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8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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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杜士仪来到政事堂时,裴宽并没有抱怨这些杂七杂八的话,只是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口说道:“君礼,陛下如今时昏时醒,应该不可能立刻见你。你先回家中去休整休整,回头若有召唤,我再派人去请你。”
杜士仪扫了一眼这座自己曾经来过很多次,又熟悉又陌生的政事堂,想到和自己深有渊源的源乾曜、宇文融、萧嵩,以及有过恩怨的张嘉贞、张说、裴光庭、李林甫、杨国忠,如今一个个宰相都已经作古,就连萧嵩亦是以八十余岁的高龄去世了。而他很早就挂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现在又名为右相,却不曾在这里执政一天。眼下这案牍高高堆起的恐怖景象,他只能在心里对裴宽说了声抱歉。
答应了裴宽的建议,他便告辞了出来。等进了宣阳坊,远远看见那座毗邻万年县廨的大宅,他方才发现,自家门前那条十字街简直都快要被人挤满了!进了长安城,掣旗的牙兵已经把旗帜给稳妥得收了起来,放在包袱里收好,旗杆则是拆成两截由两人各自保存,想了一想后,他便索性分了大部分人先行归家进府,自己只带着十余人往后头一条街绕了一个圈子,从另一个方向先来到万年县廨。
见杜宅那边的人流甚至蔓延到这里,影响了这座天下第一县廨地进出交通,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在他们这一行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竟是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此,当杜士仪授意一个牙兵来到万年县廨时,门前正在看热闹的一个老差役便有人开口笑道:“你走错地方了,杜相国的宅邸在那边,咱们万年县可帮不了你们!”
“那这些人挤占了万年县廨进出的通道,妨碍了你们办事,就没人有意见?”
听到人问这个,那老差役顿时变了脸色,朝问话的牙兵看了一眼,发现其斜跨腰刀,看上去颇为勇武,而在他后头,则是一行十余人,看不出底细,他便冷笑道:“意见?相国是解围长安的大功臣,只不过是被人挤占了路这么一丁点小事,咱们万年县廨的人还不至于连这么一点气量都没有!想当年相国当过万年尉,我还跟着相国出去办过事情呢!再说了,听说相国回来了,等着想要见相国的龙子凤孙多了,咱们崔明公身为杜相国的女婿,他都不好得罪,我们哪有本事赶人?”
“日后若是还有什么宗室再次聒噪,万年县廨再不出面,那我可就要亲自登门造访你们崔明府了!”
那老差役听到这么个声音,正想反唇相讥,可看清了策马过来的那个人,他只觉得依稀有些面熟,登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不太敢认的他方才迟迟疑疑地问道:“是……杜相国?”
“怎么,刚刚还说当年跟着我办过事,现在就不敢认我了?”
“真的是相国!”那老差役慌忙迎上前去,正要跪下行礼,见杜士仪摇头,他便只能深深一躬身,随即便为难地说道,“相国虽这么说,可终究是天潢贵胄,谁得罪得起?”
杜士仪扫了一眼那边厢把自家门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带我去见崔朋!”
☆、1190。第1190章 磨刀霍霍谋东宫
杜宅门前,此时此刻聚集的多半是年轻一辈的皇孙。皇子们毕竟还记着当今天子曾经的狠辣,有废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贬死”岭南在前,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父子被悄然处死,荣王暴薨在后,即便如今眼看东宫虚悬天子病重,而再也耐不住性子,可他们也不敢太过轻率地拿命来拼。既然如此,他们这些年闲来无事生了太多太多的儿女,如今自然是这些皇孙们冲杀在前。当然,也有的皇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主动替父亲来兜搭的。
君不见当年睿宗李旦能有多大本事,可有个太平公主冲杀在前,有个儿子李隆基在后帮衬,于是轻轻巧巧就从侄儿李重茂手中把皇位给夺过来了!
