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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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寸如金的流年。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唱腔依然袅袅缠绕在风沙里。她心中,这韶光,只是恩情美满。
寂寞的思念。寂寞的欢喜无处可诉说。她抱起总是蜷成毛茸茸一团的玉子,絮絮地告诉它,关于她的白额。他有多么好。他在她的身边。
她不再同任何戏文中的女子比较。她确信她们哪一个都没有她这样无边无际的欢喜。甚至不去厌倦漫长孤单的白昼。她希望一日十二个时辰增多一倍,有更多的时间跟他在一起,另一半更多的时间去想他。
…janeadam
回复'8':玉子,我告诉你,戏文到底是假的,岂有这样知心解意的丫鬟呢……我也不需要……我一个人,想他,就很好……虽然讲给你听你也不懂……你知道吗?
玉子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呼呼大睡。被惊醒不过片刻,立时又把头扎在尾巴底下睡着了。她觉得连它单调的呼噜声都动听。
玉子……玉子!这懒猫。不准你睡……你会越来越胖的……
她任性地揪揪它的耳朵。玉子愤怒地龇着牙喵了一声,挣下地来跑到桌子下面去了。
白昼是个虚词。
残山剩水塞上风光。看那终日昏黄的窗纸。梦般光线。
她爱上滚滚而过的风与尘。这昏黄便是两相人约的黄昏。月上柳梢头,良辰与美景,万般的旖旎只由心生。
和他一起,总觉人世短暂。
她这样满足于夜夜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不愿去想要怎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厮守。她十九岁了。只因父亲官居僻地,一时寻不到个门当户对的子弟可堪东床。父亲说,至多再有一两年,应可调任回京,届时必要好好地选一个品貌俱佳的男子,送她出嫁。
惜香,是爹爹耽误你了。你母亲早亡,爹爹知道,叫你跟着我奔波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过日子太委屈了你,正是最好的年华……我儿,你且再委屈得一两年,一回京爹爹第一就是要好好安排你的事,定教你过上美满日子……
她转过脸去不开言。老父的慈爱教她愧疚。她太逾矩了,不配做个大家闺秀,辜负了他的疼爱与教诲,但,她更不能失去白额。
不能没有他。
我儿,难为你,在这蛮荒之地,连些花鸟也看不见……
她偷偷拭去腮边泪珠。或许是前景茫然,想起便心乱如麻,所以总是逃避,每一天她肆无忌惮的欢喜蒙住她的眼睛,看不见除了白额以外的事。呵,从何说起呢?她的良人是一头猛虎的魂魄。荒诞情节已然超出任何不经之谈的想象。
后来的后来,还是后来。每一本戏文的圆满收梢都是这样蒙骗着每一颗懵懵懂懂的春心。只教相信眼前一刻便是天长地久,时光一寸一寸都是金子铸的,弥足珍贵,那相思却在不为人知的所在寸寸成灰。
后来的后来,谁给他们。
苍天垂怜……
她合十默祷。五更天,罗帐里透进清冷的微光。她望着白额如此宽阔的背影,忽然忍不住扑过去搂住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他这样强壮,这样温暖,呵他怎会是鬼魂……她的泪湿了他的背脊。
惜香……
白额翻身将她揽于怀抱。他唤她一声,继而却沉默。他拉起被子遮住她肩膀,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寒瑟。这样柔弱的女子,蝶翅般单薄。
惜香,你可是冷?让我抱着你。
我害怕……
什么?
她蜷缩在他的臂膀中。这样真实的血肉之躯,她贴紧他还是不够,还是不够,只愿化作他肌肤上的刺青渗入血肉。若他是魂魄,便化入他的轮回,教忘川水也刷洗不去……她心底里千言万语只是无从说起。
…janeadam
回复'9':白额……我要你在我身边。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
他把她的脸庞压在胸口。
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相信我可以保护你,永如此刻。
他低沉的声音令人安心。惜香透过泪水看到他英武的面目宛如天神。是的,他本就是这蛮荒旷野里的君王。即使是个魂魄,他啸吼便是卷天的狂风……什么叫做虎威犹存。她谦卑而骄傲地仰望,这天神般的男子,是她的良人。
我从来未曾怀疑过。她轻轻地说。我终身的托付。你,是值得的。
惜香,我是你的白额。
无论何时,请记得我是你的白额。
她点了点头,忽然觉得疲倦。一种全然的放松。他在这里,在她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知道他的力量里深藏着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他会给她。
即使他是魂魄。
她睡着了。她贴合着白额的胸膛如同那日抱着他生前皮囊,相信它牢牢地锁好在箱子里,她亲手收藏的,虎死留皮,它在,他就在。
他是她的白额。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白额,你在这里。多么好。
