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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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鱼嬉戏,明媚的日光下透潭底,让潭水更显声色,尽管刚刚佳人在侧却不得诉衷肠,但他的心却宁静了下来。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杜十九郎如今不愿作诗,竟然做起文来了?适才还有人提到你的才名,若我说你就在此,恐怕邀战者定要不计其数。”
听到身后那戏谑之声,杜士仪回头一看,见是玉真公主今日也不着道装,赫然一身男装打扮,看上去别显几分英气,他冷不丁想起了两人在这儿初次相见的情景,当即笑道:“刚刚我之所吟,拾人牙慧,不值一提。至于邀战,文无第一,这口气没什么好争的。今日我来,一则是金仙观主托我护送玉曜娘子来此谈心,顺便探望探望玉真观主……”
“原来我只是顺便?”
见玉真公主眉头一蹙,那微嗔带恼的样子分外妩媚,杜士仪便轻咳一声道:“王钧之案,我已经禀告过金仙观主,也想对玉真观主再知会一声。”
听完那一番和杜士仪对金仙公主所言差不多的解说,玉真公主却在沉默良久之后,极其突兀地说道:“既然知道张嘉贞不干不净,缘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将他也一块拉下马来,反而要舍近求远去对付王守一?须知张嘉贞先逐王郎,又屡次险你于险境,如此良机若是错过,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仿佛难泄心头郁愤,来到那小石潭边,见内中鱼儿一动不动,她突然一把扯下腰中玉佩,就此奋力掷入潭中,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道:“而且你若要发动,我这里还有更好的证据,张嘉贞之弟张嘉祐当初在忻州任刺史期间有贪赃之举。阿兄最恨贪赃,只要此事一发,张嘉贞便再无翻身之机!”
杜士仪没想到玉真公主看似悠游自乐,背地里却查到了这种事,他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候,玉真公主已经转过身来,见他脸上满是愕然,便有意笑道:“怎么,很意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女人,他张嘉贞刚愎自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偏偏一害王郎,二又一再把你当成眼中钉,自身却又不干净,这个宰相还有何力服众?”
“观主所谋深远,但眼下火候还不到。”把当初劝解宇文融的话拿来再次劝慰了一番玉真公主,杜士仪见她仍然是面带寒霜,显见并不愿意放弃,他便无奈地低声说道,“姚相国亦爱财纳贿,然则当初当政之时,圣人从未动摇其位;如今张相国虽远不如姚相国才干,可情不同而理同。有些事圣人能容忍,有些事圣人不能容忍。所以,还请观主暂忍一时之气,此事就交给我。”
“唔……”玉真公主扬起那张不染风霜的脸,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好,我姑且就听你的!可要是听不到好消息,下次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杜士仪悄然而来,飘然而去,并未惊动别院中的其他人。纵使霍清,在前头代替玉真公主主持了好一会儿诗会,等主人回来,她见刚刚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重新打起了精神,纷纷拿出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佳词美句,跪坐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她便低声问道:“贵主,杜十九郎这就走了?”
“走了……”玉真公主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渐渐偏西的日头,这才怃然叹道,“他是心志极坚的人,我和阿姊能做的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女郎,方才能配得上他!”
宇文融素来雷厉风行,转押了那两个行刑人之后,立时严加讯问。拷讯之一轮,就问出了得人银钱三十贯,令王钧速死的消息,甚至连此前杖责王钧时,将杖杀说成杖刑流配,却在宣制书之前塞了王钧之口的事实也供认不讳。当这一事实禀告了李隆基之后,天子果然大怒,令继续彻查。消息传入中书省时,尽管张嘉贞经苗延嗣一再担保,做事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而且没有物证,他也忍不住如坐针毡。
上有张说源乾曜,下头还有杜士仪宇文融这等虎视眈眈的低品官员,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相国,相国……”
一个令史飞一般地冲进了张嘉贞的直房,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宇文融径直去了王驸马家!”
此事和王守一有什么关系,宇文融莫非是疯狗不成,见谁都咬?
张嘉贞又惊又怒,可想到王守一的确丝毫无涉,又什么都不知道,他心下渐渐稍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吩咐那令史退了出去。然而,等到傍晚时分,另一个消息再次传来时,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两名行刑者指认,王钧透露,曾经贿赂了王守一五百贯!尽管今日宇文融去面诣王守一,这位祁国公兼驸马都尉矢口否认,但如此传闻已经在宫里宫外散布了开来!
