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5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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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光庭的年纪比萧嵩还要年轻十岁,可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这一病就突然不好,杜士仪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即便深信赤毕的忠诚和能力,他还是忍不住盯着其看了好一会儿,随即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怎至于如此?”
“怎至于如此?”
不但杜士仪听得裴光庭病势沉重将欲不起的时候,大惊失色,就连裴家上下亦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裴光庭的妻子武氏身为武三思的女儿,曾经爵封郡主,享受过无数人趋奉的风光,可是也同样经历过父亲被杀,兄弟尽皆身死,姊妹被夫家休离的惶恐,倘若她嫁的不是裴光庭这等尊崇古风的士大夫,若不是裴行俭故去之后,裴家母子两人均受武后信赖,对武氏有些香火之情,兴许她早就没有今天了。尽管她和李林甫暗通款曲不是一两年了,可这会儿在榻前,她死死握着丈夫的手泪如雨下,哪里还有什么主张。
“阿娘,大夫也说了,阿爷只要静养,自能够缓缓康复!”裴光庭长子裴稹见母亲那梨花带雨的样子,忍不住劝解了一句,见武氏仍然抹眼泪不止,他只能目视老媪,暗示后者强将武氏搀扶了出去。等到了榻前,他见父亲在强撑着从洛阳迁到长安后就瘦成了一把骨头,他不禁低声说道,“阿爷这又是何苦?倘若如广平郡公那般,先在东都请延医就药,不经历这般颠簸,说不定这病就能够……”
“愚蠢!”裴光庭费力地骂了一声,见裴稹闭口不言,他便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萧嵩与我不和,不是一两天了。倘若我就此因病致仕,日后宠眷衰薄,不但不能护儿孙,而且我所用之人,尽皆会遭左迁!我比他年轻十岁,我若撑不过这一关,那就万事皆休,与其病退之后看人眼色度日,还不如搏一搏。”
裴稹没想到父亲竟然如此固执,他不禁无话可说。正当他想要寻几句话好好安慰一下裴光庭的时候,就只听耳畔再次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如今选门可开了?”
“是,今日傍晚已经开铨,接下来就是送省和过官了。”
“好,好!”裴光庭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示意裴稹扶着自己坐起身来,见儿子满脸担忧,他便摇了摇头道,“你不用多言,如今门下省只我一人,并无门下侍郎,而给事中冯绍烈虽一贯仰我鼻息,可我若不在,他一人怎扛得住萧嵩?更何况他又不是门下侍郎,主持过官名不正言不顺。你去告诉大夫,正月还剩几天也就罢了,二月初我一定要复出理事,用虎狼之药也不要紧,这铨选过官我绝不会放手!”
面对固执得无以复加的父亲,裴稹张了张口,最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担忧得无以复加。父亲除了母亲之外,并无姬妾,膝下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虽则他娶妻之后已经有两个儿子,可比起其他几位伯父家,仍可算得上是子嗣单薄。这种时候,父亲何必一定要强拖病体争这一口气?