都是十六王宅中的住客,皇孙们平日里彼此来往得也不少,混了个脸熟,这会儿随口哥弟乱叫,反倒把那些有心谒见杜士仪的士人又或者其他官员给挤得不见踪影了。被关了多年的他们自从这些天放风一来,成了长安城最没人敢得罪的群体,天子不发话,裴宽不敢管,杜幼麟管过一次就收手了,因此也就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毕竟,真要是谦逊收敛的,也不会在杜士仪刚回京还没见到李隆基这会儿凑上来。
“刚刚不少牙兵都已经回来了,杜相国怎么还不见人影?”
“难道是这会儿就已经去见陛下了?”
“开什么玩笑,陛下听说昏了好几天了,哪有可能立刻接见!”
“看这情形,特地把杜相国给宣召了回来,十有八九真的是托孤哪!”
一朝解放,这些往日闲得发慌闲极无聊的皇孙们可谓是百无禁忌,三三两两低声交流着各自真真假假的情报,然后百般试探别人知道的信息,直到两头突然传来了呼喝声,他们方才齐齐安静了下来,抬头往那声音来处瞧去,却发现长街两头竟是被身穿整齐号衣的差役给堵住了。面对这样的光景,顿时有人没好气地嚷嚷了起来:“这是干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堵杜相国家门前的路!”
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顿时也高声附和。就在这时候,两头差役让开一条通路,却是今日留守万年县廨的四个万年尉都出来了。身为天下第一尉,他们的上升通道比寻常官员要宽得多,但和皇亲国戚打交道仍然是最最头疼的事,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半点惧色。
“奉崔明公令,护送诸位皇孙回十六王宅!”
此话一出,杜宅门前先是一片死寂,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险些要掀房顶的鼓噪。有人谩骂,有人威胁,也有人撒泼,就在这一片乱象中,突然,一声陡然响起的杀字暴喝盖过了他们这些声音,而随着声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区区十几个骑兵,但那种扑面而来的杀意却有如实质,让他们一下子全都安静了下来。等到看见领头的那个人,有眼力最好的立刻又惊又喜地叫道:“杜相国!”
可还没等他说上第二句话,杜士仪便一扬手,几乎全部出动的所有万年县廨差役就冲上前去,将这些皇孙以及他们的从人全都牢牢看了起来。直到看见人群中大多数人流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陛下对于皇子和皇孙素来有明令,不得上命,不得擅出十六王宅,如今这么多人拥在这里,意欲何为,难道是想图谋不轨吗?”
杜士仪二话不说直接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果不其然,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慌忙辩解,有人顾盼左右,有人怀着法不责众的侥幸,却也有人察觉到,杜士仪冷淡态度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然而,杜士仪并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考虑和挣扎,而是直截了当地严正告诫。
“今天我刚回京,此前情形如何我不曾亲眼看见,既往不咎,但今天既然是被我碰见了,那就不容马虎。来人,将所有人护送回十六王宅,然后你们暂时看守在那里,等我入宫去见过陛下,问明白此事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再作计较!如若再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人,犯事者固然不饶,但我也唯你们万年县廨是问!”
杜士仪不由分说就要把他们赶回去,而且再不许他们出十六王宅,好容易放风惯了的皇孙们登时勃然色变。也有人梗着脖子想要反抗,却被身边的从者或是堂兄弟们慌忙拉了回去。随着最初的窃窃私语之后,四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四个硬着头皮跟了杜士仪出来的万年尉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皇孙连姜度窦锷的面子都不买,为何杜士仪的一句话却能镇压全场,有这么大的威力?难道真的是带兵打仗杀人多了,威势就会格外不同?
