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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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城门守卒们因为廖登科得罪了钦使而一时惶惶不安,但对于河州枹罕城内的苗延嗣和郭建,却因为这一个缓冲,少许有了些准备。尤其是郭建,得知牛仙童气势汹汹带人入城之后,立刻去了刺史署见苗延嗣,他登时生出了不妙之感。
他是杜士仪的亲信,前时杜士仪从他这儿带走了一批军官,分到河源军安人军绥戎城等地,腾出了好些位子,然后他再次从临洮军中拉出了一些心腹来塞到镇西军,这连月以来刚刚感到能够如臂使指,却不料牛仙童就突然作为钦使驾临了,而且还是先去见他的死对头,也是杜士仪的死对头苗延嗣。这是想干什么?
“将军,将军!”
见一个心腹裨将推门快步进来,郭建顿时心烦意乱地问道:“还有什么坏消息?”
知道自家将军已经有所预备,那裨将很想笑一笑,但最终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将军,苗使君派人来,说是钦使宣将军入见。”
“宣我入见?”郭建挑了挑眉,心中顿时怒气上涌。
不过是一个阉奴,竟敢宣自己入见,简直是欺人太甚!当今天子是怎么想的,大唐立国百多年来,何曾有过宦官巡边的咄咄怪事!
☆、815。第815章 图穷匕见
牛仙童高踞河州刺史署正堂的主位,顾盼左右,颇有一种在宫中从未有过的居高临下感。
这很简单,宫中最得宠的内侍,是高力士和杨思勖,一个占着最能够体察圣意,而且有过诛韦后和唐隆政变两大功劳,另一个没有前者的灵巧善媚,可却多了彪炳的战功。故而高杨二人以下,没人能够相提并论,他能做的只是和同样想要爬上去的内侍拼死争斗,期冀于能够在御前占得一个好位置。
可是,这哪能比得上出外的风光!他不像高力士杨思勖,能够睨视两京公卿权贵,至于各部郎官以及拾遗补阙这些近臣,他也等闲接触不着,可到了外头,他却是口含天宪的钦使!怪不得杜士仪好好的中书舍人不当,却宁愿到边地镇守一方,想来也是看中了这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权威,只可惜撞在了他手里。他早就探听得知,天子在设立节度使之后,也对于赋予这些将领重兵之权有些顾虑,所以打算设立监军,倘若如此,他一定得先下手为强!
心里一下子转过千百个念头后,牛仙童扫了一眼苗延嗣,这才嘿然笑道:“苗公,这镇西军正将郭建似乎对我的召见怠慢得很啊!”
苗延嗣虽说很早就预料到,牛仙童既然到河陇巡边,很可能会来串联自己这个明面上最大的敌人,可他对于牛仙童的性格估计仍然有偏差。他当年好歹也是当过中书舍人这等高官的,和高力士杨思勖都打过交道,固然没什么交情,可至少那两位一位是笑里藏刀,看不出喜好;一位是直来直去,残暴冲动。于是,面对牛仙童此言,他很谨慎地干笑道:“郭将军到底就任镇西军时间不长,军务繁忙,兴许总得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好。”
“身为正将,又不是非得事必躬亲,倘若真是如此,也只能说杜大帅任人不明!而且,我在鄯州也打听过,这郭建当年能够官居临洮军副将,也只是因为已故郭大帅的余荫,否则他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功劳,何至于有今天?”
牛仙童这毫不客气的品评,匆匆到了院子里的郭建正好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一时更是心中大怒。饶是他素来隐忍功夫极好,这会儿还是百般设法方才压下了这股邪火,沉着脸进了大堂。前头苗延嗣的话他都没听见,这会儿想当然认为苗延嗣肯定在牛仙童面前狠狠上了他一番眼药,于是生硬地行礼时,他甚至都没朝苗延嗣看上一眼。
“未知钦使突然驾临河州,末将不及迎接,惶恐之至。”他镇定地说出这一句客套话之后,便突然词锋一转道,“可此前毕竟未得杜大帅传讯钦使前来的消息。而且,我听说钦使的随从中,有人说此行河州曾经和吐蕃兵马遭遇,不知钦使是否能够言明?”