☆、715。第715章 轩然大波
不但杜士仪从赤毕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裴光庭病势沉重,很有可能一个不好一命呜呼,萧嵩也打探到了这样的消息,达官显贵中间,甚至已经流传起裴家什么时候会传出这位侍中的讣告。然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在铨选结果送省的四日之后,裴光庭就复出了。尽管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仿佛整个人都瘦削了不少,但裴光庭的声线却很平稳,显而易见是撑过了这场大病。
对于这个结果,萧嵩简直咬碎了银牙,而朝中内外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要知道自从裴光庭官居侍中主持门下省之后,每年铨选过官的程序就常常让人心惊肉跳。而且最让选人诟病的是,门下过官本应是侍中主持,可裴光庭却委之于心腹门下主事阎麟之,只要阎麟之裁定不当的,裴光庭便会用朱笔在名字上勾一下,这种图省事的办法却让选人们深觉侮辱。毕竟,死刑犯秋决御勾时,决与不决亦是天子用朱笔勾出,再加上又是裴光庭定的循资格法,选人对其可谓又爱又恨。
杜士仪此前九日知十铨事,干脆把杜广元放在崔家五天,放在王元宝家五天,也让爱煞了外孙的王元宝喜得无可不可。长安的天气与洛阳仿佛,但却更加干燥,再加上如今还在正月,因此三省六部之中,火盆就没有断过。为了弥补空气燥热以至于心生躁火,白姜吩咐了厨下变着法子每天做各种炖品,而他打着萧嵩的旗号,又令林永墨让中书省厨房亦是给上上下下的官员预备清火的茶水饮食,虽只是小事,可亦是人人欢喜满意。
而贺知章主持的这第一次礼部贡举,自然取士公允人人称道。一度泛滥到五六十人的进士科,这一科再度收紧,只取了区区二十七人,颜真卿正在其中,至于代州解送的三人再次全军覆没。虽说是陪太子读书,但三人拜见过杜士仪之后,便表明了想留下参加京兆府试的心愿,杜士仪自是一口答应作为保人。
忙过了之前那些天,这段时日除却要参加早朝,他总算稍稍清闲了几分,但因为张九龄改任工部侍郎,比从前只是好听的秘书少监要忙得多,制书诰旨他自然要多承担几分。至于家里的事务,里里外外都有人管,他这个撒手掌柜就轻松多了。
须臾又是数日,铨选注拟结果送省,在尚书左丞王丘和尚书右丞韩休手中果然是基本上少有更拟,被退回来的只有寥寥几个,紧跟着便送往了门下省过官。尽管人人都知道裴光庭不好打交道,可此次知铨选的不仅仅有吏部,还有萧嵩等朝廷有数的大佬,大多数人都不觉得裴光庭会在过官时大动干戈。倒是眼看这位侍中每日出入宫廷,虽说始终看上去面带病容,可依旧屹立不倒,原本还抱着侥幸之心盼着裴光庭倒台的人都死了心。
而数量庞大的选人虽说注拟完了,但送省之后过官未毕,吏部就不会按照三十人一组上书团奏,而皇帝没有批闻,他们就拿不到吏部所书的告身,官自然当不成。于是,哪怕长安大居不易,可他们不得不忍受高额的赁钱以及饮食,耐着性子等待最终的结果。这其中,选人聚居最多的宣平坊中,几间小酒肆几乎成了选人们扎堆的地方,老老少少不但在这里交流经验互通有无,而且也不时会传出有关注拟时的各种小道消息。
这会儿,张兴和鲜于仲通相对而坐,一面喝酒,一面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地留意四周动静。当听到有人借酒意说起裴光庭朱笔勾人的旧事时,张兴就忍不住皱眉说道:“把过官之事委任给区区一个门下录事,而且最后竟是把原本该批复可或者官不当的规矩随意更改,以朱笔勾决,裴相国就不怕有人闹到御前吗?”
“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区区小事就责备宰相的,而有门路的选人自然不怕得不到好缺,至于没门路的,甚至连该去求谁都不得其门而入,哪里还能够有机会把事情捅到御前?”
鲜于仲通在江南历练了数年,自觉在经史文学之外,也兼通了实务,可跑到京城连试三年方才得中进士,其中辛酸自是不足为外人道。此时此刻,借着微微酒意,他索性对张兴说起了科场中那些轶闻旧事,让一直没下过科场的张兴为之咂舌不已。就在两人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的时候,眼尖的鲜于仲通突然低声说道,“看,那就是中书此次注拟为户部度支主事的方渐。”
“中书注拟的人?话说你怎么会认识他?”
听到张兴的这么一个问题,鲜于仲通就笑了起来:“很简单,因为无论哪次注拟,京官都是僧多粥少。这方渐名不见经传,又不是进士明经及第,倘若他竟然是选了校书郎,那么只怕走到哪都会被人围观,幸好他只是被选了户部度支主事。即便如此,不少人都在打探他和中书究竟有何关联,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别人就是绞尽脑汁也没打听到他和中书有一分一毫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他?”
