坐了,他便淡淡地说道:“前时罢相之后,我也想了许多。陛下能纳谏,然则如何谏,却至关重要。从前我只知一味用强,如今方才觉得,倘若一味用强,忠直则忠直,若一旦陛下拂袖不听,则前功尽弃。所以,才有今天那些话。”
直到此刻,杜士仪方才恍然大悟,心中竟是佩服更甚。罢相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宋璟这位赫赫有名的梅花宰相,已经更加炉火纯青了!
☆、336。第336章 死则死尔!
看着趴在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父亲,饶是姜度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也是双眼通红心中悲痛交加。
谁都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叔父姜晦在贬斥之前,只来得及用了手段,把几个当初趋炎附势如今却避如蛇蝎的人打成阿附父亲的姜氏党羽,甚至连这几个人是否会被贬官去职都没机会看见,更没能和父亲见上一面,便被贬为春州司马,而且是即刻上路。
春州远在广东,这一路山高地远,而父亲的贬所更远在广西钦州,远比春州更属于蛮荒之地。更何况,挨了那样六十杖,已经五十开外的父亲如何撑得下来?
叔父姜晦又担心晚辈们留在洛阳遭人暗算,把大多数人悄悄都转移到了叔母的娘家,现如今当初那偌大的楚国公姜宅,如今只剩下了他和尚在病中的母亲,其他婢仆固然大多留着,可整个宅子里的气氛却已经低落得无以复加。倘若不是这两天表兄李林甫除却在官署点卯,其余时刻都在这儿陪着他,他恐怕就是再坚韧的神经也难以坚持下来!
“四……郎……”
听到这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姜度先是一愣,见趴伏在床榻上的父亲竟是终于醒了过来,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慌忙挪上前去,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这时候,李林甫也连忙在床榻边上坐了,轻声说道:“舅舅,四郎在这儿,咱们都在这儿。”
姜皎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姜度,目光接着却在李林甫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已经几天了?”
“阿爷是昨天被送回来的。”姜度用极低的声音答道。
“原来如此……”想到昨日决杖时那青衣令史有恃无恐说出来的那些话,姜皎竭尽全力把背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抛在脑后,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外间情形如何了?不要骗我,说实话。”
姜度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李林甫却比姜度更了解这个舅舅的性格,连忙低声说道:“舅舅,小舅舅被贬了春州司马,刘承祖流配雷州,此外还有好些人遭了池鱼之殃。”见姜皎闻言并不动容,即便大汗淋漓,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动,又低声说道,“倒是此前曾经因封还制书而被贬衡州司户参军的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今日突然被圣人宣召,而后竟是收回成命,依旧为门下省左拾遗。”
听到这一条,姜皎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了一丝湛然神光。他使劲一咬舌尖,这才抵抗住了脑际的那种昏昏沉沉,继而又问道:“送我回来时可有说明,几日之内启程赴钦州?”
李林甫瞥了一眼姜度,见表弟依旧没有说话,他索性就继续越俎代庖地解释说:“昨日舅舅被送回来之后,那边的说法是三日之内便要启程。只不过舅舅如今伤势沉重,倘若可以,不如争取一下宽限吧!圣人既然能够回心转意宽宥杜十九郎,总不至于对舅舅一定要赶尽杀绝!更何况,如今离事发已经有好几天了,圣上最初震怒,如今仔细斟酌,难道还会琢磨不出来舅舅是被人算计了?”
“圣人唯一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承认自己错了。”
姜皎这一句话不但李林甫听清楚了,姜度也同样听清楚了,表兄弟两个彼此对视了一眼了,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李林甫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而姜度则暗自捏紧了拳。
这时候,姜皎方才勉力解释道:“陛下宽宥杜十九郎,是因为他是谏臣,职责所在,宽宥了他更能显得虚怀若谷,宽容纳谏。至于我……六十杖都已经挨了,这时候突然再宽宥赦免,那就是出尔反尔!”
“舅舅说得没错。”李林甫陡然醒悟,面色一时极其难看,“那难道连宽限几天启程上路都不成?”
“不成。”姜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一旁的姜度见父亲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慌忙亲手去拧了毛巾替他擦去。被那冰凉的感觉一刺激,姜皎方才恢复了些许气力和知觉,又声音低沉地吩咐道,“就按照期限所定启程,用马车,如此便是日行三十里……”
“阿爷!”姜度一时又惊又怒,“之前大夫来看过你的伤势,说是有好几杖伤及肺腑,如此强撑着上路,恐怕会……”
“死则死尔,到这个份上,你还指望我能活命?”
姜皎凄然一笑,面上随即露出了决然之色:“圣人之心有多狠,你们都不知道。否则当年赞襄如刘幽求,怎会说死就死?知心如张说,怎会说贬就贬?还有那些曾经从旁辅佐进言的人,死了多少,你们兴许都忘了。我不过一闲散之人,却自以为知己,活该有今次劫难!记住,启程之后每日该走多少就走多少,但绝不要多走。不要再找什么没用的大夫,到哪里撑不住了,就立时命人往东都报丧!”
姜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面对姜皎那眼神,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李林甫虽则入仕以来一直都是名义上的官衔,从来不曾经历过实职,可心志却坚毅得多,倒吸一口气后便恍然大悟,当即义无反顾点了点头:“舅舅的话我明白了,此事便交给我!虽则如今人人避姜家如蛇蝎,但倘若那时候……宇文融我却有几分把握能够说动,更何况源翁虽不太靠得住,单单报丧他总不至于还推三阻四!”
