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5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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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大郎又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只要你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自不会多嘴去告诉自己的妹妹。”杜士仪随口一句揶揄之后,便换上了正色,“好了,说正事。五日之后,便是鄯州军****。从陇右节度使下辖兵马使,到各军正将、副将,都会挑选骁勇参加此次****,而居于前列者十人,除却奖赏之外,陇右节度使大多会将其提拔为旅帅队正之类的低阶军官,甚至随身亲卫,从而激励上下。至于有想要扬名者,则会挑战各军正将副将甚至兵马使。”
这自然是绝对不合规矩的。大唐上下之分极其严格,军中亦然,然而,随着府兵渐渐倾颓,各镇军中往往采用募兵,同乡一大片的情景越发普遍。一时间,高层的将领需要提拔亲近自己的中层军官,中层军官又需要笼络底层军官为己用,底层军官倘若不能在所部之中大量任用自己的亲朋故旧,那也很难握住军权。故而以下凌上的情形已经渐渐露出了苗头。每年虽则真正有自信敢挑战的人极少,挑战成功也未必能够一举跃居高位,可终究让下头骁勇趋之若鹜。
而这正是当年郭知运为陇右节度使期间创立的规矩!
张兴和鲜于仲通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便站起身道:“大帅的吩咐,某必定会全力以赴。”
因为颜真卿仍在微服私访,张兴被众多宴请绊住,访求贤才以及当初要打探的各种信息,就只有鲜于仲通一人了。此刻,张兴退下,给人一种宿醉未醒还需要补眠的假象,鲜于仲通便上前禀报了自己这两日见过的人,以及其他相应信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有人轻轻叩门,却是门外侍童的声音。
“大帅,杜郎君求见。”
“是子美?”正好鲜于仲通的禀报告一段落,杜士仪想了想,向鲜于仲通投了一个征询的眼色,见其摇摇头表示再无他事,他就扬声说道,“让子美进来吧。”
出了门的鲜于仲通见杜甫站在门前院子中,面色仿佛有些踌躇,他上前之后便笑道:“子美进去吧,大帅眼下正是闲暇。”
杜甫知道鲜于仲通乃是去岁进士及第的前进士,心头有些说不出的羡慕。他的祖父乃是进士出身,可到了父亲便只是沾了祖父的才名,以及同胞兄弟为父手刃仇人的孝名,自身在科场上全无建树,乃是门荫入仕。而到了他,就连门荫都没法企及了。打过招呼后,他便依言进了门去,等行过礼时,杜士仪摇手示意不必,又请他落座,他迟疑片刻却依旧站在了那儿,而且再次深深一揖。
“大帅如今执掌鄯州陇右节度,幕府多才俊,子美不才,既然一路相从到鄯州,希望能够为大帅分忧。”
杜甫竟然直截了当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杜士仪在诧异之外,不禁又有些好奇:“子美莫非是想求幕府官?”
“不!”杜甫脱口说出了一个不字,自知失言,连忙又解释道,“我七岁能诗,而后小有才名,可正如之前大帅所言,我还从来没干过什么实务,不具幕府官之能。我只希望大帅能够委派我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让我能够真正历练一二,日后应试科场也能多些底气。”
“此事你和太白浩然少伯他们可商量过?”
“太白说他虽有妻室,但别无家族负累,对于琐事细务没什么才能。浩然亦是清逸隐者之风,说是届时游西域之后,便会回归鹿门隐居,少伯亦是烦厌了仕途倾轧。可家父诸子之中,我是长子,若是不能给弟弟们做一个榜样,我这个长兄就太无能了。”说到这里,杜甫便诚恳地再次长揖道,“希望大帅成全我此志!”
“你既如此说,我若再不答应,岂不是不通人情?”杜士仪欣然一笑,继而说道,“奇骏近来代我赴各方邀约,笔墨案牍我就少了一个帮手,子美就请多多偏劳吧。”
☆、740。第740章 陇右军威
陇右节度使下辖雄兵七万,统临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莫门、宁塞、积石、镇西十军,绥和、合川、平夷三守捉,此外还有新设的振武军、绥戎城等各大堡垒。所谓的鄯州军,只是一个统称,大多数情形下指的是湟水城内的临洮军。临洮军共计一万五千人,马八千匹,在陇右节度下辖诸军之中实力最强,再加上一直驻扎在湟水城内,故而各大里坊之中皆可见将卒家眷,竟比鄯州湟水城内正经登籍的民户还要多上将近一倍。
故而,对于这次****,临洮军上下自是极其重视,临洮军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甚至召集心腹部属反反复复地叮咛嘱咐激励,总之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务必全力以赴,一定要给新来的节度使瞧见他们的军威!
