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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老残游记-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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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原来是尊康熙五 
彩御窑鱼篮观音,十分精致。观音的面貌,又美丽,又庄严,约有一尺五六 
寸高。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朱砂斑 
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侯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 
柜两头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经卷。再望东看,正东是一个月洞大玻璃窗,正 
中一块玻璃,足足有四尺见方。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儿,糊着高丽白纸。 
月洞窗下放了一张古红木小方桌,桌子左右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却是一对 
多宝橱,陈设各样古玩。圆洞窗两旁挂了一副对联,写的是: 

          靓妆艳比莲花色; 

          云慕香生贝叶经。 

上款题“靓三道友法鉴”,下款写“三山行脚僧醉笔”。屋中收拾得十分干 
净。再看那玻璃窗外,正是一个山涧,涧里的水花喇花喇价流,带着些乱冰, 
玎玲珰琅价响,煞是好听。又见对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树,碧绿碧绿,衬着树 

…  08…

根下的积雪,比银子还要白些,真是好看。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赞叹,回头笑向德慧生道:“我不同你回扬州了, 
我就在这儿做姑子罢,好不好?”慧生道:“很好,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 
得的。”德夫人道:“为什么呢?”慧生道:“稍停一会,你就知道了。” 
老残说道:“您别贪看景致,您闻闻这屋里的香,恐怕你们旗门子里虽阔, 
这香倒未必有呢”德夫人当真用鼻子细细价嗅了会子,说:“真是奇怪,又 
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息香,怎么这们好闻呢?”只见那 
两个老姑子上前,打了一个稽首说:“老爷太太们请坐,恕老僧不陪,叫他 
们孩子们过来伺候罢。”德夫人连称:“请便,请便。” 
     老姑子出去后,德夫人道:“这种好地方给这姑子住,实在可惜!”老 
残道:“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来的,但不知可是靓云来?如果他来,可妙 
极了!这人名声很大,我也没见过,很想见见。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儿得见 
靓云,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来者可是靓云,且听下回分解。 

…  09…

               第二回 宋公子蹂躏优昙花 德夫人怜惜灵芝草 

     话说老残把个靓云说得甚为郑重,不由德夫人听得诧异,连环翠也听得 
傻了,说道:“这屋子想必就是靓云的罢?”老残道:“可不是呢,你不见 
那对子上落:的款吗?”环翠把脸一红,说:“我要认得对子上的款,敢是 
好了!”老残道:“你看这屋子好不好呢?”环翠道:“这屋子要让我住一 
天,死也甘心。”老残道:“这个容易,今儿我们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让 
你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山上下来再把你捎回店去,你不算住了一天吗?”大 
家听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说:“这地不要说他羡慕,连我都舍不得去哩!” 
     说着,只见门帘开处,进来了两个人,一色打扮:穿着二蓝摹本缎丰皮 
袍子,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个头,梳作一个大辫子,搽粉点胭脂,穿 
的是挖云子镶鞋。进门却不打稽首,对着各人请了一个双安,看那个大些的, 
约有三十岁光景;二的有二十岁光景。大的长长鸭蛋脸儿,模样倒还不坏, 
就是脸上粉重些,大约有点烟色,要借这粉盖下去的意思;二的团团面孔, 
淡施脂粉,却一脸的秀气,眼睛也还有神。各人还礼已毕,让他们坐下,大 
家心中看去:大约第二个是靓云,因为觉得他是靓云,便就越看越好看起来 
了。 
     只见大的问慧生道:“这位老爷贵姓是德罢?您是到那里上任去吗?” 
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扬州,路过此地上山烧香,不是上任的官。”他又 
问老残道:“您是到那儿上任,还是有差使?”老残道:“我一下上任,二 
不当差,也是送家眷回扬州。”只见那二的说道:“您二位府上都是扬州吗?” 
慧生道:“都不是扬州人,都在扬州住家。”二的又道:“扬州是好地方, 
六朝金粉,自古繁华。不知道隋堤杨柳现在还有没有?”老残道:“早没有 
了!世间那有一千几百年的柳树吗?”二的又道:“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 
们山东人性拙,古人留下来的名迹都要点缀,如果隋堤在我们山东,一定有 
人补种些杨柳,算一个风景。譬如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难道当真是秦始皇 
封的那五棵松吗?不过既有这个名迹,总得种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让那游玩 
的人看了,也可助点诗兴;乡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听得此话,都吃了一惊。老残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属,一 
定是靓云无疑了。又听他问道:“扬州本是名士的聚处,像那‘八怪,的人 
物,现在总还有罢?”慧生道:“前几年还有几个,如词章家的何莲舫,书 
画家的吴让之,都还下得去,近来可就一扫光了!”慧生又道:“请教法号, 
想必就是靓云罢?”只见他答道:“不是,不是。靓云下乡去了,我叫逸云。” 
指那大的道:“他叫青云。”老残插口问道:“靓云为什么下乡?几时来?” 
逸云道:“没有日子来。不但靓云师弟不能来,恐怕连我这样的乏人,只好 
下乡去哩!”老残忙问:“到底什么缘故?请你何妨直说呢。”只见逸云眼 
圈儿一红,停了一停说:“这是我们的丑事,不便说,求老爷们不用问罢!” 
      “当时只见外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安了六双杯箸,一个人托着盘子,取 
出八个菜碟,两把洒壶,放在桌上。青云立起身来说:“太太老爷们请坐罢。” 
德慧生道:“怎样坐呢?”德夫人道:“你们二位坐东边,我们姐儿俩坐西 
边,我们对着这月洞窗儿,好看景致。下面两个坐位,自然是他们俩的主位 
了。”说完大家依次坐下,青云待壶斟了一遍酒。逸云道:“天气寒,您多 
用一杯罢,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说:“是的,当真我们喝一杯罢。” 
     大家举杯替二云道了谢,随便喝了两杯。德夫人惦记靓云,向逸云道: 