听到姜皎和李林甫舅甥竟是把话说得这般赤裸裸的,姜度只觉得整个人如堕冰窖。可须臾,他就觉得手上传来了巨大的力道,再看父亲时,他便发现姜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四郎,哥奴比你年长,也比你更明白世事,你日后凡事多多请教他。此次启程,你与我同行。若到我不测之时,万一陛下真的能够还存着体恤怜悯之心,容你递柩回乡,你切记找几个文采好的人,如果能请动杜十九郎最好,为我写一篇墓志铭。不用过多美言,但书过,不言功。记住,一定要如此!还有,后宫惠妃处,不要再往来了。”
事到临头父亲方才想到最后一条,姜度不禁心中异常黯然,良久方才点了点头。而李林甫听到舅舅让姜度凡事多请教自己,不禁谦逊了两句,但见姜皎显然无心听这些,他方才立刻满口答应照顾舅母和表弟们。等到姜皎再次吩咐了好些话之后,他眼看其仿佛精疲力竭,正要请其好生养息,却不想姜皎突然低声说道:“四郎先出去,我有事要吩咐你表兄。”
眼看姜度愕然离开,李林甫方才就势在榻前跪了下来,低声问道:“舅舅有何事要吩咐我?”
“哥奴,四郎也好,姜氏其他子弟也好,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能屈能伸,精明强干。惠妃经此一击,无论宫里宫外全都损耗巨大,姜家已经不成了,但你却还能给惠妃雪中送炭。记住,不要如我和你舅母当初那般张扬,事情做得隐秘些……”姜皎张口对李林甫低声嘱咐了几个不为人知的名字,见外甥目露异彩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欣慰地笑道,“我是不该走了幸臣的路子,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你比舅舅有出息得多,日后四郎他们,我就托付给你了。”
昔日贵幸时,宫廷之中的宫女、名马、珍奇……但凡姜皎看中之物,李隆基都会毫不吝惜地下赐,就连宫中草木亦是如此。然而如今一朝见罪杖刑流配,当一辆马车十数家人从姜宅徐徐出来,经由城门黯然离开东都之际,却是连送行的人都几乎不得见。熟识相厚的人家大多早一日便送了程仪,也有少数怕事的人也不见,礼也没有,陪伴在马车之侧的姜度走在官道上,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当耳畔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时,他也丝毫没有回头,直到他听见有人扯开喉咙嚷嚷了一声:“姜四!”
愕然回头的他看见两匹马几乎并行疾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从人。随着人趋近到只有一二十步远,他一下子就认出崔俭玄身后的那人是谁,一惊过后也来不及吩咐什么,连忙拨马迎了上去。相见之际,他忍不住苦笑道:“别人顶多送了程仪就躲了,你们两个就不怕给家中招祸!”
“怕什么!之前马球场都被河南府使人查封叫停,窦十郎直接把一应都转给了我,再加上你这些,如今我是独家经营一人做主,我怕个鸟?”崔俭玄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这才看着同样靠边停下的马车,低声问道,“楚国公还好么?”
“大约坚持不到钦州。”尽管这话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人口中说出来,难免悲恸黯然,但姜度面对这两个特意来送行的人,还是说了实话,“能否支撑到出了河南府境内,都说不准。”
“那你还……”
崔俭玄大吃一惊,正要嚷嚷的时候,却被杜士仪一个手势拦住。策马上前一步的杜士仪瞥了一眼那辆装饰简朴的马车,他只需稍稍想象就知道坐在马车上会有多颠簸,再加上五十开外的姜皎经那六十杖之后必然伤情严重,他立时明白姜度所言不虚。想想姜皎此次也没有上书再请宽限抑或其他宽宥,他隐隐之中便猜到了这位楚国公的决断,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楚国公真是一片苦心……姜四,此去路上你自己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情,尽管送信到观德坊来。只可惜,崔十一和舍妹的婚礼,你是来不了了。”
“看我这一昏头,竟是忘了你是要成婚的人了!唉,连你的傧相都做不成!”姜度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见崔俭玄欲言又止,他便笑道,“只不过你比新娘子还漂亮,回头可别让人笑话了!我眼下也没什么可送你当贺礼的,这块玉佩你收着!”
扯下腰间一块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到崔俭玄手中,他便意味深长地说道:“等日后我回来,再用合适的贺礼换了这块玉佩!”
看着趴在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父亲,饶是姜度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也是双眼通红心中悲痛交加。
谁都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叔父姜晦在贬斥之前,只来得及用了手段,把几个当初趋炎附势如今却避如蛇蝎的人打成阿附父亲的姜氏党羽,甚至连这几个人是否会被贬官去职都没机会看见,更没能和父亲见上一面,便被贬为春州司马,而且是即刻上路。
春州远在广东,这一路山高地远,而父亲的贬所更远在广西钦州,远比春州更属于蛮荒之地。更何况,挨了那样六十杖,已经五十开外的父亲如何撑得下来?
叔父姜晦又担心晚辈们留在洛阳遭人暗算,把大多数人悄悄都转移到了叔母的娘家,现如今当初那偌大的楚国公姜宅,如今只剩下了他和尚在病中的母亲,其他婢仆固然大多留着,可整个宅子里的气氛却已经低落得无以复加。倘若不是这两天表兄李林甫除却在官署点卯,其余时刻都在这儿陪着他,他恐怕就是再坚韧的神经也难以坚持下来!
“四……郎……”
听到这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姜度先是一愣,见趴伏在床榻上的父亲竟是终于醒了过来,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慌忙挪上前去,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这时候,李林甫也连忙在床榻边上坐了,轻声说道:“舅舅,四郎在这儿,咱们都在这儿。”
姜皎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姜度,目光接着却在李林甫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已经几天了?”
“阿爷是昨天被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