家中门前的这条街道终于回复了清净,杜士仪总算是满意了。回到家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便服的他来到书斋,往那把当年特别打造的太师椅上闲适地一靠,又饮了大半杯茶小憩片刻,便令人叫来了薛嵩和李怀玉。这两个都曾经是安禄山体系中的人,区别只在于薛嵩已经是中层将领,而李怀玉只不过一介旅帅,年纪也相差一大截。只是此时此刻,两人站在他的面前,全都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敬畏。
刚刚杜宅门前,杜士仪镇住众多龙子凤孙的一幕,实在是太惊人了!
只有杜士仪自己知道,他固然很有威严,但真正威吓那些天潢贵胄的,却是因为他们突然明白了,如果惹火了他,他反手撺掇一下天子,那么李隆基应该会很乐意再当一回那个杀子杀孙不眨眼的狠心君父!毕竟,那位天子骤然失去对子孙的控制权,是绝对不会高兴的!
说到底崔朋还是嫩了点,到底没有在外任官磨砺,也不像杜幼麟,当年小小年纪就曾经帮他蒙骗过朔方文武,硬生生将他离开任所的事情糊弄了过去。
看到薛嵩和李怀玉全都是噤若寒蝉,杜士仪并不会说破这一关节。他扫了一眼两人,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二人虽随我回京,但我不会于人前点穿你二人的身份。一来,希逸正在平卢鏖战,若有人知道怀玉你正在长安,难免会生事端。二来,薛嵩你身为薛公嫡孙,却做出了从叛这种事,如今尚未有寸功在身,说出去就是一个死,至于你弟弟,尚在叛军之中的薛崿,也决计不能幸免。”
李怀玉是根本不在乎能否面见当今天子,别说这些年李隆基那么昏聩,现如今抛弃长安在前,为天下子民非议在后,又重病在身,还有几天命都不知道。至于薛嵩,他更明白杜士仪的话绝不是在恐吓他,尽管他因为刚到雍丘不久,在民间尚无劣迹,而被固安公主饶了一条命,可就凭着他头顶的叛将两个字,又已经没了嫡系部将,身份泄露必定会被斩首祭旗。所以,两人立刻唯唯诺诺答应了。
“薛嵩,薛家毕竟也曾经为长安人耳熟能详,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将你所知道的叛军内情都给我写出来,以备我回头参阅。怀玉,你可从旁佐证真假。另外,我会给你们一份河北地形图,另外使人给你们准备沙盘,可将叛军今后动向给我好好设想出几种可能。尽管不是战阵上斩将夺旗的大功,但将来若是有用,我自然不会吝惜官爵之赏!”
李怀玉年轻,当即有些跃跃欲试。薛嵩却暗自叫苦,心想这岂是那么容易的。杜士仪如果在长安城呆的时间长,前方战况瞬息万变,他们预备的东西早就没用了;杜士仪如果呆的时间短,他又不知道如今前线的具体战况,只知道史思明、蔡希德、李归仁先后带兵回去了,怎么来得及?
这两个人究竟会如何纠结,杜士仪就管不着了。他也只是给两人找个事做,免得他们太过清闲在长安折腾出事情。因为接下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准备,没工夫再关注他们。因此,令人把他们领下去休息之后,他先后派出几波人往各处送平安帖,自己也混在其中,悄然来到了平康坊崔宅。
兄妹相见,杜十三娘见兄长仿佛又消瘦了几分,不禁又心疼又嗔怒。可她刚说到杜仙蕙去了崔九娘家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却被杜士仪抢了先。
“我那妹夫可有信送来?”
“他在嶲州很好,让我们不用牵挂。只是听说安禄山叛乱,他捶胸顿足似的说自己为什么就不在长安,否则也能帮上阿朋和幼麟的忙,我在信上狠狠骂了他一顿!”说到丈夫,杜十三娘心里牵挂,嘴上却硬气得很,见杜士仪莞尔一笑,仿佛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她方才急忙问道,“嫂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让她留在云中先好好将养一阵子。”见妹妹面露讶然和关切,杜士仪便叹了口气道,“去年漠北大乱期间,她曾经小产了。”
杜十三娘简直有些懵了,她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兄长,可话到嘴边却觉得那些词句软弱无力,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声叹息。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十三娘,我问你,据你所知,这些天来十六王宅中那些龙子凤孙除却四处串联,有多少人往宫里跑过?”
