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3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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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外头那些声音,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身旁面色各异的三个属官。
王铭一走,剩下的三个属官都不是名门世家出身,俸禄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再加上职田之前被收了,现如今补发的职田钱老是要延后才到手,而倘若在为官期间不能积攒几个,回头在长安等着候选时就会穷困潦倒,故而他们对于杜士仪对这些胥吏差役如此大手笔,不是没有腹诽的,只是当面谁都不会表露出来。在杜士仪的目光注视下,见风使舵最快的于陵则就干笑道:“明公赏罚分明,怪不得无人不服。”
“只是对那些顺手牵羊贪得无厌之徒,我实在是厌恶得无以复加而已。更何况这样的害群之马偏偏就在县廨之中,不清除出去以平民愤,我这个成都令却是尸位素餐了。”杜士仪并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获知这几个人斑斑劣迹的,而是须臾就词锋一转道,“我上任以来,各位也算是相助良多,明天便是正月初一,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谢礼,就预备了一些鹿脯干菜之类的微薄年礼,还请各位笑纳,也好和家眷一块好好过个节!”
杜士仪所谓的微薄年礼,三人回去之后就看到了。所谓的鹿脯,是整整半只风干的鹿;所谓的干菜,是从菘菜到香菇木耳到其余各种不下七八种,足足两大筐;而这份微薄的年礼,还包括给小孩子的金银压胜钱,虽是寥寥数枚,但在蜀中之地却是少见的式样。而两匹给家眷做衣裳的蜀锦,亦是低调而大方的颜色。至于在争地案子上给杜士仪使唤得够呛的桂无咎和武志明,每人还得了四卷新书,都是长安有名书坊的抄本。
不指望人人都能士为知己者死,但杜士仪在不该吝啬的时候从来就不吝啬,更何况这和打赏那些差役胥吏不同,是他自己掏腰包送的年礼,自然心安理得。中午蜀香楼的席面吃得众多人满嘴流油,酒足饭饱的时候打着饱嗝喷着酒气的不在少数。而杜士仪则是在亲自执杯敬了赤毕等劳苦功高的从者,又留下田陌,仔仔细细问了他对于蜀中土质的调查结果之后,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县廨看家,在傍晚时分只带了两个从者悄悄前往东城昌化坊玉真观。
没有填着火药的鞭炮,更没有绚烂的烟花,但百姓们自然有各自的办法过节。火中爆响的竹节声不时在已然昏暗的夜色中响起,而各色点起的孔明灯,则是让天上多了点点光辉,甚至有丝竹管弦声在空气之中翩然传送。当杜士仪踏入玉真观,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那观中之园时,就只见早已经有佳人手提灯笼等候在那里。寒风萧瑟之中,王容脸上的笑容如花绽放,让他心中暖意融融。
“又让他们去帮你故布疑阵了?”
“没办法,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厉害了些,盯着我的人自然就多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难不成我就没有上司运,总有个虎视眈眈的上司和我过不去?”
扑哧——
王容终于被杜士仪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乐了,手中灯笼都险些没拿住。可想想范承明那种隐忍不发的劲头,她不禁微笑道:“长安城中公卿权贵太多,眼睛也太多,你总不能做得太过。可成都城却只有范承明一个,你要真的受不了,那我们就合起来挤走他!”
“娘子真豪气!”杜士仪立刻竖起了大拇指,却是笑吟吟地说道,“那咱们趁着今夜守岁,好好商量商量如何挤走上司?”
这时候,一直隐身在旁边只当自己是透明人的白姜终于忍不住了,一时微嗔道:“杜郎君,娘子,好好的大过节,还商量这种糟心事!”
