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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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婢女刚刚下去,柳惜明便冷笑道:“杜氏虽是关中大姓,但这些年来杰出人物大大不如从前了,就连圣人之前也叹过莱国公无后。相形之下,樊川韦曲虽是驸马公房那一支几乎尽墨,可好歹还有些人物。樊川杜氏文会我去了几次,杜十九被人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便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可着实不过寻常而已!只可惜他这一病,他所在一支的那些长辈苦心造势,欲求天子召见神童以再扬族名,却是心血白费!只看他一个白瓷茶盅就觉得稀奇,足可见其人着实不堪!”
“够了!”宋福真打断了他的话,旋即便淡淡地说道,“杜氏的文会,既然自家有英才,捧一捧也无可厚非。你自己非要去凑热闹,还怪别人众星捧月?今日当众发难,却被人反将一军,你以为你这露脸就很风光么?”
“舅舅,我也是以为杜十九江郎才尽羞于言明,可没想到他竟然……”
“所以你就硬是要去戳人伤疤?戳了之后想要补救,便拿司马先生作幌子?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梓光,柳氏亦是关中名门,家境豪富,远胜杜十九这等已经渐渐寒微的杜氏子弟,就算要争,也大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今日此举只能让人笑话!我特意算好了司马先生到嵩山的日子邀了你来,不是让你出丑的。况且,杜十九那首悯农显然对司马先生脾胃。你这性子若不好好收一收,来年想求京兆府等第,却是难如登天!”
面对这一番疾言厉色的数落,柳惜明低头唯唯应了,面上却闪过了一丝不以为然。杜士仪那四句诗不过取了悯农之意,真要说用词对仗只是寻常,不过哗众取宠罢了,而且是否本人所作却还存疑!若是腹中真的还有些东西,怎会连孙太冲的茶室邀约都避而不去?
杜士仪浑然不知道那飞星阁中正在说话的是舅甥二人,他此前跟着那道童一路进来,就对这嵩阳观的建筑倒是颇有些兴趣,此刻索性一路逛了回去。今日天气尚好,观中香客众多,但飞星阁这样观中道士所居之地,却是外人止步。一路往外来到香火缭绕的三清正殿,在殿外看着那些善男信女上香祷告,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过门槛进了里头。
尽管杜十三娘嘴紧,但他还是从竹影那儿得知了眼下捉襟见肘的处境。即便田陌勤快肯干,菜蔬干柴如今基本上不用再上集市去买,但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过是仅仅省去了第一样,最后一样他也无福消受而已。而且,须知杜十三娘带他离开京兆府的时候何等窘迫艰辛,若他此刻回去,就算大病痊愈,又何以面对那已经一落千丈的名声?昔日神童名高,如今褪去光环,和那柳惜明一样幸灾乐祸甚至心怀恶意的人,绝不在少数。士农工商,他在人前说归那么说,却不可能真去做田舍汉。要带着杜十三娘在这时代好好生活下去,有些东西是必不可缺的。
他没有和那些善男信女一般跪在蒲团上,而是站在原地举手默默祷祝,好一会儿方才深深躬身行礼。直起腰时,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小郎君原来在这儿,让某一番好找。”
转身见是司马黑云,杜士仪自然少不得笑着打了个招呼。待到与其出了三清正殿,避开众多香客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去,他方才听得司马黑云说道:“今日突然会这般万千客来,吾家主人翁也没料到。本是想请你来托付抄书之事的,可刚刚那许多人,显见也不好提。主人翁这会儿正在后头的养性居,好在你不曾去茶室,否则某恐怕得下次再登门了。”
“那好,请司马大兄带路吧!”
养性馆便是嵩阳观那几座小巧别致清静幽深的精舍之一。杜士仪随着司马黑云进去,一路不过是遇到两三个从者,待到屋里,他就只见适才那位司马先生正在那儿盘膝打坐,仿佛已经陷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旁边只有一个道童侍立。见司马黑云冲着自己打了个眼色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想了想便就着坐席坐了下来。本以为对方要考验自己的坐性和耐性,可不过一小会儿,盘膝打坐的司马先生便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杜小郎君从小临的是谁的帖子?”
“先临的欧阳公,然后是王右军的法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杜士仪自然答得不假思索。
“这么说,杜小郎君擅长的是八分书?”司马先生见杜士仪点了点头,随即便说道,“可能写几个字让我看一看?”