同样的问题,苗延嗣刚刚也问了牛仙童,牛仙童却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明说,此刻郭建这一问,他也不由得看向了牛仙童。这时候,牛仙童方才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因为是紧急军情,我总得见了你们这枹罕城内一文一武方才能够言明。我此行是从吐蕃所控制的盐泉桥东边过河的,没想到却遭遇吐蕃兵马,在鄯州雇请的向导十人,竟是罹难八人,随从也是大多带伤!吐蕃虽和我大唐和议,但前时就曾经悍然越境袭扰,如今又再次进兵,分明是置赤岭界碑于不顾!”
他越说越是激动,竟是愤怒地挥舞着手臂:“陛下天恩浩荡,一再派使节入吐蕃见赞普,探视金城公主,谁知道却换来了他们这等背信弃义!当此之际,自当还以颜色!你二人既是分管河州政务和军务,立刻调拨军马,先把盐泉桥拿下,给吐蕃一个下马威!”
此话一出,郭建和苗延嗣同时愣住了。两人都没想到牛仙童此来不止是找茬那么简单,而且竟胃口这么大,竟打算悍然挑起战端!苗延嗣眼神闪烁了片刻,却没有立即开口。郭建虽是镇西军正将,但他这个河州刺史还兼任镇西军使,真正要出兵总绕不过他这一关。现在最要紧的是得弄清楚,牛仙童所谓的路上遭袭是真是假,出兵之后,此人又预备如何?
郭建却须臾就从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谨慎地问道:“钦使所言吐蕃兵马袭击向导之事,真的不曾认错?就算是真的,大唐和吐蕃之间早已议和,而且赤岭界碑在两年前才刚刚重新竖起,出兵之事非同小可,必须禀报杜大帅之后再行定夺。”
“岂有此理!兵贵神速,你不要说你从军这许多年,却不知道这样的道理!”牛仙童提高声音,劈头盖脸地痛斥道,“更何况我走的是我大唐境内的通路,却遭吐蕃兵马袭击,无疑表明他们又越境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的小人,还谈什么当初的和议和界碑!你若畏战,我想镇西军中总有不畏战之人!来人,去将镇西军上下将校全都给我召集到此!苗使君,我想你这镇西军使总不至于如郭将军这般怯战吧?”
郭建被撩拨得简直要气炸了。他狠狠捏紧了拳头,再看苗延嗣时,却只见这位河州刺史的脸上瞧不出喜怒,说出的话也是含含糊糊的。
“钦使还请暂且息怒,从鄯州到河州,一路既然不太平,想必也多有劳苦,此刻镇西军众将尚未齐集,不若先到我的书斋暂歇如何?”
牛仙童虽没有等到苗延嗣的正面回答,可转念一想必定是碍于郭建,他当即就傲慢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而郭建眼见得苗延嗣问也不问自己,径直把牛仙童给带走了,他在气恼了一阵子之后,却又想到待会儿可以趁着苗延嗣不在,先对众将言明利害,省得都被牛仙童这一招给陷害了进去。
平心而论,他并不怕打仗。自从他上任镇西军以来,从操练到马匹军械等等就没有一样马虎过,只要时机把握得好,打一个胜仗不成问题。可牛仙童甫一照面就对他露出了深刻的敌意,他不得不防这死阉人给他使什么绊子,到头来贪功上当就来不及了!