当张嘉贞再次踏着漫天月色回到了家中的时候,专管门上的一个心腹家人上前牵了马搀扶他下来之后,就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开口说道:“相国,今日黄昏,王驸马微服来了一趟。幸好将军在家中,好容易说服他走了,应该也没让人瞧见。”
近日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堆积在一块,本就让张嘉贞心力交瘁,此刻听到王守一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还来找自己,他不禁越发郁怒。可是,当他也顾不得吃晚饭就到书斋中叫来弟弟张嘉祐询问时,张嘉祐沉着脸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为之悚然,继而怒发冲冠。
“王守一说,阿兄你要王钧速死,那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他什么事?他是收过王钧五百贯,为其引见于你,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一丁点钱要杀人灭口!”张嘉祐知道这话实在不好听,可王守一的话若不是原话转述,万一令兄长会错了意思,那就麻烦大了。于是顿了一顿之后,他见兄长的脸色极度不好,他就轻声补充道,“王守一还说,这时候要撇清已经迟了。”
“是迟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上他的贼船!”张嘉贞已经七窍生烟,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声音更是几近咆哮,“人家不过是用了这么一招试探,他就立刻沉不住气,这个国舅爷迟早都得当到头!宇文融……我早先真是小看了他,比杜家小儿更加狡猾……对了,杜家小儿近来在做什么?”
“他?据说大多数时候仍在门下省左拾遗直房,只去御史台宇文融那里点个卯,午后就常常出宫在外闲逛,最近还出入过金仙玉真二位贵主那儿。”
“必然有诈,你只让人盯紧他就是!”
张嘉贞也闹不明白杜士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如此叮嘱了一句。然而,留了张嘉祐在书斋中一块用饭,又商量了几件事后,张嘉祐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放下碗筷开口说道:“阿兄,今天柳齐物还来过,送了厚礼。我本打算拒收,但他所求不是别的,是大公主出嫁的事。”
“驸马都定了,他还想干什么?”张嘉贞眉头一皱,大为不悦,“河东柳氏这一支固然一直富贵荣华,但柳齐物就不是什么顶尖人物,上次京兆府试他闯出来的祸还不够么?难不成圣人亲自挑选的驸马,他还要挑三拣四不成?”
“不是驸马,是嫁妆。”张嘉祐见张嘉贞立刻若有所思展开了眉头,他便笑道,“大公主的封号听说都已经定了,是永穆。陛下颇为爱重这个女儿,因而打算以当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旧例发送。”
此话一出,张嘉贞登时悚然动容。太平公主当年从万年县廨出嫁了,十里红妆都不止,若是照那样的规格,足可见柳婕妤和大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于是,他沉吟片刻便面无表情地问道:“柳齐物所为如何?”
“请阿兄约束些人,别让人说三道四。倘若大公主能够顺当出嫁,柳家还有重谢!”
“陛下怜长女,本是应有之义。”张嘉贞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吩咐道,“礼物退回去。此事我自会稍稍留心,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落人把柄!”
“那就按照阿兄的意思!”
张嘉祐口中如此说,但离开书斋时,他却有些懊恼地挑了挑眉。兄长如今是宰相,他是右金吾将军,这兄弟同为将相的例子,古往今来也都是不多的。柳齐物所赠所求又不是大事,收下来又有什么关系?那些金银珠宝他不稀罕,但那一顶三十重亳州轻容制成,却看上去依旧薄若蝉翼的帐子,他却稀罕极了!
其他的礼物可以退回去,这顶帐子,他自己留下!
而张嘉贞在张嘉祐出去之后,却又命人去给中书舍人吕太一送信。若真的无人说话,他不妨给了柳氏一个人情,可要是有人建言,他也不妨让人劝谏两句!
☆、369。第369章 简在帝心,念君灵犀
尽管张嘉贞觉得宇文融仿佛是疯狗似的见人就咬,但宇文融固然重重咬了王守一一口,让王守一和张嘉贞这对曾经的盟友几乎成了仇人,但他接下来的手段却极其谨慎。
王钧曾经贿赂过的人,他择选了几个地位不算最突出,在朝中也不是什么极其出挑的人物,和杜士仪一块联名上奏,根本没提到王守一半个字。至于令两个行刑者速刑杀人灭口的主使者,他采纳了杜士仪的建议,以两人所供之人搜遍洛阳也找不到为由,诚惶诚恐地请罪。
果然,李隆基对那些纳贿者的处置从流放到贬官不等,而对于宇文融和杜士仪不曾查出主使者,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责备了几句。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之后,他想起得内侍禀报,宇文融最初因得供词去见王守一却被强硬否认,宇文融事后还对人感慨过没证据就不能胡乱禀报,杜士仪也曾经呵斥过指斥那杀人灭口的指使者就是张嘉贞的说法,言道是无凭无据,不得构陷宰相,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他倒是没看错人,宇文融固然雄心勃勃,杜士仪固然清正凌厉,可为人倒真是值得信赖!可张嘉贞……
低头看着案上一卷纸,李隆基徐徐摊开,恰是一位官员陈奏张嘉贞得王钧为之修缮扩建宅院,而事发之后利用杖杀之机,杀王钧灭口。对于大臣纳贿,他其实一直比表现出来的更加宽容。姚崇亦爱财,张说一直就不是一个俭朴的人,只要不那么太过分,他全都能忍。因为纳贿而举荐一些私人,他也可以装作没看见,可若是连王钧这种货色也能荐入御史台,事发之后又杀人灭口,张嘉贞视他这个天子为何?
以为他真的昏庸到了会连这些都看不到听不到?