你在我身边。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虎或只是我的幻想。
只要你在我身边。
醒来红日满窗。他不在了。但她不怕。
她记得白额给过她一个许诺。
无论何时何地。
她对父亲说,爹爹,孩儿相信爹爹一生为官清明,必邀天佑。此番夷狄犯边想来亦不过是螳臂当车,指日可平。爹爹不要太忧心了,我们兵强马壮,这战事依孩儿看并无足虑。孩儿相信皇天保佑正直之士,无论何时何地。
父亲对她微笑点头,眉间阴霾却不散去。惜香行礼,退出门外,一壁看到守城将领又来与父亲商议防策。她何尝不知那慰藉不过是虚言,这座孤零零荒芜的边城却招来塞北异族的觊觎,突如其来的发难,连日猛攻,八百里加急疏文换马不换人日夜飞奔京师等不及朝廷派遣的援军。
远水难救近火。她听到父亲的长叹。忧急煎迫,明知这城池兵马粮草皆不足支持如此险恶的战事。来自塞外的犷悍异族,弓马娴熟,以倾巢之力围攻这座孤悬塞上的小小城池,即令全城将士拼死奋战亦难以维护岌岌可危的形势。她知道父亲已悄悄写好了遗疏,拼着城破之日以身殉城。
城中的食物已开始感到缺乏了。滚木箭枝数量剧减,不敷应付连日不停的恶战。城墙城门伤痕累累。夜间从城头上望出去,四面密围的灯火全都是敌人的营帐——将领们口中报告的无非是这些言语。肃杀惶急的空气压迫人心。 惜香离开议事的地方向自己的闺房走去。她为老父鬓边陡增的白发而痛心,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无恐惧。她的脚步一如既往般轻盈坚定,困处于围城之中而犹如漫步庭园。
仿佛她心里有个预感。知道大难不会当真临头。她说不出原由,只是坚信。
她答应过他不会害怕。
无论何时何地。
…janeadam
回复'10':夜里他没有来。她独自坐在窗下,听着远处传来不息的厮杀声。风沙淹没了月色,窗子上一片黑洞洞。城里没有人点灯。她想象城外的鏖战,双方累累的尸首曝于荒野。
大风席卷过天空,鬼哭的声音。这一夜这座城池犹如死地。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不害怕。他在。
他在。
夜半时分她听到厮杀与喊叫的声音陡然汹涌,喧哗如地狱里的惨嚎。然后渐渐止息。
第二天清晨,守城将领报说昨夜正在危急之时,城下忽然出现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汉,冲入敌营杀毙敌军头领若干,兵卒无数。攻城之势暂解后,即不知去向。
昨夜亲历是役的兵士们皆云,那人锦衣鲜明,较之常人远为高大。赤手扼杀敌将若不费力,其凶悍威猛之势有如煞神临世,令人心惊胆战。
惜香唇边露出徜恍迷离的微笑。她听到满城的百姓甚至府中官员纷纷相传,是上下一心的精诚感动了苍天,降下天将解救这场苦厄。
她知道他会在她身边。此时此地。
她听到满城喧哗祝祷。家家户户摆起香案,无人得知敬供的是她骄傲的良人。他是十年前猛虎的精魂不散,他本非朝廷天恩抑或谁人的功德感召而来。他的出现,与任何冠冕的理由无关。
没有人知道他叫白额。若有功德,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千世修来的一点私情。
史书上不会这样写:后来的后来的后来。
他为她,夜夜血战。
因为她曾说过,白额,你在这里,多么好。
他七天七夜没有来了。惜香为父亲所派的兵卒严密保护着,徒自焦灼无法登上城头亲眼看到白额如何战斗。她的哭泣与恳求不能为她赢得夜间登临箭石如雨的城楼的许可。
她坐在通明的烛火之下。有关那个曾共衾枕的人,他的一切如今只能经由旁人的口,纷纷传扬而来,一些不明就里的片段。
人说仰赖天将之力,危急之势今已大缓。倘再能支持得几日,计算朝廷援军当可到达了。
人说那天将好不威风,他所向披靡锐不可当,厮杀起来一如虎入羊群。
人说他固然神威凛凛,却也着实可怕。杀红了眼似的,竟是毫不顾虑自身安危,望去只见满身满脸的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受了伤。
人说天将怎会为凡人所伤,怕只怕,敌人若使巫魇厌胜之术……
人说他行踪神秘不可测度,城上城下这许多眼睛这些日子竟没一人看清楚他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人说可惜城外仍驻着敌营无法细细详察,否则可循着他身上滴落的血迹看他究竟归于何处……
流言如无头的飞箭惶惶来去。在满城人心渐渐从极度的恐慌中平复,相信城池终得保住的时候,惜香的心却日渐一日的动荡。沉默地枯坐,无人觉察心底里险峰低谷,一浪接着一浪将她抛入愈成疯狂的猜度。
她明知他是魂魄。但她看不见他血战的样子,凭空的疑猜,千百种想象愈纷乱愈激荡。她开始疑惑是否魂魄也会受伤。那些血迹……
她捂住眼睛,黑暗里尽是猩红的一点一点跳跃来去。像呼啸乱飞的箭头在心头打出千疮百孔。白额,是否他不能来?是否他真的重伤?什么巫魇,什么厌胜之术啊,似解非解的邪恶名词……
人说……
人说……
人说……
流言发酵猜疑。她心里翻滚着纠结蠕动的蛇虫。啃噬蚕食,忍无可忍。
爹爹,求你让我登上城头看一眼!只一眼!……
惜香,你要答应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相信我可以保护你,永如此刻。
但是他身上为什么有血……
白额,你在哪里?