郭英乂去职回长安高升的消息,早已经从湟水城内传到了湟水城外,这其中,临洮军面临的压力最大。原因很简单,那些和长安禁卒互殴的,清一色都是临洮军的人,而那四个背后下黑手致人死伤的,也都属于临洮军。尽管人已经自尽谢罪了,彼时围观军民眼见他们这光棍的谢罪之举后,有不少都平息了愤怒,可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傻子。那四个下黑手的家伙跟着郭英乂最紧,好处拿得多,这件事背后的名堂,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全都心里有数。
即便是出自郭家旁系子弟的郭建,在眼下这当口也极力撇清和郭英乂的关系。即便杜士仪并未作出追究的姿态,朝中似乎也动静全无,但郭建或明升暗降,或暗地闲置,抑或干脆降职,一口气把当初和郭英乂走得近的人全都给清洗了一遍,换上往日自己还遮遮掩掩不敢重用的真正心腹。
此时此刻,眼见得明日便是****之期,他把自己这些心腹都召集了起来,脸上既有凝重,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踌躇满志。
“杜大帅上任至今,不过二十日,只看他除却节度使的幕府官,并未大动干戈,便可见他的宗旨,必定是不会随意向军中伸手的。既然他是外来的人,又无军功在身,能呆多久却说不好。只不过,萧相国对杜大帅据说十分器重,所以也不可小觑了他。这次****,你们尽管拿出本事来争先。”
“将军,听说此前节度掌书记张兴应邀赴各家宴,夸夸其谈,鄙俗不堪,鄯州各大家颇为鄙薄,此次若是他们邀战此人怎么办?”
“问得好!若是届时你们之中也有人在场,那就揽到自己身上来。总而言之,如今军中肯定还有因为郭英乂被逐而心怀怨恨的,这时候咱们极力表现,压下那些不服的刺头,不啻是雪中送炭,届时杜大帅必然会重用你们!”
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正将副将以及兵马使先锋使等各级军官拼命对自己人灌输着或好或坏的要求。等到一夜过去太阳升起,鄯州城内那座占去了整整两坊之地,素来作为陇右节度十军三守捉****的大校场,已经呈现出了热火朝天的气象。尽管上官们不会这么早来,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骁勇们正在最后一次检视自己的兵器。即便这样的****每年都会免不了有所伤亡,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的表情。
“之前远远看到过杜大帅,瞧着文秀书生似的,而且从前既是中书舍人,听说是为陛下写那些咱们根本看不懂的制书,如今却调来镇守陇右,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这是在议论之中,几个临洮军健锐之中,一个身材魁梧大汉认认真真说出来的话。军汉并不是都瞧不起的读书人,那些名声极大的文人雅士,一个字不认识的大老粗还是挺尊敬的,这会儿,甚至另外一个人还有几分担心地附和了一句。
“是啊,一会儿杜大帅可还得当众拉弓试射,给此次****开场,万一有什么闪失……”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突然听到后头有人呵斥军卒的声音,知道是旅帅等等军官已经到了,慌忙闭上了嘴。闷嘴葫芦似的各顾各准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有个人忍不住,拉了拉一旁同伴的袍角低声说道:“你听说了没有,那个杜大帅麾下的掌书记张兴,这些天来一户户人家吃请,吹嘘自己文武全才,脸皮厚极了了,可正经本事谁都没瞧见。杜大帅竟然任用这种人,今次****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挑战,他却不敢应战……”
“今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真要是他敢溜走,谁会答应,你就别瞎操心了!”
号角声中,当杜士仪在一众文武的簇拥下,大校场前方高台上的时候,他就只见下方旌旗飒飒招展,军容齐整,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无不透出了一股锐意十足的精气神来。安西、北庭、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幽州、平卢、剑南,这九大边镇横跨大唐西北到东北,每个节镇都是统兵数万,专司和戎狄交战,麾下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和从前屯田的府兵大相径庭。也正因为如此,那种军容军姿,自然而然也透出了盛唐气象。
随着两侧锣鼓声骤然爆响,他就只听得下头数千军士陡然之间振臂高喝道:“万胜,万胜,万胜……”
连续不断的万胜扑面而来,声震云霄,让人仿佛随着声音血脉贲张。因而,当杜士仪上前双手一压,眼见得下头陡然一片鸦雀无声之际,他不得不感慨,不论是否陇右所有七万兵马齐聚的时候也能有如此声威,但眼前这批人不愧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当即运足了中气说道:“今日****,优胜者十人,除按照往年常例,赏宝刀一口,宝弓一张,名马一匹之外,加赐铜盔一顶,黑氅一袭,以壮军容。若前有军功,从优叙用。”
是从优叙用,而不是立即叙用,这也让一旁的武将们有些小小的失望,而文官们三三两两交换眼色,却都觉得这才是正理。否则,就只凭着武艺,没有额外的战功就获得重用,这以后岂不是乱套了?