…  10…

   “您才说靓云为什么下乡?咱娘儿们说说不要紧的。”逸云叹口气道:“您 
  别笑话!我们这个庙是从前明就有的,历年以来都是这样。您看我们这样打 
  扮,并不是像那倚门卖笑的娼妓,当初原为接待上山烧香的上客:或是官, 
  或是绅,大概全是读书的人居多,所以我们从小全得读书,读到半通就念经 
  典,做功课,有官绅来暗着讲讲话,不讨人嫌。又因为尼姑的装束颇犯人的 
  忌讳,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说看见尼姑不吉样,所以我们三十岁 
  以前全是这个装束,一过三十就全剃了头了。虽说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 
  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 
  情,却说是犯着祖上的清规,不敢妄为的。”德夫人道:“然则你们这庙里 
  人,个个都是处女身体到老的吗?”逸云道:也不尽然,老子说的好: ‘不 

                                                                                 ① 
  见可欲,使心不乱。’若是过路的客官,自然没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绅衿 , 
  常来起坐的,既能夹以诙谐,这其中就难说了!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 
  被情丝系缚,也是有的。但其中十个人里,一定总有一两个 守身如玉,始终 
  不移的。” 
       德夫人道:“您说的也是,但是靓云究竟为什么下乡呢?”逸云又叹一 
  口气道:“近来风气可大不然了,到是做买卖的主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 
  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俺这靓云师弟,今年才 
  十五岁,模样长得本好,人也聪明,有说有笑,过往客官,没有不喜欢他的。 
  他又好修饰,您瞧他这屋子,就可略见一斑了。前日,这里泰安县宋大老爷 
  的少爷,带着两位师爷来这里吃饭,也是庙里常有的事,谁知他同靓云闹的 
  很不像话,靓云起初为他是本县少爷,不敢得罪,只好忍耐着;到后来,万 
  分难忍,就逃到北院去了。这少爷可就发了脾气,大声嚷道: ‘今儿晚上如 
  果靓云不来陪我睡觉,明天一定来封庙门。’老师父没了法了,把两师爷请 
  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难星。昨儿 
  下午,那个张师爷好意,特来送信说: ‘你们不要执意,若不教靓云陪少爷 
  睡,庙门一定要封的。’昨日我们劝了一晚上,他决不肯依,你们想想看罢, 
  老师父听了没有法想,哭了一夜,说: ‘不想几百年的庙,在我手里断送掉 
  了!’今天早起才把靓云送下乡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云、素云、紫 
  云三位师兄在此等候封门。” 
       说完,德夫人气的摇头,对慧生道:“怎么外官这么利害!咱们在京里 
  看御史们的折子,总觉言过其实,若像这样,还有天日吗?”慧生本已气得 
  脸上发白,说:“宋次安还是我乡榜同年呢!怎么没家教到这步田地!”这 
  时外间又端进两个小碗来,慧生说:“我不吃了。”向逸云要了笔砚同信纸, 
  说:“我先写封信去,明天当面见他,再为详说。” 
       当时逸云在佛柜抽屉内取出纸笔,慧生写过,说:“叫人立刻送去。我 
  们明天下山,还在你这里吃饭。”重新入座。德夫人问:“信上怎样写法?” 
  慧生道:“我只说今日在斗姥宫,风闻因得罪世兄,明日定来封门。弟明日 
  下山,仍须借此地一饭,因偕同女眷,他处不便。请缓封一日,俟弟与阁下 
  面谈后,再封何如?鹄候玉音。”逸云听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壶满斟了一遍 
  酒,摘了青云袖子一下,起身离座,对德公夫妇请了两个双安,说:“替斗 
  姥娘娘谢您的恩惠。”青云也跟着请了两个双安。德夫人慌忙道:“说那儿 

