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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2章

盛唐风月-第6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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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东陇右遴选壮士三五万人,到陇右防戍,如果过了秋天没有战事,那么就放还回家。虽然说得好听,官府也是会给相应钱粮的,可是层层克扣,真正到了百姓手中能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肯定要抓壮丁?”
  抓壮丁这种词汇,杜士仪在后世某种类型的文体上看到的次数最多,可这从来就不是某一党派的发明。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历史中,打仗的兵不够,而四处裹挟平民充当炮灰的事情数不胜数,无论是正牌子官兵,还是杂牌子的反贼土匪,全都会用这一招。而论次数来说,朝廷官府这样做的次数,远胜过别人。
  所以,面对王昌龄的唾沫星子乱喷,他没有出言责备,这也就使得他戏称王大炮的这位掌书记更来劲了。
  “这可是整整三五万人,不是三五千人,派到陇右去,没有战事的时候让他们干什么?难道是就地开荒耕种吗?可这三五万人需要多少口粮,需要多少衣被,在当地如何安置,住在哪儿?而如果有战事,死伤之后又要怎么抚恤?一条旨意,要让多少家庭亲人离散?而且,当初要不是内侍假传圣旨,崔希逸怎么会贸然出兵,坏了两国和议,由此最终毁了赤岭界碑,引得河陇大战连场?”
  “你说得对,所以,最头疼的是陇右节度使杜希望。”杜士仪苦笑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看来少伯你也只能在我这干一辈子了,就冲你这张管不住的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闯出大祸来!这件事就不要评论了,陛下爱边功,这已经很明显了,与其一味对着干,还不如想想如何又能安民,又能取边功!”
  如果换成十年前,王昌龄对于杜士仪的这种态度,一定会极其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进士及第一晃已经十二年了,仕途蹉跎,如果不是杜士仪以他为掌书记,他都不知道会在哪个犄角旮旯窝着。而且,对于昔日犯颜强谏的杜士仪,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一种油滑的态度,他没有提出异议,心中却不禁有些悲哀。
  等出了灵武堂到了外头,和年前遍游三受降城的岑参说起此事,王昌龄便不禁愤愤说道:“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从军之苦,那些朝中文武根本就不曾体验过,只知道一味求取边功!大帅到任朔方后,除却退骨颉利那一场仗,其他的时候都无不殚精竭虑,生怕疲敝了朔方民力军力,真希望大帅入朝拜相!”
  岑参还年轻,对王昌龄这个科场前辈尊重有加,可听到王昌龄最后一句话时,他却摇摇头低声说道:“李林甫牛仙客这些无才学之辈,怎能容忍当初三头及第,文采满天下的大帅回京和他们争权?我在两京游历三年,看多了尸位素餐之辈。大帅与其回京和这些人去斗心眼,还不如安安稳稳经略一方呢!更何况……”
  犹豫老半天,岑参还是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思不比从前了。”
  岑参一个刚刚被辟署为巡官一年还不到的年轻后辈,都敢在背后议论天子,朔方的风气由此可见一斑。至于来圣严和吴博这样的旧日好友,张兴和宇文沫这样的夫妻,因为杜士仪那极其灵通的消息渠道,每一个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一下各种时事,此中嗟叹就别提了。
  眼看正月即将结束,黄河再过不久就要开河解冻,迎来凌汛,杜士仪再次派出阿兹勒为特使到灵州仆固部打了个来回后,便立刻亲自草拟了一通奏疏,随即招来了张兴。
  张兴之前就曾经参与过有关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讨论,因此,杜士仪托付他进京送奏疏兼且呈报此事的重任,他自是凛然接受了。而当杜士仪面授机宜,让他去见牛仙客的时候,他不禁有几分迟疑。
  “大帅,牛相国虽为侍中,昔日我也曾见过他几面,可听说他在朝中事事仰李林甫鼻息,这样的大事去禀报于他,会不会适得其反?”