费尽心力大半个月,结果却连一句褒扬都没有,对于素来得天子褒奖备至的宇文融,这还是第一次,因而出宫的时候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当杜士仪笑着邀他去酒肆喝酒时,他还有些犹豫,最后却不过情面,这才勉强答应了。等到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寻了一家僻静的小店换了官衣,随即就到了毗邻天津三桥,积善坊北门的一家胡姬酒肆。
当年在这里和崔俭玄对坐,等着卢鸿出宫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想起那时候崔九娘曾经女扮男装悄然出现,继而又和玉真公主一块入宫打探,杜士仪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而这时候,一直仿佛目不转睛看着下头胡姬所跳胡旋舞的宇文融,随口感慨了一句这胡姬不凡,随即就词锋一转道:“真是没趣。”
“怎么,宇文兄还在懊恼这次徒劳无功?”
“倒没什么太可惜的,就算倒了张嘉贞,源翁那性子对上张说,一样会退避三舍……可惜啊,我要熬到宰相,还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宇文融大大咧咧地说着这种寻常官员绝对不敢企及的梦想,痛喝了一气酒又一抹嘴道,“只不过若是因此让陛下觉得我无能,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士仪知道宇文融年纪比自己大一倍不止,因而分外在意圣眷如何也并不奇怪。坐在临窗的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洛阳宫,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宫里突然一行车马出来,看样子,不知道是去哪儿送赏赐的,后头似乎都是绢帛之类的东西。”
“哦?”
宇文融立刻把头探出了窗外,眼睛一转便叫了一个伙计来,吩咐其去打听打听。等到那一行人过了天津三桥,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南去了,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刚刚那小伙计就三步并两步上楼来到了他们面前。这人殷勤而不失恭敬地躬了躬身道:“二位客人,打探得知,这些人是奉了圣命,去宇文侍御和杜拾遗处送赏赐的!圣人嘉赏他二位忠直清正,因而各赐绢五十端。”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宇文融刚刚那郁色一扫而空,哪里还有半点患得患失!他索性就抢先打赏了那伙计,见其欢天喜地地离去,他就笑吟吟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呵呵,只要依旧简在帝心就好!”宇文融索性直接把酒壶拿了来,对着嘴一口气咕嘟咕嘟全都喝干净了,这才兴高采烈地说道,“如此也能回家睡个好觉!对了,我这覆囚使不日就要出东都,也没法留下来过年了,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对哥奴说,他这人主意极多,是个好帮手!”
想到宇文融这最后的提醒,杜士仪回到观德坊私宅时,不禁暗笑自己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原则。他可以敬服宋璟这种直臣,可以敬而远之张说这种心机深沉的宰相,可以亲附源乾曜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老好人,但他还可以和宇文融李林甫打得同样火热。当然,最为适意的却还是和王翰这种不喜欢动心机的人往来,就算是姜度窦锷这种世家子弟,都比那些肚子拐几个弯的朝臣来得可爱一些。
“杜十九!”
有些失神的他回过神时,就看到面前是一个他认识最早也是最率性的世家子弟。崔俭玄一如往日,兴冲冲到了他面前便高兴地嚷嚷道:“大消息,今天我可是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
一路硬是把杜士仪拽进了书斋,又直接用脚后跟合上了门,崔俭玄便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柳婕妤的兄长,那个柳惜明的老子柳齐物,给张嘉贞送了一份厚礼,结果却给退回来了?”
“不知道,”杜士仪回答了这三个字后,便没好气地反诘道,“知道了还要你对我说?”
“嘿,大多数东西是给退回去了,但听说少了一顶最最名贵的亳州轻容帐子。据说足足有三十层,轻若无物,薄如蝉翼,是和柳家另外一顶锦帐齐名的好东西。当初柳齐物用那一顶锦帐,纳了长安城内的名娼娇陈为妾,这另外一顶则是传家宝,岂料这次张嘉贞竟然笑纳了。”
杜士仪早知道作为关中四姓之一的柳家豪富,此刻便随口问道:“那柳齐物送此物莫非是为了求官?”
“奇就奇在……不是!”崔俭玄卖了个关子,见杜士仪果然流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才嘿然笑道,“听说是为了大公主下降的事!不是已经定了王鹞尚主吗?陛下对大公主听说颇为宠爱,又禁不住柳婕妤吹风,打算在大公主下降的时候,仿当年太平公主出嫁成例,妆奁等等可想而知有多丰厚。柳齐物生怕节外生枝,所以打算请张相国帮帮忙,如果有人建言就帮着说说话!”
这理由自然说得过去,然而,杜士仪却不免有些疑惑:“这种消息按理谁都会讳莫如深,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如今我正在干嘛?我可是在主持洛阳城中第一届马球精英赛,那些包厢也好看台也好,什么事情都有人议论,最是消息汇聚之处。只不过这几天太冷啦,只剩下四强的比赛,我琢磨着就干脆放到明年开春。你也别说,官宦子弟的马匹好训练精良,四队里头占了三队,楚沉那一队也是官宦子弟居多,自然是算在里头。另有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