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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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便是八月千秋节,作为大唐第一个将自己的生日定为节日的天子,李隆基收获了无数臣子献上的各式各样的宝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李林甫敬献的宝镜极尽精美,裴耀卿的中规中矩,而张九龄的则是最出人意料——他竟是将自己编撰的一套劝谏之书《千秋金鉴录》送呈。作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高兴,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了,而且还装模作样大为嘉赏。
而除却张九龄,满朝就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样煞风景了。就连各地边臣,亦是不远数千里敬献自己的千秋镜。这其中,这些年来一直中规中矩的杜士仪,此次却突然敬献了一面据说是从黄河中打捞起来的古镜。当古镜经高力士之手呈递到天子面前的时候,李隆基便发现,这镜子虽历经岁月,仍然幽雅而古朴。宫中也有那么几件据说是传自商州的青铜器,和这面镜子相比做工仿佛,可这面古镜的背面,却有老子骑青牛之象!
因大唐素来尊崇老子,甚至尊其为玄元皇帝,李隆基本人又鉴于武后和韦后当初全都是借着佛教意图自立,对于道教的扶持素来不遗余力,见此镜不禁喜上眉梢,老子骑青牛旁边的八字篆文则更让他惊异了。因为那“道基弘方,既隆且昌”八个字,不但苍劲古朴,而且从某种角度看去,竟然连镜面上也能呈现出这八个字!
如若旁人敬献这样的千秋镜,他嘉赏归嘉赏,得意归得意,总还有几分保留,可呈送此镜的是历来不出挑随大流的杜士仪,这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杜士仪在当年尚未入仕之前,就敢在关宴上呈上雷击枯梅,讽喻梅花风骨,贬低牡丹富贵,而后多次强谏直谏,深得宋璟赞誉,韩休赏识,素来被认为是年轻直臣第一人。而杜士仪在中书舍人任上时,对于太子被人诬为勾连外臣之际,还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更不要说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也是被杜士仪掀翻了。换言之,和那些很可能是生造出来讨他欢心的祥瑞相比,杜士仪这面古镜十有八九真的是从黄河上捞起来的!
继司马承祯之后,他的弟子——茅山上清宗的这一代宗主李含光一样深得李隆基宠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厌烦了天子没事就试探如何炼丹长生,他在观瞻过古镜之后便一口断定这是老子随身之物,甚至从道德经中引经据典加以诠释,既隆且昌四个字更是被其作为天子圣寿绵长的证明。
历来皇帝最怕死,尤其李隆基眼见当初表现得兄友弟恭的兄弟们,须臾只剩下了宁王一个,就更加怕死了,圣寿绵长这样的描述无疑令他感到无比的欣悦。于是,如获至宝的他甚至命人在洛阳宫中专设镜阁,供奉这面古镜,随即又要因此蠲免朔方贡赋。
眼见得天子如此离谱,张九龄终于忍不住了,在御前义正词严地反对免朔方租调,因和杜士仪共事多年,他即便犯嘀咕,倒也没认为这是杜士仪自己生生假造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再以天下其他地方也有灾患,而朔方并无水旱之灾作为理由,总算是让李隆基就此收回成命。然而,和他同列的李林甫却在和他一起告退出了宣政殿之后,对送出来的一个中官低声嘟囔了一句。
“朔方有太上玄元皇帝古镜打捞出水,如此祥瑞,加恩也并不过分,张相国好歹和杜君礼共事过一段时间,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这话自然瞬间就传入了李隆基耳中。他此前听说过一二风言风语,道是李林甫和杜士仪不睦,因而举荐其转任朔方,实则是故意把人赶到火上去烤,可听得这话,他不禁觉得传言不免言过其实。张九龄和杜士仪还是曾经一块知制诰的同僚呢,不过朔方免赋税的小事却不肯成全,李林甫却反而显得通情达理。
类似的想法他已经在心中积压了不少,如今也是想想便罢了,等到他在千秋节当日于城楼上观赏广场百技乐舞的时候,早已把此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的他在高力士亲自搀扶下上了肩舆回寝宫之后,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杜大帅呈送的那面古镜是真的吗?从前不是听说,不少所谓古镜的千秋镜,其实都是伪造来哄了大家开心的赝品?”
“别人献的兴许是假的,可杜大帅什么人?据说李相国还曾经请过有名的鉴宝者观瞻过,道是从铸镜之法到铭文画像,都是和太上玄元皇帝那会儿的年代类似。再说了,杜大帅献镜子的时候除了一句黄河捞上的古镜,别的可一个字都没说,这时分若是一并献上一篇妙文,岂不是更加锦上添花?”
“倒也是。李天师也说,那方宝镜乃是寓意福寿,是说大家圣寿绵长,能如上古圣天子一般,活过百岁。大家能活得久,我们也就能活得久。”
李隆基虽说醉意醺然,可脑袋却还有几分清醒,只有眼皮子耷拉着沉沉的抬不起来。尽管愤怒于有人会在自己的卧榻之侧悄悄嘀咕这些话,可别人说古镜是真的,说他能够活过百岁,他也不是没有欣喜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往四周围一看,却发现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提高声音喊了两声,方才有人快步进来。
“大家有何吩咐?”