眼见那道童立时去捧了文房四宝过来,尽管这几日已经把那写字的姿势重新练习过,但真正取了卷纸,提笔蘸墨,杜士仪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待那两行字一蹴而就,他等到墨迹稍干,便递还给了那道童。须臾,司马先生从道童手中接过了纸卷,仔细审视片刻之后,他对这笔力颇为满意,随即便念出了声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原来还是刚刚那首诗,字好,诗更好!你小小年纪知道悯农,着实不易,先师在世时,亦是有言说,天下之计在于农。”
听这位司马先生提到先师,这一次,杜士仪思来想去,终于直言问道:“司马先生,我年少浅薄,孤陋寡闻,此前虽得先生命司马大兄两度义助,但他守口如瓶,从不吐露先生来历。今日再登门,我本为抄书而来,不想竟然遇到如此大场面,若是再不知先生来历,恐怕就真要在人前出丑了。”
“哦,原来你至今还不知道我是谁么?”见杜士仪摇了摇头,司马先生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我一不是劝农桑兴水利的朝廷命官,二不是诗文才名誉满天下的文人墨客,不过一介修身养性的道士,原就不该人尽皆知,一到某地四方宾客纷至沓来!杜小郎君,你可说了一句最最实在的大实话!”
杜士仪从这笑语中没听出任何反讽的意味,反而觉得老者似乎是真心欢欣,不禁更加犯嘀咕。下一刻,他就看见对方含笑说道:“黑云不对你挑明,是因为他追随我最久,知道我的脾气。你今日既径直相问,那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贫道司马承祯,法号道隐。”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隐隐有些印象。然而,不是从前那个杜士仪的记忆中有这个人,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苦心孤诣只做诗的少年郎,自然无心于僧道上下什么功夫,倒是他自己曾经在前世父亲珍藏的那些年代久远的碑碣拓本中,看到过这个名字。而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还有好些轶闻。
“可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宗主?”
司马承祯看着杜士仪攒眉沉思,旋即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倒是觉得这少年郎反应真实有趣,再加上此前司马黑云所说关于这少年郎的林林种种,也让他颇为满意。因而此刻他微微一点头,便开口说道:“我性喜清净,不爱人多,今日看来,这宾客纷至沓来的光景只怕会愈演愈烈。我此次受子方之请回嵩山,是因为嵩阳观中,收有先师当年所藏,上清派九代陶祖师亲笔所写的不少遗著。这些书是当年先师送给嵩阳观的,其中有些我亦无抄本,你既然对黑云说过能抄录,倒让我多了个帮手。”
杜士仪不想误打误撞,司马承祯此次上嵩山的本意竟在于此,一时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才苦笑道:“先生若是明着提出此意,只怕甘愿抄录的人能够一直排到峻极峰山脚。”
“此言差矣。我是还不曾提出,可今日不是已经宾客盈门了?可惜了,坊间那些专事抄录的书手要丢掉老大一笔生意!”司马承祯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只不过他们都自愿为我这老道效力,杜小郎君却是为了偿清那昆仑奴的身价钱,所以自然有些分别。听闻你懂得医术行针,既如此,陶祖师亲笔所书的《本草经集注》,便交给你抄录如何?虽说朝廷又重修了《本草》,但祖师所留之物,他日佚失就可惜了。”
竟然是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原本!
后世那一卷只剩序录的陶弘景所著敦煌石窟残本《本草经集注》,当年被日本人携出中国后,便连下落都是众说纷纭,他只看过父亲珍藏秘不示人,道是从前师长所赠的一份拓本。另一份残卷亦是在德国,自己转悠了大半个地球亦是不曾有缘一见,如今能抄录到陶弘景手书的原本经卷,他怎么可能不答应!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见杜士仪站起身喜出望外地一躬到地,司马承祯不禁笑了起来:“既如此,你是留嵩阳观抄录,还是继续回你的草屋?”
尽管嵩阳观近些时日必然会贵人云集,留在这里兴许会遇到很多机会,但杜士仪仍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倘若先生允准,我想烦请司马大兄将此书送至我那草屋,由我每日抄录后,请他送回抄本。草屋清净,更利于静心抄录。”
司马承祯闻言大笑,想都不想地点头道:“好,就依你!看你刚刚四处闲逛,想来也是不打算再回飞星阁的,我这就让黑云送了书卷和你一块回去。宋观主和子方那里,我替你打一声招呼就是了。”
☆、10。第10章 线装书
草屋抄书的日子过得极其平静。
当然,这只是杜士仪自己的看法。无论是日间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马黑云,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对他的某些举动极为惊异。那一日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条在泥地上画出了一个大概样子,又对田陌解说了许久,等到这昆仑奴从竹林中挑选材料,继而做出了一张竹制椅子来以及四根结实的竹制桩子,他又劳驾司马黑云到山下集市去买了一张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来之后钉在四根竹桩上,做成了一张简易的方桌。
而此时此刻,杜士仪便是坐着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将那一张张用来抄录《本草经集注》的黄麻纸摊平了在这张小桌上,聚精会神地对着原本伏案疾书。一连十几日,他每日抄写四个时辰,效率比第一日让竹影抻纸抄录快了何止一倍。除却这四个时辰,他每日清晨早起后去爬山,傍晚饭后则是竹林散步,这等早睡早起的日子持续下来,尽管抄书亦是繁重的体力和脑力劳动,可这样的锻炼再加上他每抄半个时辰休息一小会儿,如此劳逸结合,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大有好转。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儿时在父亲的强逼下抄过众多古书碑文,也就是那时候发现,但使自己抄过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犹如镌刻在脑海中一般。而现如今他惊喜地发现,这一能力依旧还在。也就是说,等到这《本草经集注》抄完,他便能将此书倒背如流了。
至于司马黑云,最初因为那些书都是从嵩阳观中借出的珍贵原本,他每日一早便会过来代主查看进度,可后来眼看杜士仪抄书效率极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余字的序录,他在大为惊讶的同时,也就不再日日清晨来此了,而是不拘什么时候就神出鬼没地来此一游,偶尔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顿饭。几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个月功夫,现如今杜士仪手头正在抄的,竟已经是《本草经集注》的最后一卷了!