从前各家官府全都依照旧例放公廨本钱的时候,县廨的差役也好,胥吏也好,都是捉钱人奉承的对象。须知县令也好,县丞主簿县尉也罢,全都是吏部选出来的,少有真正明白下头那些勾当,还不是任由这些人从中串联?这些过手的好处,远胜过他们一年的辛苦钱。可现如今这一项被天子大笔一挥直接给蠲免了,除却少数偏远州县还是沿袭旧制,胆大妄为地继续放着这官营高利贷,大多数州县因宇文融廉察天下的势头,无不止了这一项。
因而,腊月三十这天一大早,当一个个差役和胥吏们站在院子里,三三两两议论着这年末赏钱的时候,无不心底兴奋。这五百贯定金固然出自商贾,可也是杜士仪在处理前头那桩案子的时候,斗智斗勇得来的,别说划拉到县廨的小金库中以备不时之需,就是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谁也不能说一个字。于是,几个老成的令史彼此交换过意见之后,全都得出了一个比较稳妥的数字。
“之前为明公鞍前马后尽心竭力的,约摸能得个两三贯;做事平平的,约摸也就五百文。至于平素不尽心的,不吃挂落就很不错了,哪里还能有赏钱?”
在这种猜测之中,随着明公升座的声音,众人纷纷整理了衣衫行头,鱼贯上了大堂。行礼过后分两列侍立之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便清清楚楚地看到,杜士仪身边那几个从者两两抬着一口口大箱子上来,最后竟是足有四口大箱子直接放在了大堂上。当箱盖打开时,那里头用绳子串得整整齐齐的青钱完全显露了出来,引得不少人眼睛放光呼吸急促。
如何教化下属民众?代之以诚,处事公允,这固然重要,但杜士仪自己都不是圣人,怎么可能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此刻的钱帛动人心,他看得清清楚楚,便冲着县尉武志明微微颔首。
这位流外出身深悉下头门道的县尉展开手中卷轴,一口气念出了八个名字之后,他却是顿了一顿,随即沉声说道:“此八人办事尽心,毫无差池,因而秉承明公之命,授上赏,赏钱十贯!”
十贯就是整整一万钱,放在民间,足足可买二十口猪!
别人目瞪口呆,作为当事者的那八人同样又意外又惊讶。直到每个人上得前去,由从者的手中接过那一袋一袋的钱,勇武有力的直接用扛,软弱无力的直接用拖,其他人看着那一口口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吞咽唾沫的大有人在。而中赏者十五人,每人却只五贯钱,下赏者最多,统共二十三人,每人只两贯钱。等到领赏的全都站到了左边,右边只剩下最后那四个孤零零的一文钱都没落到手的,他们看着同伴们面前的口袋,那羡慕嫉妒恨就别提了。
然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杜士仪一改刚刚勉励其他人用心时的和颜悦色,却是沉下脸道:“别人有上中下三等赏,至少今年这最后一季,多多少少在县廨之中踏踏实实做过事情。唯有尔等四人,滑胥偷懒,贪得无厌,更有甚者还收受苦主的钱,盘剥街市!有赏无罚,谈不上公允,来人,将这四人立时除名,照受财为人请求,豪强乞索这两条律令,立时下监,年后审结!”
尽管这四个一文钱都没落到手的,是成都县廨有名的老油子,也是街市上让人痛恨的恶霸,可从前一任任县廨长官属官,少有人会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受财为人请求是有,可顶多不会超过一贯钱,豪强乞索固然也有,可不过是三天两头一只鸡两块肉,哪个百姓真会为此告到官府?可谁能想到,杜士仪竟然不但洞察分明,而且还这么大张旗鼓地管了!
“明公,冤枉啊!”
其中一个酒糟鼻子的差役刚刚这么叫嚷了一声,就只听砰地一声惊堂木骤然拍响。一时间,走神的人回过神,想求情的人缩了回去,至于还有想喊冤的,也被这一下给惊得闭上了嘴。见大堂中一时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杜士仪方才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到了那四个被人架住的家伙面前。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尔等所作所为,确实不是什么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之类的大恶,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欺压良善,小恶累积起来,同样是让人怨声载道的大恶!”厉声训斥过之后,他便环视众人说道,“今日你们都按照平日之功各有所得,而这些害群之马,也因为平日之过而各得其罚,赏罚分明,这才是公正明允!给我把人架下去,如若再敢呼喝咆哮,立时笞责不饶!”
