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3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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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也好,蜀中也罢,其水土确实不太适合种植此物。”王容想起杜士仪说田陌屡屡抱怨,当初在两京田庄试种的木棉成活率低,出棉少,她不禁莞尔。好在厚厚的幂离遮掩了她的这种表情,她紧跟着便解释道,“要种木棉,最适合的土地是西域。然则那里如今不太平,各部屡有****,兼且西边更有大国崛起,外乡人在那里更加难以生存,长途运回关中河洛更是耗费巨大,反倒不如丝绵了,所以这也是鲜少有人从西域往中原捎带木棉制品的原因。”
“慧娘子的意思是……”
“无论李公还是崔翁,家中所匿隐户都不在少数吧?”
一句话说得李天绎和崔澹都面色极其不自然,王容方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各家都有的,并非李氏崔氏如此。蜀中水土,不易种植木棉,但江南则不然。江南水土,木棉很容易成活,而且那里和蜀地一样,丝织极盛,织机又多,若有能工巧匠改造,则纺线成棉布,又可通过水路运抵各处,远比西域陆路为便。”
李天绎一直都等着王容抛出这样的提案,但崔澹固然性急,可今天才听到这样的提案,顾虑自然不小:“可江南素来是吴人天下,若是贸然迁徙……”
“自然不要二位阖家迁徙。如杨家和鲜于氏,乃是因父祖做官而迁徙寄籍,二位家中并无人在江南为官,若贸然到江南与人争利,此何其难也?我记得二位家中,都有人在吏部候选多年?”
这句话就犹如一道电光劈下,一瞬间让两人清醒冷静了下来。云山茶行突然显露出冰山一角的实力,即便只是在银钱和规模上,却已经让人不容小觑。可倘若在族人候选上还能提供便利,这简直是一棵可以立刻攀附上去的大树!于是,崔澹竟是立刻抢在了李天绎前面!
“慧娘子若是神通广大,能够在此事上出力,你所言之事我自然愿意倾力而为!”
“只要在江南为官,寄籍买地,将隐户带一些过去,也就顺理成章了。”
王容说着便想到了杜士仪的话。杜黯之自从被他从幽州带回来,也已经四年有余,经史的功底已经打得很好了,这两年若能得乡贡明经,明年便能与试明经。若能题名,只要稍加提携,出为江南外官,绝非难事!
关中河洛太过打眼,蜀中是杜士仪的任所,茶行乃是数年前开始经营的,尚不要紧,但若是再进一步就过了,而在远离权力中心的江南,却未必不可打下根基!而她许诺这两人的,亦是在杜士仪此前所交待的额度之内,吏部选官,那些好缺自然是难如登天,可如县尉县丞主簿,乃至于各州参军事之类,要的却只是门路。
☆、437。第437章 香茶美乐,弟子随侍
京兆韦十四郎……
对于这个新调入益州大都督府的司户参军,范承明尽管只见过一面,但早在韦礼尚未抵达成都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韦礼是京兆韦氏勋公房子弟,不但是杜士仪的同年,而且和他同科京兆府等第,杜士仪初任万年尉,就是在韦礼之父万年令韦拯的部下,两人可以说是交情莫逆。
而韦氏乃是宇文融母家,尽管韦礼并非宇文融母家韦嗣立那一支,但彼此之间关联不小,否则宇文融怎么会从中出力,把韦礼送到了益州成都来?
“使君。”一个大都督府的令史快步进来,躬身行礼后就开口问道,“陈司马又来相询了,今年的益州解试,不知道由谁主持?”
“就是韦十四郎吧。”范承明仿佛是随随便便就想到了一个人选,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等到那令史难掩愕然,再次问了一遍,他再次认可了,眼见得对方匆匆退去,他方才哂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想要在大都督府内扎下一根钉子掣肘于我?杜十九郎,你也太小看我了,你选的人还嫩了些!区区解试,我却还不在乎分这点权出去……来人!”
等到另一个自己的心腹从者进了屋子,范承明方才开口吩咐道:“你把消息散出去,今次是京兆韦十四郎主持益州解试,行卷也好,公荐也好,少来烦我,我凡事不管!再有就是……”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那从者更近前些,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泰山封禅,宇文融领了副使,负责一应财计开销。因为实在是开销太大,所以他上书陛下,此前所征的籍外田亩原本征税减半,但现在那减免政策没了,从明年开始就是照常!”
这是张说提前给他透露的消息,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说道:“至于客户,原本所言的五年蠲免赋役,此番也要变成三年!”
相比前头那个真实消息,这个消息却完完全全都是他的杜撰。宇文融的根基就是由括田括户而建立的圣眷,倘若失去这个,那就会被立时打回原形。而客户逃亡固然会对州县长官造成冲击,但只要他应对得当,不但可以控制此事,利用此事给宇文融一击,也就是他此行益州最大的成功了!