此时此刻,他饶有兴致地盘膝坐在座席上,仰视全神贯注的杜士仪,突然对一旁的竹影说道:“杜小郎君还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断。某将前头那几卷书卷送回嵩阳观时,吾家主人见其上字迹规整,却是又快又好,再听得如此抄录之法,一时叹为观止。”
听到别人夸赞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着说道:“我家郎君天资聪颖,从小课业就无师自通,所以才能想出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时的权宜之计而已。”见桌上香炉中的线香已尽,又到了休息时间,杜士仪揉着手腕站起身,见司马黑云亦是随之起身,他便笑着说道,“司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诚心问你,平日看书可觉得不便?”
司马黑云虽是从者,却识文断字,这一点是杜士仪在写字时发现其曾经在旁观瞻时就已经发现了的。果然,说完这话,他就只见司马黑云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当年先生悲悯收容,必然不可能识字,枉论看书,所以能有书看便已经知足,从未想过什么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见过不少贫寒士子因置办不起书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这本草经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录一块,要抄齐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们也能如杜小郎君这般,想必会节省颇多时间。”
杜士仪不意想司马黑云竟说起了亲身经历,又由此及彼,觉得他这抄书的法子可替寒门士子省时省力,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活字印刷这四个字只在他脑海中转了一转,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记忆之中,杜家祖传的书卷几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诸如四书和史记汉书等等极少数,这次他带出来的杜家经卷便是祖辈的手抄书。而且,所谓泥活字,从刻字到排版样样都是专业活。更重要的是,需求决定产量,如今识字的人并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权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轻叹道:“书贵如金,确实令人嗟叹。而且,如今这样的书卷,还有颇多不便。一在阅读,二在收存。蠹虫霉湿全都最是毁书,而此等书卷即便有心保养也很不容易。司马大兄可还记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书箱中的书都拿了出来展开透气熏香,足足折腾了一天,结果两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识到杜士仪真正想说的问题,司马黑云顿时大为惊异:“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两汉时,用的是竹简帛书,而到了如今,竹简早已不用,就连帛书也因为花费巨大,鲜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纸或是藤纸,却依旧和当年的竹简和帛书一样,将一张张纸装裱成长幅,最后加轴卷成一卷。可如此一来,书卷的存放保养取用便大成问题,书卷不耐压,要么插放,要么堆放,可在书箱里也就罢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却不容易找寻。而且,各家的书屋总不如朝廷的书库。就比如我家祖上传下来不少珍贵书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护,可现如今的和当年的相比,已经很是不如了。当然,还有一点,卷轴卷起展开都费事费时。”
说到这里,杜士仪朝着竹影吩咐道:“你去书箱中,把那个我之前放进去的油纸包拿出来。”
竹影闻言立时应声而去,不多时就捧了那个油纸包回来。这一次,就连一直在里间听着外间动静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为之动念。想起此前兄长每日抄书完毕之后,总会神神秘秘支开她和竹影,在屋子里捣鼓过什么东西,后来还郑重其事装进了油纸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仪打开油纸包,拿出里头那一沓东西来,司马黑云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是……”
就只见那一沓东西展开来,却只见这一沓裁切成长六寸,宽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书页左侧整整齐齐地打了孔,旋即用针线装订成册,封面以皮纸包裹,从后往前一页页翻阅过来,方便简单,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卷轴装的书大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着这奇怪装帧样式书册的司马黑云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见杜士仪翻阅的时候其中掉下来一张纸片,她连忙俯身捡了起来,见是一首悯农,一时眼睛大亮。须知如今坊间最流行咏唱好诗佳作,而这一首诗她从未听过。再加上兄长一病这几个月来,鲜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别人的佳作,那么答案显然就只有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