  “不,你错了,现在李林甫和高力士不比从前融洽,即便生性谨慎的牛仙客并不会去走宫中的宦官路线,但高力士自然而然就会为牛仙客多多美言几句。”
  杜士仪并未明说李林甫和高力士不睦的缘由,紧跟着又解释道:“而牛仙客此人,事务之才更胜于军略,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一点不通军略。须知他当年从小吏一步步升至节度判官,也有军功的缘故!他节度河西期间,打过什么仗?没有!但这反而显出了他的老成持重。故而我的策略,他应该能够体谅,能够明白。至于其他各处,你去找吴天启,不要矜持,多送礼,分润到各处就行了,不要突出。”
  并不是杜士仪信不过来圣严,相比身为宇文融女婿的张兴,来圣严没有显贵的姻亲,也没有什么在京城的人脉,旧主信安王李祎如今任怀州刺史,而且李祎在京师也交游极少。故而,来张二人之中,怎么都是当初随他在中书舍人任上,在两京逗留了一年多的张兴更适合担当进京陈奏的角色。
  于是,张兴领命辞了妻子儿子,精选了牙兵十数人以及随从数人,又带上了杜士仪特意调给他的阿兹勒,一行人立刻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阿兹勒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住驿馆的滋味。就只见驿长迎接,驿兵随侍,而那些驿馆的豪华,陈设之齐全,更是让他叹为观止。等到进入京畿道范围之内,他就发现,驿长不像最初那样殷勤,而是流露出了几分倨傲和矜持,他不禁有些不忿。
  阿兹勒终究年纪还小,张兴为人又和气,最终他在路上歇息时,忍不住就问了这么一句,结果引来了张兴的哈哈大笑。
  兴许同样是小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张兴倒也不计较阿兹勒的胡人身份。笑过之后,他就对这年轻的胡儿说:“如果是杜大帅亲自回京述职,这京畿道的驿路上的驿长自然必定毕恭毕敬,可我只是杜大帅麾下的判官,他当然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要知道,从这条道上进出京师的,有各州刺史,各镇节度使,还有众多番邦首领,高官不计其数,我一个节度判官算什么?记住,长安贵人多,谨慎些。”
  长安贵人多是什么意思,等到阿兹勒真正进了长安城,他很快就完全明白了。
  这是一座太过雄伟的城池,自小不是在颠沛流离,就是窝在中受降城拂云祠的阿兹勒,当平生第一次站在长安城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异常渺小,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种敬畏感。而宽敞笔直的街道,冠盖如云的车马,身着绫罗绸缎的行人,他每时每刻都目不暇接,当随着张兴来到一座看上去古朴有些年头的宅邸门前时,他甚至还在震撼之中。
  张兴不比杜士仪从前都是回京述职,并没有不入私宅的规矩。他大多数时候都跟随杜士仪左右,在两京并没有私宅,这一次自然就还是和从前一样,打算暂时寄住在妻子的娘家宇文宅中。
  他的妻兄宇文审当初也拜在杜士仪门下,回京科举进士及第后,原本也要守选三年,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隆基因为时间的推移,对死去多年的宇文融颇为追忆惋惜,竟是对其相当优厚,守选未满就先授集贤殿校书郎,如今已经赫然官居万年尉,一连两任全都是士人起家良选。
  此刻宇文审自然不在家中,其母韦夫人对张兴这个女婿素来爱重,问明回京情由,得知是为了杜士仪交托的公事后,她便毫不迟疑地说道:“既如此,你赶紧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之后,就先去办事吧。等大郎回来之后,立时就给你好好接风。”
  “多谢岳母。我这次所带随从不少,还得烦请岳母安置。”