居人客户,一则为缴纳赋税的本分人,一则为逃避赋役的滑胥人,怎可平等相待?那些连原籍都不要的客户隐户,就该重新遣回原籍,如此那些抛荒的田地就可重新有主,赋役征收也就能日渐恢复!怎可又蠲免赋役,又任由他们在新的居所住着?如此针对逃户的律法岂不是形同虚设!
“是,使君尽管放心。”
见那从者要退下,范承明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不要操之过急。前一个消息先放出去,后一个徐徐为之。记住,欲速而不达。”
“明白了。”
韦礼虽然开玩笑似的问过杜士仪和郭荃,是否要去争一争主持益州解试,但他实则没报多大希望,更何况杜士仪和郭荃都表示没有必要录取的人才,他就更对此事不上心了。于是,面对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自然有些意外,去见范承明时却只得了几句不咸不淡的指示。等到外间消息传来,范承明袖手不管今科解送如何,那些墨卷和自荐书犹如雪片似的飞入自己家,他就立刻明白这绝非美差了!
这天他气呼呼地径直来找杜士仪,在书斋一屁股坐下之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个范承明,他分明是故意的!在外头说得大义凛然,结果找我关说的,举荐的,暗示的,再加上拦马自荐的,投递墨卷的,拿着各种各样荐书求拔解的,简直是多如牛毛!我这才算是明白,这主持解试是多麻烦的一件事,那会儿看你在万年县尉任上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京兆府解试,我还觉得风光,这下子手脚都给绊住,其他什么都别想干了!”
“这便是那位范使君的计策了。”杜士仪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即说道,“不过,如此繁难的事你做一做也好,你之前当正字可是闲得发慌!横竖我的本意,原就不仅仅是让你在大都督府钳制他的。”
“知道知道,我不就是抱怨两句吗?这样的上司真是不好打交道。”
杜士仪当然赞同韦礼的说法。他第一任万年尉时的上司是韦拯,不消说对他是极其看顾的;第二任左拾遗的顶头上司是源乾曜和裴漼,自然也都是好相处的人,后来调到丽正书院,固然张说最大,可并不常来,而徐坚贺知章都对他很照顾。而此次到成都对上范承明,这确实是一场硬仗!
他也不是没有打过硬仗的经历。但对上河南尹王怡,他是借助的宋璟以及京兆府众多官员之力;至于对上张嘉贞王守一,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势。而这一次,他自己就顶在最前面!这无关政争党争,更牵涉到的是一个群体的利益,成都一县乃至于益州一地的稳定!
“杜师,杜师!”
韦礼突然听到外头这个声音,登时有些疑惑。而当杜士仪吩咐进来,外间一个垂髫童子捧着一个木盒兴冲冲进来时,他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不过小半年不见,杜士仪连弟子都有了?
“杜师,这是按照茶经炒制出来的新茶!虽然此前失败了几回,但彭大伯他们试了一次又一次,最终成功了,沏出的茶香气四溢,苦涩回甘,彭大伯他们虽然不甚喜欢,我却爱得很!”一口气说到这里,陈宝儿方才突然发现旁边有客,顿时有些赧颜,捧着木盒趋前几步放在了杜士仪面前的案上,他才后退几步,又转身对一旁的韦礼行礼道,“见过这位郎君。”
“这是益州大都督府新任司户参军京兆韦十四郎,我的同年,奉范使君之命主持今岁的益州解试。他和我相交莫逆,你不妨叫他一声韦世伯。”
“啊……韦世伯!”
陈宝儿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行礼不迭。他这些天都在彭海那边的茶园,有时候就住在家里。张家村那些村民也好,彭海等客户也好,对于成都城内的官场中事都不太在意,他又是今天刚刚回来,这大消息竟还是首次听闻。想到崔颌过年后就在发奋读书,仿佛想求今科解送,他忍不住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那崔郎君岂不是今科有望?”
这一次,韦礼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什么崔郎君?”
“就是进了县学,又跟着杜师读书的……”
陈宝儿这话还没说完,韦礼就立刻叫道:“杜十九,你刚到益州就左一个弟子右一个弟子,这也太快了!”
“别听你韦世伯一惊一乍。”杜士仪对有些难为情的陈宝儿解释了一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喜欢也尽可挑十个八个弟子教导。宝儿心性率直过目不忘,所以我也算是见猎心喜。至于崔颌,根基打得不错,他父亲却又懂事,我既然延其入县学,留他也给宝儿有个伴。”
“儿女都没有,弟子倒先有了。”韦礼嘀咕归嘀咕,可实则也有些动心,但看到杜士仪面前的木盒,想到刚刚陈宝儿说的话,他连忙岔开话题道,“这是送来的什么茶?听他说得如此不同信寻常,快拿些来让我尝尝?这两年长安洛阳蜀茶渐渐盛行,我阿爷也好这一口,若真的不凡,我到时候捎些回去送给他!”
“宝儿。”杜士仪以目示意,陈宝儿连忙就出去吩咐人准备各色用具了。等到东西一一送进来,杜士仪坐着不动,竟然又是他亲自看火烧水准备杯盏,看得韦礼更加心动。
他才刚刚嘟囔了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明公,玉奴小娘子来了。”
“她也来凑热闹!”杜士仪哑然失笑,当即吩咐道,“请她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只见大门推开,一个身量小小的女童费劲地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进了屋子,放下东西后就欢快地叫道:“师傅,你上次教的那首曲子我已经会弹了!”