“适才……适才谁在朕耳边聒噪?”
那宦官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茫然摇头道:“高将军亲自送了大家回来,安置过后就吩咐不要扰了大家的千秋之夜,故而让我等在外守候,并没有人胆敢在陛下卧榻之侧呆着,更不要说聒噪了。”
李隆基有些难以置信,他环目四顾,突然发现在一旁的鸟笼中有两只白色的鹦鹉,想到这是一年前西域进贡来的,自己一直爱若珍宝,登时为之色变。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说话的声音,感到确实陌生得很,从前绝对没听到过,他不由得支撑着坐起身,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趿拉着鞋子蹒跚走到了鸟笼前。黄金打造的鸟笼中,两只白鹦鹉见着他丝毫没有任何异状,跳上跳下异常欢快,可看在他眼中,却更加确证了之前的念头。
说话的……是这两只白鹦鹉?这么说,他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那一瞬间,李隆基的眼神中迸发出了难以名状的狂喜。
武惠妃探明了李隆基的心意,却在武温昚的案子上栽了个大跟头,固然她已经不那么在乎杜士仪,可杜士仪能够平平安安地从陇右转任朔方,而且还是通过的李林甫举荐,她不禁生出了几许奢望。李林甫早已自陈愿保护寿王,杜士仪又是寿王妃的师傅,兴许他日这一文一武,真的能够保她的儿子登基?故而,当宫中一下子满是杜士仪献宝镜,而后茅山上清宗这一代宗主李含光断定天子圣寿绵长等等传言之际,她不禁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如若当初王皇后在的时候,她听到这样的传言兴许会高兴,可现在……李隆基的心思就连她这个枕边人都捉摸不透,一想到兴许还要这样忍耐几十年,她就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她的那位姑祖母武后,是在高宗死后方才真正权倾天下的,即便临终前已经是被软禁的状态,可后来坐在皇位上的始终是嫡亲儿孙。而韦后没了亲生儿子,篡权之后自是没有好下场。相形之下,她有两个亲生儿子,比起当惠妃,太后自然不用担惊受怕!
尽管也许是杜士仪颂圣,李含光给天子戴高帽子,可眼见得天子虽然渐渐倦政,可很少有什么病痛,她心里怎会没有起伏的念头?
“惠妃。”瑶光快步走来,见武惠妃面色怔忡,她行礼之后便低声说道,“驸马来了。”
所谓驸马,在武惠妃这儿自然是专指杨洄。这位咸宜公主驸马进殿后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阿娘,随即便一刻都没有耽误地说起了正事,却是太子和光王鄂王聚在一块诽谤君上。这一年年初,所有皇子再次换了个名字,太子李鸿改名为李瑛,寿王李清则是改名为李瑁,对于最年长的太子而言,改名字已经是开元以来的第三次了,即便每个人都不可能高兴,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隆基乃是君父,他们大抵都只能乖乖接受,而杨洄禀奏的就是这一点。
若是平日,武惠妃怎么也会立刻设法捅到李隆基面前,可此刻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杨洄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自然想起了如今朝野内外的传言。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便低声说道:“阿娘,陛下福寿绵长,这是臣民欢欣的好事,只有别有用心者方才会心中耿耿,例如那位郎君。咱们大唐的太子素来不易为,他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年,安知不会盼着某一天?只要让其表现出那种激愤来,则东宫转瞬便会易主!”
这杨洄果然大胆!
武惠妃倒吸一口凉气,继而不禁怦然心动。等到她屏退了杨洄,复又召来追随了她一辈子的瑶光,低声说出了杨洄的计策时,后者犹豫许久,这才低声说道:“听说,昨晚上千秋节之夜,陛下梦到那两只白鹦鹉开口说话了,而且也是断言圣寿绵长。”
“竟有此事!”想到那个突然死遁的神异道士张果老,武惠妃不敢不信这种灵异之说,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死结。而这时候,瑶光想到近日自己一位远亲进京投奔她时,偶尔露出的一句话,她不禁想了又想,最终低低说出了一番话。
“惠妃,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当初中宗那位节愍太子奋起谋逆,若真的和中宗皇帝同归于尽的话,兴许后来韦庶人反而能站得住脚了,那时候谁还能指她谋害中宗皇帝?”
“噤声!”武惠妃立刻让瑶光闭嘴。然而,话语戛然而止,她的心里却不禁满是那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如果……只是如果……李隆基能够和太子李瑛乃至于那讨厌的鄂王光王同归于尽的话,内有李林甫,她何愁大事不成?至于外头的边臣,只要有一两人首先响应奉诏,谁会节外生枝?至不济,就算李瑛失败了,东宫之位也就能顺理成章腾出来了!
