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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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
“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
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
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
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
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
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
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
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
怕打不过他们么?”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
不可乱动!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
血的。”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
说着,三个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
①
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 ,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
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
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
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
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
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
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
的汉奸!快杀,快杀!”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
“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
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
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
① 唱了一个喏(rě,音惹)——唱诺,旧时男子所行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同时出声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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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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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
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
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
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来是一梦!”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
的病也不会再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
看大明湖的风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封了一千两
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老残略道一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
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
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
①
客店,名叫高陞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
了。
②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踅 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
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
前。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
③
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
④
着“道州何绍基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思。复行下船,
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
⑤
的那个铁铉 。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⑥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
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
⑦
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 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
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
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
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
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
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看了一会儿,回转
①
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
②
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
① 陞(shēng,音生)——同升。
② 踅 (xué,音学)——来回走。
③ 杜工部——唐代大诗人杜甫,最后加官虚衔是检校工部员外郎,后人因而称他为“杜工部。”
④ 何绍基——字子贞,清朝道州 (今湖南道县)人,著名的书法家。
⑤ 铁铉——明河南邓州人,字鼎石。惠帝时任山东参政。燕王 (即成祖)起兵,他守济南,屡破燕王兵,
升兵部尚书。燕王即帝位后,受酷刑死。
⑥ 梵宇——佛寺。
⑦ 赵千里——赵伯驹,字千里。南宋画家。
① 楹 (y íng,音盈)柱——堂屋前部的柱子。
② 享堂——旧时供奉祖宗或神佛偶像的地方。这里指铁公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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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池东面,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
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祠前一副破旧对联,写
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
③
到历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 嗤价响;
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
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
④
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 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
⑤
个护书 ,拚命价奔,一面用手巾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
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
“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问了半
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轿子的!”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
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
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
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
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
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
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
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来,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
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便举国若狂
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陞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
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
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用一面鼓,两
片梨花简,名叫 ‘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
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姊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
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
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
①
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
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
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
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
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
点钟开唱,苦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
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
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
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
③ 嗤(chī,音痴)——象声词。
④ 小蓝呢轿子——清代制度:四品以下的官员坐蓝呢轿子。两人抬的轿子叫小轿。
⑤ 护书——旧时官场中用来存放文书、拜帖等物便于出行时携带的多层夹袋。类似于现在的公文皮包。
① 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都是清末扮演老生的京剧名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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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
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
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
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
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
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
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
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
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
①
儿 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高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
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
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
②
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肐■ ,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
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
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
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
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
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
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
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
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
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
③ ④
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 一声,歌喉遽 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
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
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
“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
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
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
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
② 抚院——清朝的巡抚总揽一省的政务,是省级地方政府的最高长官,俗称“抚院”或“抚台”。这里是
指巡抚衙门。
③ 学院——即提督学政,雍正四年改称学院。乾隆以后的学政,因受皇帝钦差,地位与巡抚平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