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4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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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那么不守规矩!”
“我这辈子就没多少次守过规矩。”杜士仪用帕子给王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一侧头见张耀已经又把孩子抱了回来,他少不得接过来笑着抱给了妻子瞧看,“你看看,这小家伙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只这头上的毛发实在太稀疏了,哭声倒是挺大的。”
“这眉眼像你多一些。”王容想起孩子刚生下来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啼哭,而是在众人的惊骇和紧张之中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四处瞧了一会儿。明明她是听说过,刚落地的孩子根本看不见,可那会儿对上孩子的眼睛,她还是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直到稳婆在孩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方才想起了那响亮的婴啼。此时此刻,她很想去亲亲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但微微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被王容这么一说,杜士仪又看向固安公主和张耀,听到她们全都异口同声说和自己像得很,这年头没有玻璃,只有铜镜和水盆,无法将自己容貌看得分明的他当然相信,一时更是心花怒放。可等到乳母上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孩子,他方才猛地想到,因为这孩子落地比预想之中更早,他起头就没选定名字,这会儿就更加犯愁了。于是,他仔细嘱咐了王容一切要当心,自己则快步往外行去,嘴里还不忘喃喃自语。
“小一辈当中似乎是排行二十五?要不是我晚婚晚育,怎也不至于让他轮到这样一个不好听的排行,还是回头写信问问长安老叔公,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赶在他前头……咳,我也糊涂了,回头问十三娘就好……倒是这名字,实在是愁杀人!”
治理一地面对强敌都从来不曾发愁的杜士仪,竟然会为了儿子的名字而愁眉苦脸,其他人眼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就连稳婆也忍不住暗地掩口偷笑。固安公主就更不用说了,她喜不自胜地坐下来对王容说,杜士仪承诺了她当孩子的干娘,王容自不会反对,两人说说笑笑好一阵子,王容突然就想起刚刚崔颢在外头嚷嚷的话:“对了阿姊,听说十三娘已经到怀仁了?”
“似乎是到了。”固安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这还真是巧,你刚刚得子,她就到了。这样,我瞒着阿弟派人去接了她来,给他一个惊喜,你们姑嫂好好叙一叙别情。”
王容本待反对,可见固安公主说着就立时起身出去了,张耀紧随其后,想到这位贵主素来雷厉风行的性子,她最终还是打消了把人叫住的念头。长安虽好是故乡,可父亲和兄长都是男子,嫂子们虽是女人,却和她完全不能交心,反而是因为杜士仪,她平白多了固安公主和杜十三娘这一双姊妹,更不要说还有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两位疼爱她的长辈,玉奴这个成日里师娘二字不离口的乖巧孩子。现如今,她更是多了一个骨肉相连的儿子!
老天对她何其优厚!
京兆杜氏,虽则是按五服之内的所有同族来叙排行,但因为各房有各房不同的取名章法,因而起名字的时候,却也不用考虑别家从的是何字。如今不同汉时,单名双名均无不可,杜士仪身边那字纸篓里,也不知道丢了多少划了无数墨线的字纸。此时此刻,耳听得阵阵鸡鸣,显见得天都快亮了,他无可奈何丢下笔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时,不禁心中一动。
他和王容,初见于上元节,而这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如便曰元?文才武略固然重要,可这些是否出类拔萃却要看天赋,真正不可或缺的却是他之前对固安公主提过的——心胸。
于是,当他复又回到书案之后时,铺平白麻纸,提笔蘸墨后写下的,却是他在之前无数个日夜苦苦琢磨,如今终于豁然贯通后为儿子起的名字——广元。
杜长史喜得贵子这个消息须臾便从都督府中传到了云州城里,自是各方来贺。然而,杜士仪在打起精神见了些前来道喜的人,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补眠之后,这才得知,昨日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妇抵达怀仁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王泠然替杜十三娘捎带的一封信。因为崔颢得信之后被他给训懵了,再加上王容临盆的消息很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拿出信来。所以他竟是直到傍晚方才拿到了这封信。他原以为是妹妹缜密,写信来说些已经安顿好了的话,可看完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宇文融昔日括户登籍的人口,如今因为政令优惠期满而大量逃亡,这固然是不可避免的,可云州因为新建而得利,邻近各州却因为流失人口而苦恼,长此以往,此消彼长,纵使再正人君子也会生出怨尤来。正如同李憕让妻子通过杜十三娘暗示他的一般,他恐怕要找些好办法弥补一下。
轻轻的叩门声后,陈宝儿进了书斋,拱手施礼道:“杜师,我刚刚从外头进来时,见是王法曹风尘仆仆回来了,但他先去见了郭参军!”