即便杜士仪声音再大,此言仍然是经由几个传令官高声转达,这才得以让下头每个军卒得以听见。尽管只是铜盔黑氅这样小小的添头,但服饰上的突出,也就意味着今日武勇足以让自己在日后成为众所瞩目,自然又小小提升了一番士气。
因此,当站在前方的士卒看到高台上那位一身戎装的杜大帅缓步走下,又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谁都知道这便是今日开场的重头戏了,一时之间全都目不转睛。
杜士仪的坐骑并不是什么绝世名驹,却是跟着他从云州代州至两京,然后辗转到了这鄯州,足足跟了六年的老马了。除却平日行路,他早上的晨练,亦或是晚上的夜习,常常也会骑上这匹黄骠马。
这年头的文臣,很少有真正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正的士人,真正的名臣,讲求的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弓马了得,甚至可以自举为猛士,尽管他没有自信能够和那些真正勇将一拼高下,可弓马不但从来不曾丢下,反而一再习练,务求手熟。
接过张兴双手呈上的硬弓,杜士仪看了一眼鲜于仲通递来的箭囊,只信手从中抽出一支,随即便双腿一夹马腹疾驰了出去。随着那八十步之外的箭靶越来越近,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向风力,算好方向角度弯弓搭箭,手中箭矢便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流星一般带着凌厉风声往箭靶落去。
众目睽睽之下,箭矢稳稳地落在了红心之上,一时就只听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彩声。这原本是上上下下各军官格外吩咐过的,但使杜士仪一箭中靶,无论在红心与否,都一定要大声喝彩——在对天子之心全都琢磨不透的情形下,在这种场合当刺头自然是找死——也正因为如此,真正见识到新任杜大帅并非百无一用是书生,上下将卒自然不会吝惜他们的喝彩声。
一箭开场之后,当杜士仪重新回到高台上之后,自然又是四方恭维。他驾轻就熟地应付了这些阿谀奉承,到主位上坐下之后,眼见下方一场场比拼已经开始,他便对左右笑道:“所幸一矢中的,没有出丑。”
“大帅这一箭,不但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也让有些人不得不正视大帅了。”鲜于仲通低声说了一句,目光便扫向了那边厢临洮军正将兼陇右兵马使姚峰,声音几乎压得旁边人根本听不见,“姚家也是鄯州军中世家,临洮军正将姚峰,一直和郭英乂有些过节。郭英乂之前仗着郭家在鄯州军的根基,一直睨视范大帅,故而姚峰如今见郭英乂被调回了长安,自然以为大帅上任后,要清洗郭家根基,此次也下令竭力表现。”
说到这里,鲜于仲通便笑了笑说:“总之,知道大帅是萧相国爱重之人,没人有胆子给大帅一个下马威。”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感慨的同时,也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关系。否则,若是撵了郭英乂,又立时三刻在鄯州军上下大动干戈,只怕就不是如今这样看似一团和气的局面了。
眼下时值五月中,天气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每年挑在这种时候****,对下头军卒的体力和耐力是考验,但对于观战的上下军官来说,又何尝不是考验?不过小半个时辰,杜士仪就已经感到后背衣衫完全被汗水濡湿了,擦汗的软巾也已经换了两块。他这年富力强的尚且如此,鄯州都督府不少年纪大的属官就更加不济了。突然,他就只听咚的一声,侧头一看,原来士曹参军事曹谦琉脑袋一歪,竟突然倒了下来!
这咚的一声,自然而然惊动非小。不但曹谦琉左右的鄯州都督府属官们有些乱了手脚,另一边的不少武将们也张头探脑。须臾,一个同样身穿军袍的大夫就被人匆匆带了上来,可此人到倒地不起的曹谦琉跟前忙活了好一会儿,随即便东张张西望望,一张脸上满是苦色。尤其是发现杜士仪竟然离座而起走了过来,他更是惶惧难安,忽然一嗓子叫了出来。
“我平日只看那些刀剑伤,顶多再加上烧伤,这内科诊脉实在是不在行。”
此话一出,满堂文武顿时为之哑然。军中要找擅长金创的大夫易如反掌,可要找一个擅长内科的大夫就不现实了。当然,此地没有,不代表着出了大校场的鄯州城里就没有。早已经有人见机得快出去了,可这偌大的校场,就是骑着马出去到最近的医馆,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而仅仅是这么一会儿,曹谦琉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而且探其鼻息,竟是已经气若游丝了。
“大帅……”
录事参军唐明当年是裴光庭提拔的门下省新锐,不为萧嵩待见,这次出京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不回去了,留在鄯州为录事参军,心里即便有些失落,可顶头大上司是杜士仪,他就心安了许多。他刚刚坐在曹谦琉身边,这会儿见杜士仪过来自是连忙起身相迎,待到那大夫推卸责任似的大嚷,他顿时大怒,上前厉声呵斥了两句,继而竟不知道该如何对杜士仪开口。
士曹参军曹谦琉这一年已经五十岁了。流外出身的他素来小心翼翼为人和气,就是对鄯州都督府一个扫地的杂役都不敢高声,人缘一贯还不错,唐明新官上任还受过其不少提点。此刻,见杜士仪沉着脸看了曹谦琉一眼,继而竟是蹲下身来,他连忙跟着蹲下,又低声解释道:“曹士曹一直都身体不太好,说是年轻的时候太过劳累,因而留下了心悸心慌的病根……”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杜士仪已经伸手搭上了对方的腕脉,而后又拇指食指轻轻拨开了对方的眼皮,这下子顿时愣住了。不但是他,旁边聚集起来的不少属官全都面露惊愕,尤其发现杜士仪盘膝坐下,扶起曹谦琉的上身,使其俯卧在自己膝头时,四周更是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平心而论,杜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