眼看这四个人果真再不敢做声地被架了下去,堂上其他人噤若寒蝉,对于杜士仪接下来的教训和勉励,反而不敢走神,全都全神贯注听了。等到各自背着自己分来的钱出了大堂,又听闻蜀香楼的席面已经送到了,在最初的寂静过后,也不知道是谁小声欢呼了一声,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显然,年关时得了这样犹如及时雨似的赏钱,他们都能好好过个肥年了!
听着外头那些声音,杜士仪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身旁面色各异的三个属官。
王铭一走,剩下的三个属官都不是名门世家出身,俸禄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再加上职田之前被收了,现如今补发的职田钱老是要延后才到手,而倘若在为官期间不能积攒几个,回头在长安等着候选时就会穷困潦倒,故而他们对于杜士仪对这些胥吏差役如此大手笔,不是没有腹诽的,只是当面谁都不会表露出来。在杜士仪的目光注视下,见风使舵最快的于陵则就干笑道:“明公赏罚分明,怪不得无人不服。”
“只是对那些顺手牵羊贪得无厌之徒,我实在是厌恶得无以复加而已。更何况这样的害群之马偏偏就在县廨之中,不清除出去以平民愤,我这个成都令却是尸位素餐了。”杜士仪并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获知这几个人斑斑劣迹的,而是须臾就词锋一转道,“我上任以来,各位也算是相助良多,明天便是正月初一,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谢礼,就预备了一些鹿脯干菜之类的微薄年礼,还请各位笑纳,也好和家眷一块好好过个节!”
杜士仪所谓的微薄年礼,三人回去之后就看到了。所谓的鹿脯,是整整半只风干的鹿;所谓的干菜,是从菘菜到香菇木耳到其余各种不下七八种,足足两大筐;而这份微薄的年礼,还包括给小孩子的金银压胜钱,虽是寥寥数枚,但在蜀中之地却是少见的式样。而两匹给家眷做衣裳的蜀锦,亦是低调而大方的颜色。至于在争地案子上给杜士仪使唤得够呛的桂无咎和武志明,每人还得了四卷新书,都是长安有名书坊的抄本。
不指望人人都能士为知己者死,但杜士仪在不该吝啬的时候从来就不吝啬,更何况这和打赏那些差役胥吏不同,是他自己掏腰包送的年礼,自然心安理得。中午蜀香楼的席面吃得众多人满嘴流油,酒足饭饱的时候打着饱嗝喷着酒气的不在少数。而杜士仪则是在亲自执杯敬了赤毕等劳苦功高的从者,又留下田陌,仔仔细细问了他对于蜀中土质的调查结果之后,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县廨看家,在傍晚时分只带了两个从者悄悄前往东城昌化坊玉真观。
没有填着火药的鞭炮,更没有绚烂的烟花,但百姓们自然有各自的办法过节。火中爆响的竹节声不时在已然昏暗的夜色中响起,而各色点起的孔明灯,则是让天上多了点点光辉,甚至有丝竹管弦声在空气之中翩然传送。当杜士仪踏入玉真观,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那观中之园时,就只见早已经有佳人手提灯笼等候在那里。寒风萧瑟之中,王容脸上的笑容如花绽放,让他心中暖意融融。
“又让他们去帮你故布疑阵了?”
“没办法,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厉害了些,盯着我的人自然就多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难不成我就没有上司运,总有个虎视眈眈的上司和我过不去?”