  韦夫人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随即就吩咐了仆人去负责安置众人。
  而等到张兴换了一身行头出来后,却把大多数人都留在了家里,只点了阿兹勒并两名随从,先往大明宫投书,然后就往牛仙客家中门前送了禀帖。把公私两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办完之后,他便悄悄约见吴天启,然后在抵达长安这第一天,就连着往最要紧的七八位官员处都送了一遍礼,连李林甫家中都没落下。
  而等到张兴傍晚时分回到宇文宅的时候,就得知牛宅已经让人送来了回文,道是牛仙客明日休沐,有空见他。如此高效率的回复,张兴却不觉意外。毕竟,谁都知道政事堂二位宰相之中,李林甫才是真正大权独揽的一个,牛仙客不过是一个陪衬人而已。
  这时分宇文审也已经从万年县廨回来,郎舅二人见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两人一个寒门孤儿,一个世家子弟,如今却一个为节度判官,一方上佐,一个为万年尉,仕途却刚刚起步,可一在外一留京,十年后如何却谁都说不好。所以,年长宇文审五六岁的张兴更多的时候都在虚心聆听。当宇文审说到如今那几位正当贵幸的大臣时,张兴突然插嘴问了一句。
  “内兄是说,李林甫对御史大夫李适之也好,对知太府出纳的杨慎矜也好,全都是曲意结交,礼遇有加?”

  ☆、936。第936章 贵戚将相

  当年父亲连续左迁,最后更是流放岭南恶处的时候,宇文审遍尝人情冷暖,迅速成长了起来。而听从母亲韦夫人的建议,拜入杜士仪门下,他除却学习了经史文章之外,更多的则是学到了一种为人处事的人生态度。故而进士及第,入仕为官后,本就年纪比一般新进士大的他表现得很是出色,两次见到天子时,也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从而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
  故而,李林甫不管是否还记着当年宇文融的引荐之恩,不管是否忌惮宇文审出自杜士仪门下,也不得不好好提携一下这个旧友之子。所以,宇文审的仕途之路才会这么平顺。而他也一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精通处事,拜为万年尉时还特意去拜谢了举荐自己的李林甫,故而外人都觉得他和李林甫关系不错。
  所以,他刚刚才能告知张兴这么多关于李林甫的消息。此刻听其问到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他就哂然一笑道:“李林甫这个人,陛下喜欢谁,他就喜欢谁;陛下不喜欢谁,他就不喜欢谁。所以,他和李适之杨慎矜等人交往,不过是因为要做给陛下看,只可惜那几位却看不出来,还以为真的是独秉大权的李相国都很敬重他们。”
  张兴顿时点头附和道:“内兄所言极是。旁观者清,只不过就算有旁观者提醒他们,他们也未必醒悟。”
  “不但是李适之杨慎矜,最可笑的是太子内兄韦坚。因为娶的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也就是嗣楚国公姜度的阿姊,竟然也和李林甫打得火热,仿佛以为如此就可保住太子的东宫之位。李林甫倒还真的是接纳了他,可还是常常命人送东西去寿王宅中,仿佛不改初衷。”宇文审说到这里,一时间就想起父亲在世时,通过李林甫和武惠妃牵上的线。
  那七八年间,父亲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介县丞扶摇直上入政事堂拜相,一直认为宫内有武惠妃为援,高力士说话,定然会永保荣华富贵,可真正出事之后,竭力说话而又暗中保护的,竟是只有一个杜士仪!
  而张兴想到的却是,李林甫要是真改了初衷,这宰相也就当到头了!若不是想着能靠宰相制衡东宫太子,省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分神盯着,只凭着武惠妃和李林甫的关系,李林甫如何还能在政事堂如此安稳?