随着镇西军中一个个将校的赶来,郭建立刻抓紧苗延嗣请了牛仙童离开的契机,对众人晓以利害。武将素来都是追逐战功的一批人,这些年虽然太平了,可也意味着少了战功,所以听到牛仙童下了夺盐泉桥的军令,不少人都有些意动和跃跃欲试,可郭建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牛仙童入城时的跋扈,此行是否真遇到了吐蕃兵马袭击还未必可知,尤其用暗示的语句着重点了一下牛仙童乃宫中内侍,渐渐地,大多数将校都对这么一个指手画脚的阉人生出了深深的厌恶。
这其中,听人详细禀报过城门口那番冲突的一个裨将便冷笑道:“那廖登科虽说脾气倔了些,却是战场上货真价实的功勋,而且按章办事,并无过错,这牛仙童竟是打算悍然杀人立威!若是贸贸然听了这样的军令,战场上有什么万一,事后反而是我们背黑锅!”
如今还不是阉宦四处出为监军的年代,故而虽有少数人嘀咕异议,却也暂时安静了下来。然而,众人齐齐等候在这大堂上许久,牛仙童却始终未来,一时间他们自是又气又恼,偏偏还拿这口含天宪的阉宦没办法,只能在肚子里破口大骂。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当郭建终于完全不耐烦了,转身走出大堂之际,却只见院子里已经布满了禁卒,他一出来,就有人面色冷峻地拔刀出鞘。
郭建登时心中大凛:“尔等想干什么?”
“钦使未曾下令,尔等谁也不许离开河州刺史署!”
这一句话不但让郭建为之大怒,就连屋子里等候的将校们亦是为之惊怒。一时间,他们全都跟着涌了出来。可今次来是为了拜见牛仙童这位钦使,他们全都并未佩戴随身兵器,徒手面对这样一批全副武装的人,纵使他们自负勇武,也绝不想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死了!
两边对峙不过片刻,对面却有一人排众而出,却是白面无须的邱武义。他似笑非笑看了众人一眼,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钦使有命,尔等既然怯战不前,那各位也用不着回去了,镇西军中有的是人才接替你们的位子!”
直到这一刻,众人方才真正明白,自己被干晾在这儿两个时辰竟不是因为牛仙童在摆架子,而是趁机想掌握镇西军!尽管他们中的每一个,在镇西军中都有相应的心腹和根基,但谁都不敢保证,再有人拿着天子之命当借口,许诺提拔将校之位后,那些下头的旅帅队正会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异心。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夕阳即将落山,郭建的心里顿时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慌。
苗延嗣才是镇西军使,如果他彻底倒向了牛仙童,那就全都完了!
☆、816。第816章 歧途不归路
眼看那个牛仙童颇为信赖的心腹护卫在镇西军中一众军官面前,大肆渲染此次若是大破盐泉桥的吐蕃兵马后,就能够豪取军功加官进爵,改头换面的郭英乂不禁暗自冷笑连连。从河陇年轻一代中最被看好的新星,到后来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可谓是经历了从云端跌落尘埃的变化。这两年来他东躲西藏,心腹和侧近早已都跑了,只剩下他这孤零零一个人,连紧急带出来的细软都已经几乎散尽。
就当他几乎绝望的那时候,却突然得知了牛仙童要到河陇巡边的消息。他曾经在宫中当过千牛,对于牛仙童的秉性有一定了解,深知其贪财而又好权,最讨厌被人轻视,故而不惜将最后一点筹码押在了此人身上,赌一把大的。万幸他竟然成功了,牛仙童早就得了权贵授意,再加上不满杜士仪的轻视,故而他献计之后便混入了随员中。果然,即便他那时候不得不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可牛仙童根本就不在乎他在朝廷的通缉名单上,欣然采纳了这个主意!
又能够把杜士仪拉下马,还能够取得破敌大捷的战功,牛仙童怎么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萧郎,事情已经有七八分成了!”撩拨起了上上下下的好战情绪,那牛仙童的心腹护卫便兴冲冲地回转了来,嘿然笑道,“不枉我们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傍晚前必定就能够出兵!”
“那杜十九不是无名之辈,他应该早就预料到钦使会到河州来,借助与他不和的苗延嗣找他的茬。但是,要想到这一次的出兵,绝对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所以要把握的就是这一次的时间差。只要能够大破盐泉桥的吐蕃守军,那么不管事后那杜十九如何想办法在御前告状或是辩解,最乐于看到军功的陛下自然而然就会偏向于牛钦使,而只要牛钦使再奏他一个不称职,他就百口莫辩,必然再难以在陇右安身!”