白额,你答应过不离开我。
那天将,望去只见满身满脸的血。
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杀红了眼似的,好不可怕……
你给过我一个许诺。
你答应过的,答应过的,答应过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
爹爹……让我看他一眼……求你……
惜香,你可害怕?让我抱着你。
…janeadam
回复'11':苍天垂怜……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
虎死留皮……鬼死了,留什么?!
……她睁着双眼乱梦颠倒。风如鬼哭,越来越高,城外的杀伐声,心底,掀涌血腥洪涛。高低翻卷,震耳欲聋。她听不到其他声音了。这城池正渐入生境,独她缠陷愈深,层层相困。
心里的死地。
惜香,无论何时请相信我是你的白额!
虎死留皮,鬼死了呢?啊,鬼若是死了,留什么?留什么?留什么?!
——白额,我不能失去你!
惜香扑到那紫檀箱子上,颤抖着开启铜锁。白额说过他的精魂依这虎皮而存。她亲手收藏的,他的皮囊。曾经相偎相贴,他斑斓的锦衣。
[锦衣的良人啊。]
[他的锦衣溅满鲜血。]
她好象看到那张虎皮被撕裂。刀剑齐下,那明黄深黑,千疮百孔不成模样。她忍受不了。
[苍天垂怜……]
[锦衣的良人他满身鲜血。]
白额,答应过我不离开……
她打开箱盖。
紫檀木箱底。静静地放着一张雪白的猫皮。
[未终结]
[我是谁]:
惜香,我问过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恋有多长久。你说你爱上我比我爱你更早,但我跟你打赌,不会。
惜香。在你第一次梦到我之前,我早已梦到过你无数次。当七年前,你用藤篮千里迢迢地将我从京城带到这里来的时候。
我记得你噘着嘴巴对爹爹撒娇说,我喜欢这只猫,我要带它一起走。
我记得颠簸的马车上,你将我放在你膝头。千里迢迢啊你的体温与芬芳。惜香,你的美丽我不敢仰望。
你说,你要带我一起走。惜香,但我知道你抵死不会梦见我。
我只是你宠爱的一只猫。滑稽而无能,蜷于你的膝头呼呼入睡,如此而已。
原谅我。泯灭了我可笑的真面目,我才敢进入你的梦。
惜香,原谅我始终怯懦地躲藏在一个幻象后面。
原谅这个辉煌幻象掩藏着的真实。只是如此不值一哂。
原谅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天神。原谅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原谅我终于不能够是他。惜香,原谅我。
幻象是假的。梦里人,到底是梦里的人。但惜香,如若我能够提出我最后的一个请求,请你,忘记我,记住他。
因为那天神般的男子是假的,但我的许诺,都是真的。惜香,如果你还愿意记得。
请相信不管我是白额,或者只是玉子,我都会在你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我答应过你的,惜香,我不离开你。
其实,我真的,一直在你身边。
但是请你忘记我吧。
我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从来不曾是我。
[残句一]
她抱起那张猫皮疯了般地跑出府门,丫鬟奶妈与兵卒,竟没有一个人拦得住她。
惜香小姐!惜香小姐……!
小姐吓疯了!
…janeadam
回复'12': 来人啊,快拦住小姐……她奔城门去了!
她飞奔过残破的街市,穿越满目惊惶的人群。
惜香小姐!小姐!
漫天昏黄的大风沙。惜香把众人的呼唤远远抛在身后,践踏着满地沙砾与断箭残枪往前急奔。
城门越来越近。她看得见灰瓦簌簌坠落,一个兵士的尸体倒栽下来。厮杀的声音,震天动地。
[我恨你这样的欺骗]
我不会原谅你!
当我看到那张猫皮的时候。白额,还是玉子?此刻你让我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让我相信我爱上了一个根本未曾存在过的人。你怎能,这样对我?
白额,还是……玉子。你到底是谁。
你说过的话都是谎言吗。不,我不再相信你了。你答应过我无论何时何地,永不离开我。而你让我如何相信。玉子,玉子……你骗我,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猛虎精魂,没有锦衣的天神,没有天兵天将……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一只小猫……
玉子……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我的眼泪冲洗着扑面的狂风沙。听那厮杀声,惊心动魄。我如何想象你在那城门外血战七个夜晚……玉子!你以为你披着虎皮就真的是吊睛白额的猛虎了吗?你这样的欺骗我……我恨你。
我看到的只是烽火硝烟,看不到你。看不到鲜血浸透的锦衣……玉子!你答应过我的话都不作数,我说过的话可还没有忘记。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玉子你这愚蠢的东西你在哪里……我怎样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