“你是说,别人觉得中书注拟其为户部度支主事,是因为有私?”张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那我们今日还来这里,不是给人口实?这又不像最初咱们为中书跑腿的那么些天,自从吏部考簿舞弊之事后,中书家门口窥伺的人,显然多了不少!”
“身正不怕影子斜。”鲜于仲通笑眯眯地一摊手,见张兴显然不以为然,他少不得又加了一句重若千钧的砝码,“再说,是中书让我带着你往选人扎堆的地方多凑一凑,多听一听,但绝不要接触。”
张兴先是有些纳闷,可紧跟着就恍然大悟——敢情他们俩是作为诱饵钓人上钩的!上一次杜士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自己在明面上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利用他们打探清楚了个别官员从前的考绩,和考簿上记录的舞弊考绩相对比,于是揭开了黑幕。可这一次,杜士仪反其道而行之,竟是让他们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选人扎堆的地方。怪不得他们俩在这里出现了三天,每每能够看到别人小心翼翼打量的目光!
至于是否会有人悄悄蹑在他们后头探听他们的底细,因为他们俩根本没有做预防,所以也压根不知道!
方渐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因此进了酒肆之后,立时有认出他的或笑或招手与其打招呼,他素来话痨,先和认识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会话,最终被人拖到一席坐定之后,邻座一人给他倒了酒之后,就笑眯眯地说道:“方老弟,你这次真的是撞大运了。听说杜中书手上最多的就是岭南道的员阙,那些考评不好的能力平平的,纵使再狡辩,也没办法让杜中书回心转意,只能接受。你快给咱们说说,到底是怎么投了杜中书缘法?”
“我真的不知道。”方渐这些天也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回,此时此刻唯有苦笑着连连摇头,“要说我和杜中书还是这次注拟才第一次见,从前根本就连个照面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而且那会儿我在杜中书面前一时情急,还说了些不逊的话,本来以为肯定完了,谁知道杜中书竟是注拟了我户部度支主事。”
这话虽说大多数人都不肯轻易相信,可方渐这个人城府不深,好懂得很,一张桌子上的其他三个选人不禁面面相觑,暗想难道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就在这时候,只听门外突然有人急匆匆进来,四下一看就连声说道:“你们还坐得住?刚刚从尚书省传出来的可靠消息,听说这次门下过官,裴相国一口气批了一堆的‘官不当’,这会儿三省六部都已经炸开锅了!据说是裴相国措辞强硬地说,超资注拟原本就是擅开倖进之门,要是不更拟,他就一天一道奏疏,上到更拟为止!”
这次酒肆中顿时一片哗然。在这里聚集的固然有失意的选人,却也有好不容易注拟到了一个美官的选人,至于超资注拟,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所注官职与原本的官阶不相匹配,但从很久以前开始,散官官阶和职官官阶一直都是未必一致的,尤其只要主司垂青,轻而易举就能够给你一个超越你原本官阶的好缺!于是,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下,很快刚刚还聚集一堂的人们纷纷如鸟兽散,以至于最初忙不过来的酒保们,这会儿却对着一片狼藉的情景目瞪口呆。
而张兴和鲜于仲通听到裴光庭发难的消息,也不由得你眼看我眼,大为意外。好一会儿,还是出身书香门第,阅历更丰富的鲜于仲通伸手按住了张兴,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此次既然是十铨,中书又说过,他注拟的选人就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故而秉公行事自不必说。只不过是一个消息,我们不用担心!”