固安公主之前不在,杜十三娘也就主动担当起长安情报搜集的一部分责任,如今人一回来,她也同样没搁下手头的事情。她没有立刻回答,站起身到书架旁边一个暗格,用钥匙打开一个小抽屉,从中取出了一卷纸,展开之后用手指点着细细看过,这才递给了杜士仪,又解释道:“宫中既然传出玉体欠安的消息,他们当然少不得要上书问安,此后陛下竟是一个个都见了,这在从前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有几位曾经多次进宫。其中,颖王四次,永王四次,盛王四次,丰王四次。对了,延王此前因为在马嵬驿中擅自举火以至于烧毁屋宅,被夺王位,如今尚未还爵,他是唯一一个被禁止进宫的。”
☆、1191。第1191章 登闻鼓诉冤
当杜士仪麾下牙兵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们,把一大帮子皇孙全都给押送回了位于永嘉坊和兴宁坊的十六王宅和百孙院,继而将这里牢牢看守了起来之后,一时消息传遍各方。反应最大的,就是那些皇子亲王了。除了少数几个本就是被儿子蒙蔽的立刻闭门不出,做出了一副谨慎的样子,更多的人少不得互相串联,探讨杜士仪此举背后的意义。
只有那座失去了主人的太子别院,在这一突变时分仍是显得寂静而冷清。
想当初张良娣在太子李亨被囚之后,只让广平王和建宁王出去奔走,正是因为他们一个是长子,一个性子疏朗豪侠,如今两个都折进去了,剩下的皇孙无不噤若寒蝉,谁还敢再去奔走?须知自从天子还京以来,迄今为止,竟对于太子李亨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三人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
张良娣还有窦锷给了她一个承诺,最凄惶无措的却是广平王妃崔氏。
杨玉瑶自刎,杨国忠被杀,虽说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姊妹总算逃脱了一条性命,可回到长安之后,就因为群情激愤而被夺去了国夫人的诰命,虽说杨家人尚未勒令搬出原本的豪宅,可这些年********的田产却都被一一充公,陆续发还旧主,而家中账册也被悉数封存。杨銛杨錡虽说风评不算最糟,此前也没有弃城而去,小有贡献,夺爵之后保住了官位,但也仅仅是保住了自身而已。
母家如此风雨飘摇,崔氏往日傲视妃妾,如今却连王妃之位都快要保不住了。她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当初杜士仪曾经抱过李傀,曾经对军中将士说不能怠慢了广平王遗孤。
可现如今龙子凤孙们对东宫虎视眈眈,杜士仪当初的那句话,却也有不少人做出了另外的理解。倘若不是崔氏如同老牛护犊一般,死死保护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甚至为此不惜每次饮食都用银针试毒,自己亲自吃过才给儿子吃,否则李傀早已没有命在。因此,当身边最最心腹的婢女青丝匆匆回来时,她刚刚哄了幼子睡着,正将长子李傀搂在怀中垂泪,竟是连人进来都不曾留意。
“王妃,王妃!”青丝连叫了两声,见崔氏仍然尚未回魂,她只能提高了声音说道,“杜相国一回来,就把那些堵了他门的皇孙们全都送回了十六王宅,而且挑明了让诸位大王好好教导。如今,永嘉坊和兴宁坊全都加派了人手看守坊门,说是严禁随意外出。”
“杜相国回来了?”
崔氏登时又惊又喜。青丝说了这么多,她唯一记在心里的就只有杜士仪回来这一件事!尽管正是杜士仪历数杨家罪状,放纵禁军将卒杀了杨国忠,可她对于当初不肯回应自己恳求的杨国忠没有任何好感,反而记住了杜士仪抱着李傀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