这一刻,韦礼已经全然瞠目结舌。这弟子两个也就罢了,杜士仪还收了个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当徒弟,看样子学的还是……琵琶?眼见得小丫头自说自话就解开了皮囊,毫不客气地去另一边占据了一方坐榻,稍稍一调弦,竟是径直弹奏了起来,看起来还有模有样,他不觉瞅瞅专心致志烹茶的陈宝儿,又瞧瞧全神贯注弹琵琶的玉奴,简直叹为观止。
“杜十九,你这日子……你这出京的日子实在是太逍遥自在了!”
若是让你看到王容,你恐怕就更加只有羡慕嫉妒恨了!
杜士仪但笑不语,等到玉奴一曲终了,兴奋地仰着脸,一副等着夸奖的样子,他正要顺势赞赏小丫头两句,那边厢陈宝儿已经欢呼一声道:“水沸了,杜师和韦世叔且稍等片刻,茶汤一会儿就好!”
面对这情形,杜士仪便笑眯眯地对韦礼说:“人生少不了知己知音,可儿女之外尚有弟子随侍,有香茶,有美乐,亦是人生一桩快事!”
☆、438。第438章 再一次的交锋
三月时节的天气在长安洛阳兴许早晚还有些春寒,但对于蜀中来说,却是气温事宜。张家村左近被选定为建万岁池的地方,如今数百民夫正卖力地干活开挖。每月工钱一千五百文,若是不能按月来上工,按天计算,那就是每天五十文,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春耕再忙,也有不少人希望加入。一反往日官府派差时的不情愿,这一次,用工的地方几乎是排起了长龙,直到最终高挂已满额的标志,那些还希望赚些钱贴补家用的青壮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去。而一来二去,除了本就是结伴前来的民夫,其他在一块干活的人也渐渐熟识,话也就多了起来。
尽管工钱优厚,但王容深知人总有滑胥勤快的区别,而建池最重要的便是挖土,于是自然建立了量化考核指标,抬土的每日按筐发筹计算,挖土的每日亦然。极个别想来混日子的,不过一日就灰溜溜地被请了回去。至于那些额外勤快的,每日交筹核算之后,还能领到一块肉回家,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干活更加卖力。
这日一大早,上工的人大多都来了,三三两两打过招呼后,便拿着各自的工具埋头干了起来。而当一个一贯勤恳的中年农人破天荒迟来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便有认得他的人开玩笑道:“康四,今天是不是你家娘子太缠人,这早晚才来?到时候交筹不齐,你可得干到月亮出来了!”
康四平素心直口快,听到这打趣便冷笑道:“我家那口子是缠人,不过等你们家那口子知道了这消息,也肯定一样缠人!你们可听说了,之前上了籍册的田,本来地税减半,从明年开始,这就要原样征收了!”
“什么!”
此话一出,四周围不少人都站直身子看了过来,但很快就有人干笑道:“康四,你可是藏得够深啊,你家之前居然还被括出了田来?啧啧,我家自己那些田才刚刚好够种而已!哦,对了,忘了你是客户……”
前来这里上工的,居人客户都有,彼此之间虽并未泾渭分明,偶尔彼此刺两句却也在所难免。心里本就如同一团炭火在烧的康四被这人一讥刺,顿时更加恼火了,当即冷冷说道:“我家的田不过十几亩,家人都在城里佣工,若真的只是要征地税,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可我听说,朝廷最近开销吃紧,之前所说的免赋役五年,恐怕到今年就为止了,明年开始,在籍客户就要按照从前租庸调的旧例,交租上役!”
此话一出,客户中间顿时一片哗然。前时官府括户,那是真的上上下下好一番鸡飞狗跳。倘若不是处罚实在太过严厉,而且举国上下都在括户,谁也不乐意重新去补登记户籍。而那五年免赋役的承诺,也至少给了他们一个相应的缓冲期,人人都期望着兴许三年五载之后,朝廷还会出相应的优惠政策。
可没想到这晴天霹雳来得这么快!
“康四,你这话当真?”
“我家有个远亲在官府有些门路,前一件事我才去问过他,说是确有此事,不日就有公文。至于后一件事,地税减半尚且会取消,更何况是五年免赋役?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我就知道!”
康四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锄头猛然一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绝望:“就是因为当年我阿爷重病,官府抽府兵,一户一丁,却还是要他去,我阿兄不得不丢下怀孕的大嫂去了,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阿爷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我大嫂生下了一个儿子,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死讯,绝望之下投了河。结果就是如此,官府竟还要硬来收家里那些口分田,说原就是应该死后归公的,那些大户怎么不看他们去收!”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声音哀声说:“家乡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分摊到身上的赋役越来越重,我带着家里人一路逃到了蜀中,这才过了多少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