此时此刻的三省六部,赫然乱成了一锅粥。门下省通常的过官时限,是二十日,二十日必会给予吏部结果,由吏部出榜宣示过官与否。
当吏部侍郎李林甫从裴光庭那儿拿到那一卷勾了密密麻麻一堆名字的过官榜时,他都有些目弛神摇的感觉。可是,往日虽然固执,却还听得进人劝的裴光庭,这一次却犹如一头倔牛一般,只说照此办理,李林甫也只能抱着这一卷烫手山芋回到了吏部。
盯着那些火辣辣的红勾看了老半天,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身边一个令史吩咐道:“这卷过官榜先延后一会儿张贴,你去主持十铨的萧相国他们那儿提点一下,就说裴相国勾出了不下一百人需要更拟!”
☆、716。第716章 宰相吵架,杜郎劝架
萧嵩从裴光庭拜相开始,眼看裴光庭把宇文融掀落马下,继而赶尽杀绝,就对其生出了深重的戒心,因此两个人在朝堂上的拉锯战,几乎从来都是你支持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支持,如此一来一回打了长达三四年的擂台。这一次他趁着吏部考簿舞弊作为由头,在裴光庭正好病倒之际,以十铨为名抢过了裴光庭把持的吏部铨选大权,本以为能够予其重挫,谁想裴光庭竟然在病了几个月之后硬挺了过来,而且复出不多久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尽管他不知道李林甫缘何突然报这个信,可消息确凿无疑是肯定的,而且李林甫只说会拖延时间再把过官榜张贴出来,他当即一怒之下亲自去找裴光庭理论。
萧嵩和裴光庭两人一个是中书省中书令,一个是门下省侍中,在两省都有自己的直房,可自从张说拜相,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后头设五科秉政之后,宰相大多数时候便在中书门下共同办公。可李元纮杜暹彼此看不对眼,如今萧嵩和裴光庭也是彼此看不对眼。故而那偌大的中书门下两人都不愿意去,更多的时间是在各自的地盘窝着。
这会儿萧嵩气冲冲地直接冲进了裴光庭的直房,留在外头的中书省令史和门下省令史彼此毫不示弱地瞪视。须臾,门下主事阎麟之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品级虽然极低,可却是裴光庭真正的心腹,这一次的过官,也是裴光庭让他在身边解说,自己亲自一个个地勾了出来,但和往日的应付了事截然不同,此次裴光庭的询问格外仔细。裴光庭兼吏部尚书,前两年吏部三铨中,裴光庭知尚书铨,李林甫知东铨,另外一位知西铨的侍郎几乎分不到什么好员阙,故而吏部铨选蹦跶不出裴光庭的手掌心。再加上其身在门下省掌握过官事宜,可说铨选就是裴光庭的天下,故而方才委之于他,而不是外头传说的什么麟之口,光庭手。
所以,听到里头萧嵩和裴光庭须臾就爆发出了一阵针尖对麦芒的争执,阎麟之渐渐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这几年看似风光,可门下主事不过区区从八品,他是依附于裴光庭方才有今天,如果裴光庭在和萧嵩的争斗中败北,抑或是之前因病而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他不但是被扫地出门的结局,而且说不定还会因人衔恨,连命都保不住!于是,耳听得里头的争执仿佛暂时没个结果,他咬了咬牙,当即叫来跟着自己的一个书令史低声吩咐了一句。
“快去中书省,把杜中书找来!”
那书令史却也机灵,一句都不曾多问,拔腿转身跑了。果然,里头那两位宰相的互相指责没有任何停歇的征兆,而且越吵越不可开交,刚刚开始那文绉绉的语调已经变成了粗鲁不文的谩骂,等到发现那书令史已经带着杜士仪匆匆过来的时候,阎麟之忍不住擦了一把油光可鉴的额头,迅速迎了上去。
“杜中书可算是来了,门下省重地,萧相国和裴相国再这么争执下去,被人听见终是……”
不等阎麟之说完,杜士仪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让围观的人先散了,我这就进去劝一劝二位相国。”
当杜士仪踏进裴光庭直房的时候,正值裴光庭指着萧嵩的鼻子骂老匹夫,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