听到王芳烈回来了,杜士仪想起之前托付其去寻找石炭,也就是天然裸露的煤矿资源,他不禁眼睛一亮。然而,王芳烈去见郭荃,而不是先来见他,恐怕是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因而,微微点了点头后,他就把要往京城写的几封信交给了陈宝儿,口授了大意让其自己斟酌语句之后,他就出了书斋前去郭荃的直房。
录事参军总判各曹,也是整个都督府最重要的职位之一,所以,当初李隆基别的属官暂时不置,录事参军却例外。尽管杜士仪带了不少帮手来,但他很庆幸能够挖到资历经验无一或缺的郭荃。倘若不是这么一位足够总揽各曹的能手,如今的云州也不可能这般政令通达。于是,在郭荃的直房门外一站,他就听到了里头王芳烈和郭荃的交谈声。
“平城火井,我从小就见过,可那时候父亲也好,白登山的其他人也好,都说是天罚,所以我一直不太敢接近,可这次按照杜长史的话去挖了一些出来,我这才发现,竟然是和柴炭并无太大不同。郭参军想想,无需采薪,无需烧炭,冬日采暖,冶炼箭矢,烧制陶瓷,这些就都可以便利地完成,可以节省多少劳力?”
“所以我才要亲自去。你说容易开采,但首先,既然时不时就会自己烧起来,开采的时候会否造成人员损伤,会否动摇人心?这是其一。其二,成本和盈利,如果真的比采薪烧炭优越,这自然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按照杜长史的计划,云州也就是云中县的人口,要先控制在八千,这八千口人春夏秋需要多少石炭,而冬日又需要多少?多开采出来的,该怎么办?这些东西既然容易自燃,应该不是能够随便安放的……”
听着郭荃一句一句问得王芳烈哑口无言,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就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老郭确实仔细,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不过,我却有一个主意,疏通了御河之后,江淮的粮食以及出产,我们这里交易的毛皮和药材,可以通过御河加上桑干河,然后从幽州的永济渠转运,但粮食贱,占船多,毛皮和药材等物贵重,占船少,如此不少船就要空载回去,太浪费。你们觉得,倘若让这些船运煤……就是石炭去幽州呢?要知道,幽蓟之地,可不是废置多年的云州!”
杜士仪还有一句话卡着没说,无论是幽州,还是整个河北道,从军器监到瓷窑众多的人口,用炭量极大,也许这种办法,可以北结幽州,缓解一下人口流入云州对河北道州县带来的压力。
☆、602。第602章 双姝使幽州
在如今只有四个坊,总计人口尚不到六百的怀仁县呆了两日,杜十三娘便得知嫂子为兄长生下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因此,固安公主既是派了人来接,她在和崔俭玄商量之后,便立刻带着一双儿女赶往了云州。她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两京走这么远,前时怀仁县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固然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但一到云州,城外城墙高耸,威武肃重,城内车水马龙繁荣昌盛的景象之后,她又是讶异又是自豪。
这便是他的兄长一手打造的云州!
马车行在大街上,因见路上除了人来人往,最多的就是马车,杜十三娘忍不住心中疑窦。两京马价不菲,就算云州乃是边塞,又和奚人以及突厥互市,可马匹应该更多的用作战马,怎会有这许多的马车?因为今次是张耀亲自来接的她,她少不得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原来娘子是好奇这个,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张耀早已由固安公主放良,但主仆情深,她根本无心离开主人去别处生活,再加上掌管着固安公主身边最精锐的一支狼卫,她的见识绝不逊于玉真公主身边的霍清。此时整理了一下头绪,她就娓娓而谈了起来。
“历来城池之中的居人,官员、士子、商贾、百工,虽有农人,但决计不是主流,因为农人要耕耘方便,大多数会在分给自己的土地旁边建宅居住。可如今的云州,农人几乎都是居住在城内的。”见杜十三娘心有所悟,张耀就继续解释道,“这是因为云州城为默啜所破之后,一度废置了四十年,徙居的百姓固然是冲着云州分地,官给种子,又借给耕牛,这一条一条的优惠措施,此前的战事也无往不利,但毕竟谁都担心定居云州城外,倘若遇到兵灾会连命都保不住。”
杜十三娘已经隐隐明白了张耀的言外之意:“所以,云州最初唯有一县,也就是云中县,在云中县之外,甚至没有什么村镇?这种马车,恐怕就是阿兄特意设置,给农人进出方便的?可是,这些马匹的耗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云州都督府其他人就没有一点异议?”
“怎么会没有,郭参军一直埋怨杜长史就知道花钱,哪怕象征性地收个一文钱也好贴补贴补,结果给杜长史顶回去了。杜长史说,一文钱对于官员来说固然无所谓,但对于生活辛苦的农人来说,每日节省一文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文,再添些就够买一口猪了。而对于云州来说,不能用作战马的驽马,即便货卖也不值多少钱,索性用作公共马车,那么,在云州暂时不建村镇的情况下,农人们就可以多很多便利。那些马车固然没有咱们的马车舒适,里头也要塞上更多的人,可终究比两条腿强。不过杜长史还是吩咐过,千万不可超载,否则出了事故一定追究到底!”