郭英乂说到这里,心头一时不无快意。杜士仪先是逼得自己离开陇右,然后又令自己连立身之地都没有,现在,也该换成他尝一尝那苦果了!
“事情已经大功告成,我们去见牛钦使复命吧。”
郭英乂知道自己这些人能够煽动镇西军中,也是多亏了镇西军中的高层将领全都被扣在了河州刺史署,牛仙童和苗延嗣那边自然也是一切顺利。他当即点点头答应了,与那护卫一块回转河州刺史署。犹自不放心的他特意去了大堂前头窥视了一眼,发现禁卒果然将堂前团团围住,内中隐约可见镇西军中那些将领的身影,他不禁志得意满。多亏了杜士仪把镇西军中不少有名的宿将都调去了鄯州西边的前线一带,否则兴许他还不那么容易煽动得了那些将卒!
等来到了苗延嗣的书斋前,他就只见这里只守着稀稀落落三五个人。来到门前的他只叩了一下门,两边大门突然就开了,竟是苗延嗣。这位头发花白的河州刺史轻轻嘘了一声,这才沉着脸说道:“钦使困倦了,说是要歇一会儿。”
此话一出,郭英乂登时眉头倒竖。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牛仙童还有心思打盹?万一被杜士仪识破赶来可怎么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事关重大,不能耽误一丁点时间,就算牛钦使责备也顾不得了。还请苗使君让我进去禀报!”
苗延嗣从前并没有见过郭英乂,然而,他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右颊有一道直划到眼睛的可怖刀疤的年轻男人,恐怕非同一般。牛仙童带着的那些禁卒把镇西军中高层将领全都软禁在河州刺史署的大堂中,他知道,却听之任之;牛仙童派人到镇西军中去撩拨煽动,他也知道,但一样不动声色。他在牛仙童面前大肆抱怨杜士仪的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博取了信任,探听到了牛仙童对于将来河陇格局的计划和设想,着实不得不感慨这一介阉奴的狂妄大胆!
背后若是无人,岂敢做下这种事!
于是,他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杜大帅约了牛大帅于鄯州和凉州边境话事。”
“嗯?”郭英乂顿时愣住了,迟疑片刻方才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若非在鄯州布置了一些人,这两年我得被那杜十九算计多少回?”苗延嗣故意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凡事不要急功近利。钦使能够委派你去镇西军中,看得出自然是器重你的。可你也得知道上下之分,如今距离黄昏时分还有一阵子,一路奔波到这里多有劳累,让钦使小憩片刻又有何妨?如若不放心,你进来守着就是了。”
郭英乂见苗延嗣大大方方让自己进去,犹豫片刻,最终便跨过门槛进门。眼见得苗延嗣微微一笑,竟是把地方让给了自己,背着手出门去了,他也就快步上前到了长榻边,见牛仙童果然枕着一方玉枕,呼噜打得震天响,想想这几日确实翻山越岭抄近路,牛仙童没少抱怨,不过是因为冲着那振奋人心的计划方才忍了下来,倘若自己这会儿真的将其吵醒,就冲着牛仙童那自以为是的脾气,事后自己洗清污名重获新生的机会说不定就没了,他咬了咬牙,最终坐到一旁耐着性子等候。
可他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牛仙童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不得已之下,他也顾不得苗延嗣的提醒和告诫了,上前去唤了一声钦使,待发现牛仙童始终没有苏醒,他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复又用力推搡了其几下,按理来说不管睡得多死的人,这会儿都应该醒了,可牛仙童竟是始终没反应,甚至连他拍打都依旧不见任何清醒迹象。
到了这时候,郭英乂纵使再迟钝,也能意识到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他一时间也顾不得牛仙童了,竟是快步冲出了书斋。见门外空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