  这一晚给张兴的接风宴,原本只有宇文家的人,可张兴身为一介寒士,却为宇文家的佳婿,又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腹,故而也有耳目灵通的人闻讯而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京兆韦氏分支众多,宇文家虽是两代和韦氏联姻,却和韦坚并非一房,平日相交也不算多。可韦坚为人长袖善舞,如今又身为长安令,在京畿之地为一方主司,妙语连珠之处,其不请自来的尴尬被他消解得干干净净。
  而他来得晚,这时节满城夜禁,坊门关闭,宇文审就算再不欢迎这个客人,也只能留宿其一夜。而张兴却借口旅途劳累,谢绝了秉烛夜谈的邀约,早早就睡下了。夜半时分,他突然听到外头有异声,顿时一骨碌坐起身来,可没多久,他就发觉有人窸窸窣窣摸进了自己的寝室,却是出声唤道:“张判官。”
  听出是阿兹勒的声音,张兴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问道:“夤夜见我何事?”
  “张判官,有人摸到你这来了。”
  这样一句话实在非同小可,张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定了定神,向黑暗中那个少年招了招手,等人来到自己跟前,他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看清楚了?一共几个人?现在何处?”
  阿兹勒轻声答道:“一共是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之后,被我投石吓跑了,我本想追出去,可生怕张判官这里没人知会,就放过了他们。”
  “很好,京畿重地,不要贸然行事。”张兴微微点头之后,随即方才想到,因为自己此行是为了向天子禀报杜士仪对突厥的战略计划,是机密,但并非极密,而且因为客居宇文家,所以即便他带来的随从和牙兵都是杜士仪精挑细选出来的,也都安置在他处,只有阿兹勒根据杜士仪的吩咐一直在他身边。
  “这样,你晚上辛苦些,就睡在我床前,外头的事情不要理会。明日我会禀报岳母和二位内兄。”
  话虽如此,张兴却不太相信宇文家有人会这般偷鸡摸狗,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出这种事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韦坚好歹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又担任长安令要职,要试探他尽可另找机会,何必非得来这么一出,这不是败坏名声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张兴嘱咐阿兹勒在床前值夜,接下来倒是一夜好睡。等到天明他起床的时候,便得知韦坚已经赶去上早朝了——身为京官兼常朝官就是如此,每天日日天没亮就上早朝,怪不得杜士仪视此为畏途,打心眼里都不愿意为京官。
  因为代杜士仪投书,希望能谒见天子的事还没答复,他便掐准时间,辰正时分方才来到了侍中牛仙客的宅邸。正如牛仙客这个宰相在朝中犹如隐形人一样,他的宅邸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宰相级高官的府邸,尽管门前列戟,宅邸庄严,但却掩不住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光景,就连守门人也显得百无聊赖。
  倒也不是没人想过走牛仙客的门路,但牛仙客对外的态度极其鲜明,他这个宰相是奉旨办事,闲事免谈!
  故而,张兴只带着阿兹勒一个随从进入了牛宅后,就发现自己竟是成了被人围观的人。牛家用的仆役并不算多,训练也谈不上有素,就只见他走到哪里,那些仆从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一个个都眼神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好奇和打探,以至于阿兹勒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暗自犯嘀咕。
  这是把他们当成什么珍稀玩意了吗?
  等踏入牛仙客的书房,把众多窥伺的目光隔绝在外,又知道阿兹勒必定会好好尽到看守的职责,张兴才松了一口气。他恭敬有礼地见过牛仙客后,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牛仙客开口说道:“当初我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和你打过几次交道,只没想到陇右黑书记变成了朔方黑判官。张判官能力卓著,杜大帅真是提携的妙人。”
  牛仙客竟然会打趣自己两句,这有多难得,只要熟悉牛仙客的人立刻就会有体会,张兴也自然觉得意外。可是,这至少是一种亲善的态度,他当即谦逊了几句,继而又恭维了一番牛仙客在河西时的军功政绩,最后方才拐上正题道:“牛相国,我此次奉杜大帅之命回京谒见陛下,其实是为了漠北突厥内乱之事而来。相国不比那些并无出镇一方经验的朝中高官,所以杜大帅嘱咐我在陛下接见之前,先行谒见相国。”
  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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