这一个个新名词说得杜十三娘心情激荡。她一直都觉得,兄长是最能干最善良最聪明的人,而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能够在那样薄弱的根基上把云州打造成如今这幅光景,除了自己听到的,阿兄必然还在其他上头动了无数脑筋!
云州都督府后院书斋中,杜士仪照例把自己最信得过的这些人召集了起来,商量王芳烈找到的露天石炭开采事宜。对于这种新鲜的资源,一个个人传看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固然博览群书的如王翰也曾看到过相应记载,但真正看到实物又是另一回事,而崔颢显然还没从杜士仪义正词严的训斥之后回过神来,端详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地交给了一旁的罗盈,结果罗盈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就被岳五娘劈手夺了过去。
“这石炭是好东西,要知道,伐木为薪,烧薪为炭,这两个工序才能完成的事,现如今却只需要一步就行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岳五娘这话一出,郭荃登时无可奈何。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岳娘子算是整个云州集团中最难以捉摸的,固安公主是为了避嫌,等闲不参与议事,王容则更不想背上妇人干政的名声,唯有岳五娘不畏人言,想来就来。
此时此刻,他少不得端出了自己对王芳烈说过的理由,可还没等他紧跟着把杜士仪的意见说出来,下一刻,岳五娘便眉头一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云州人口用不了这许多,但幽州难道不需要?上次我去定州见裴将军的时候,他还提过,定州重镇,薪炭用量极大,北平军附近的树都快被砍伐光了!他甚至说,前几年河北大水,便是因为各州采薪太多。”
在如今这种年代说什么森林保护水土流失,这种太过超前的思维一定会被人当成是疯子傻子,所以杜士仪压根没打算拿出这种论调。可裴旻一个武者竟然会这么看,他不禁心中暗自啧啧称奇,然而,更惊叹的还有岳五娘这转动极快的思维。
于是,他当即笑道:“岳娘子所言,也就是我想说的。苗六郎之前对我说了,御河不日就能通航,但因为这条水路泥沙量不少,再加上每年很可能要断流数月,如今这几个月一定要抓紧。石炭之事,最便利的就是水路运输,所以幽州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此事说小不小,得有人去一趟幽州才行。”
州官县官等闲都不能越过治所前往别地,倘若王容不是在坐蓐,而且刚刚得了一子,杜士仪自然信得过妻子的能力和手腕。固安公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也不是云州缺粮之际,不好随便再满世界乱跑。至于其他人……
他正在思量,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杜长史,崔明府的夫人到了。”
崔明府的夫人……杜士仪竟是先愣了一下,随即方才反应了过来——竟是妹妹杜十三娘到了云州?怎么来的?谁去接的?
其他人也正在各自或纳闷或惊诧,一直满头速记的陈宝儿抬起了脑袋,却是轻声说道:“我听说,贵主把张娘子派出去了,兴许是贵主去接的人。杜师刚刚不是说得有人去一趟幽州么?杜娘子和岳娘子一块去一趟如何?”
此话一出,原本就跃跃欲试的岳五娘登时眼睛一亮,郭荃更是哈哈大笑道:“没错,我们一个都没法脱身,但女人就不同了。杜娘子心细,岳娘子艺高人胆大,这相辅相成,岂不是最好的搭配?不过,得先征求崔明府的同意才行,这一去可不是三两日就能回来的。”
而王翰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果没记错,杜长史的叔父,去年吏部集选仿佛有所收获,任所正是从前呆过的幽州。”
“好好好,我家十三娘才刚到,你们就全都惦记上了!”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有所意动。妻子不能外出,但杜十三娘身为他的妹妹,又是怀仁令崔俭玄的夫人,这一重身份应该是够格了。当然,他此时此刻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吩咐了一声先散了,就匆匆出了门。
而其他人正打算离开时,岳五娘一个箭步来到了陈宝儿跟前,笑吟吟地说道:“宝儿好样的,这样的好事就得先想到你岳姨,回头我觅几本绝版古书送给你!”
陈宝儿见岳五娘摆着长辈的架子就要来摸自己的脑袋,赶紧往旁边躲开,讪讪地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还得杜师答应才行。”
“他没人使唤,我不去,他放心让他的宝贝妹妹一个人去河北那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岳五娘信心十足地轻哼一声,扭头见罗盈以手扶额悄悄要溜,她脚下横移两步,挡在了他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怎么,罗郎你也不想让我去?”
这罗郎两个字,罗盈自从抱得美人归之后就没听到过几次,这会儿听到这个甜得发腻的称呼,他本能打了个寒噤。眼睛再瞥向侯希逸,希望这位帮自己打个圆场好脱身的时候,他却瞳孔猛地一缩,那没义气的家伙竟是溜得最快的一个!不但侯希逸,王翰郭荃崔颢,每个人都走得飞快,王翰甚至还回身对他打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这下子,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讪讪地说:“我不是担心路途上有什么危险么?”
“什么危险?再危险能有我去突厥牙帐时危险?”
那次我不是根本拦不住你么?
在妻子的瞪视之下,有理说不清的小和尚异常郁闷,浑然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