☆、861。第861章 一镜激起千层浪
洛阳宫花光院,近日因太子李瑛得子,光王鄂王入宫一块庆贺,唐昌公主驸马薛锈亦是进宫了好几回。尽管这已经不是太子李瑛的第一个儿子了,而李隆基的皇孙也有好几十个,正忙于自己过千秋节的他对此完全不上心,但李瑛本人却对此兴致很高。就在千秋节这三天节日的最后一日给幼子李佑庆了满月之后,送走了那些前来道贺的兄弟,他便留下了妻兄薛锈,两人再次小酌了几杯。
门外都有薛氏的心腹把守,两人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对于杜士仪所献宝镜引起的波澜,他们在宫内宫外都看到了反应,心情和某些人竟也是完全相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获封太子时那种万千宠爱于一生的经历,李瑛已经不太记得了,而这些年的冷遇和惊惶却铭记于心。尤其是那次被近侍出卖,李隆基一怒之下召来杜士仪,险些废了他这个太子的往事,更是他每次午夜惊醒时最战栗的梦魇。
此刻一连灌下了三杯酒,李瑛便对薛锈苦笑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盼望的是什么?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最盼望的就是阿爷和我那些叔父一样,突然暴病就这么撒手人寰,如此我这个当儿子的就终于不用这么忍气吞声了!我知道这是不忠不孝,可阿爷这些年来是怎么对我的,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清楚!杨洄常常到我这里来厮混,我会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哼,不就是因为我碍了十八郎的路,他给惠妃当探子来了!”
薛锈已经习惯李瑛这样的抱怨了。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郎君,前一阵子我不是说过,因为有人通风报信,故而宫门盘查的时候,没查出郎君让我带给赵家人的一封信?这次有人又向我这里递了一句话,我当初以为是无稽之谈,可现如今看到宫中这般波诡云谲,实在是不敢不告知。捎话的人说,日后倘若有一天,惠妃以各种莫名借口单独相召郎君,或是不相干的人以宫中有盗贼之类的借口唆使郎君去救驾,抑或者甚至假传陛下之命,还请郎君千万要小心应付!”
此话一出,李瑛不禁无比错愕:“我和惠妃已经是势不两立,岂会再听她的,至于假传阿爷之命,我也总能够分辨。再说什么宫禁有盗贼救驾之类的借口,那也着实太蹩脚了……等等!”
他一下子怔在那儿,脸色挣扎思量许久,最后方才和薛锈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某种意图。武惠妃想要废立东宫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可武温昚之事着实是给了她重重一棒,宫中流传的寿王贤孝之名,李隆基绝对不会毫无察觉毫无警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武惠妃,恐怕还会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李瑛的下场会不会也是异日寿王的下场?如果真的有某种机会,那位惠妃也许想的不止是东宫,还有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你是说,有可能是让我怨愤之心高炽,然后由得我一气之下破罐子破摔和阿爷鹬蚌相争,最后惠妃渔翁得利么?”
薛锈见李瑛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他便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可惜我仔仔细细查了好几遍,却自始至终没能查出究竟是谁人向我通风报信。加上之前几桩小事,前前后后,也已经好几次了。”
“没想到我母舅赵家几乎无人可以为援,而你又因为尚了公主,仕途上再无寸进,薛氏亦是没有什么显达官员,可即便如此,有张九龄一再替我直言,还有这样不知名的人一次次提醒告诫。否则,前一阵子陆陆续续被人捅到阿爷面前的那几次小过,就足以让我狼狈不堪了。”
李瑛猛地又想起了从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杜士仪在天子面前坦然陈词,一口咬定字条交接之举乃是子虚乌有,让他逃过了废太子的劫数。尽管杜士仪如今远在朔方镇守,可他想起此次暗中提醒的那神秘人,不知不觉有一种错觉。
那一次次的告诫和提醒便如同是杜士仪曾经在东宫讲了唯一一次课时,明明是极其枯燥的经义剖析,却使人如沐春风。
可想想这着实荒谬,李瑛摇摇头把这种念头摒弃了出去,这才沉声说道:“可如今在洛阳,我所住之处便在阿爷的眼皮子底下,惠妃理应使不出这样的伎俩来。只有回到长安,只有回到前后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的长安,此法方才可能施行。”
“郎君说得不错。我听说,陛下确实有归长安之意。”
洛阳虽好,但长安方才是关中根本,大唐基业所在,这一点不止是李隆基这么想,皇族中人大多都这么想。而且这次天子带着百官在洛阳一呆就是三年多快四年,不论是裴耀卿的关中运粮方案,还是休养生息,都足够长安恢复元气了。
所以,想到即将回归长安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李瑛心中生出一丝惊惧,可转瞬想起路上的戒备只会比宫中更森严,他叹了一口气后,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得,若是惠妃真的有所算计,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若是让阿爷知道惠妃想他死,也许就可以除掉这样一个大敌!”
尽管他有时候真的很盼望李隆基就这么一命呜呼,可他还没有弑父弑君那样的胆量,也下不了那等阴毒的决心!
这一夜,薛锈直到宫门下钥之前方才匆匆离开,他这位驸马在太子那儿逗留了这么久,自然有人密报武惠妃。即便商谈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武惠妃在天子枕边倾诉太子的敌意和诋毁。这些话李隆基早就听得多了,只是挑了挑眉便信口说道:“等回了长安,让他住得远些就是了!”
杜士仪敬献一面宝镜,激起无穷波澜,李林甫固然在宫中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