扑哧——
王容终于被杜士仪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乐了,手中灯笼都险些没拿住。可想想范承明那种隐忍不发的劲头,她不禁微笑道:“长安城中公卿权贵太多,眼睛也太多,你总不能做得太过。可成都城却只有范承明一个,你要真的受不了,那我们就合起来挤走他!”
“娘子真豪气!”杜士仪立刻竖起了大拇指,却是笑吟吟地说道,“那咱们趁着今夜守岁,好好商量商量如何挤走上司?”
这时候,一直隐身在旁边只当自己是透明人的白姜终于忍不住了,一时微嗔道:“杜郎君,娘子,好好的大过节,还商量这种糟心事!”
☆、420。第420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除夕之夜,玉真观中一片祥和安宁的氛围。
道门和佛家不同,不弃本家,不离俗世,就是酒肉等等也一概不禁。在这等大过年的时节,这成都昌化坊玉真观修道的女冠之中,尚有亲人的有的选择了回去和家人团圆,没有的则是聚在一块,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至于王容,她早早就在那观中之园最高处的回廊亭子中,设了厚厚的挡风围障,摆上了烧得火热的炭盆,此刻火炉烤架俱全,旁边的风炉上温着长安特有的醪糟,斟酒时那清甜的气味一时四溢。
尽管剑南烧春,荥阳土窟春等各色美酒作为贡酒名闻天下,然则关中人最爱的醪糟却是老少皆宜,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不少都好这一口。杜士仪并不好酒,可对这醪糟却来者不拒,尤其如今一口温热的醪糟下肚,他只觉得那种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禁讶然问道:“难不成真的是长安送来的?”
“是呢!阿爷不放心我,这山高路远的,不但特意送了四坛子醪糟,各色布匹衣料、干菜肉脯,足足准备了几车。倘若不是我年前紧赶着送信回去,他怕是能够把胭脂水粉也给我送一车来。”
尽管话里话外仿佛有些嗔怪的口气,但王容的脸上流露出的却是毫不掩饰的孺慕温情:“还有我两个阿兄,虽说阿爷没告诉他们我去了哪,可他们还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送东西来的人特意捎来了一套世说新语新注本,一套吕氏春秋竹简。整整两箱子书,一路让送来的人吃了不少苦头。”
想着王家豪富,如今却不送钱只送东西,自然是因为王元宝也好,他两个儿子也好,对王容都是万般不放心。而他被这话勾起了前几日刚刚收到的年礼,不禁苦笑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骨肉情深。十三娘自己孩子还小,却特意给我做了一双冬靴,一双春秋穿的鞋子送来,袜子整整五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她。崔十一更不用说了,直接让人送来一匹马,一个马夫,他却不想想,这蜀地最好骑的马,自然是蜀地出产。就是三师兄和其他各家亲友那儿,亦是都在年前送到了各具心意的东西……说起来,两位观主送了你什么?”
王容早在十月就已经让人将送给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的礼物送上了路,而如今面对这两位联手送给自己的礼物,她却忍不住心生歉疚:“尊师和玉真观主不知道你究竟要在成都呆多久,又怕我在此不惯,故而就把这座玉真观送了给我。想想我们一直瞒着她们,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谁让计划一直都赶不上变化?”面对这天大的人情,杜士仪也一时又歉疚又感激。
那两位金枝玉叶送给王容的礼物固然价值非同小可,送给自己的东西虽不是实质上的,可何尝不是弥足珍贵?因为此前那套刘知几的《史通》被杨思勖带入宫之后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玉真公主索性仗着是天子亲妹去讨要了一次。书是没要回来,那位贬安州别驾之后就郁郁而终的刘知几却是因此得到了平反昭雪,追赠汲郡太守。而此前刘知几诸子一直苦苦寻求平反而不可得,因为玉真公主此举,这桩人情她只得了一小半,一多半都算在了他身上。
因为刘家人觉得,在上上下下讳言刘知几刘贶父子之际,却因他注《史通》之故,而使这部《史通》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