① 绅衿 (shēn jīn,音呻今)——绅,大带,士大夫所服用;衿,青衿,学中生员的服式。旧时泛指地方绅 

士和在学的人。 

…  11…

话呢,还不定有用没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云楞着个脸说道:“这信要不着劲,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 
逸云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吗?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 
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 
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挫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 
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您听听罢。他 
怕京官老爷们写信给御史参他。你瞧着罢!明天我们这庙门口,又该挂一条 
彩绸、两个宫灯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说着,小碗大碗俱已上齐,催着拿饭吃了好上山。霎时饭已吃毕,二云 
退出,顷刻青云捧了小妆台进来,让德夫人等匀粉。老姑子亦来道谢,为写 
信到县的事。德慧生问:“山轿齐备了没有?”青云说:“齐备了。”于是 
大家仍从穿堂出去,过客堂,到大门,看轿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见有人挑了 
一肩行李。轿夫代说是客店里家人接着信,叫送来的。慧生道:“你跟着轿 
子走罢。”老姑子率领了青云、紫云、素云三个小姑子,送到山门外边,等 
轿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称:“明天请早点下山。”轿子次序仍然是德 
夫人第一,环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残第四。 
     出了山门,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约数十步始有石级数层而已。行不甚 
远,老残在后,一少年穿库灰搭连,布棉袍,青布坎肩,头上戴了一顶新褐 
色毡帽,一个大辫子,漆黑漆黑拖在后边,辫穗子有一尺长,却同环翠的轿 
子并行。后面虽青不见面貌,那个雪白的颈项,却是很显豁的。老残心里诧 
异,山路上那有这种人?留心再看,不但与环翠轿子并行,并且在那与环翠 
谈心。山轿本来离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轿子的人,不过低一头的光景,所 
以走着说话甚力便当。又见那少年指手画脚,一面指,一面说,又见环翠在 
轿子上也用手指着,向那少年说话,仿佛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 
么缘故,忽见前面德夫人也回头用手向东指着,对那少年说话;又见那少年 
赶走了几步,到德夫人轿子跟前说了两句,见那轿子就渐渐走得慢了。老残 
正在纳闷,想不出这个少年是个何人,见前面轿子已停,后面轿子也一齐放 
下。 
     慧生、老残下轿,走上前去,见德夫人早已下轿,手搀着那少年,朝东 
望着说话呢。老残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觉大笑,说道:“我当是谁, 
原来是你哟!你怎儿不坐轿子,走了来吗?快回去罢。”环翠道:“他师父 
说,教他一直送我们上山呢。”老残道:“那可使不得,几十里地,跑得了 
吗?”只见逸云说道:“俺们乡下人,没有别的能耐,跑路是会的。这山上 
别说两天一个来回,就一天两个来回也累不着。” 
     德夫人向慧生、老残道:“您见那山涧里一片红吗?刚才听逸云师兄说, 
那就是经石峪,在一块大磐石上,北齐人刻的一部 《金刚经》。我们下去瞧 
瞧好不好?”慧生说:“哪!”逸云说:“下去不好走,您走不惯,不如上 
这块大石头上,就都看见了。”大家都走上那路东一块大石上去,果然一行 
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连那“我相人相众生相”等字,都看得出来。 
德夫人问:“这经全吗?”逸云说:“本来是全的,历年被山水冲坏的不少, 
现在存的不过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问道:“那北边有个亭子干什么的?” 
逸云说:“那叫晾经亭,仿佛说这一部经晾在这石头上似的。” 
     说罢各人重复上轿,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树洞。两边都是古柏交柯, 
不见天日。这柏树洞有五里长,再前是水流云在桥了。桥上是一条大瀑布冲 

…  12…

  下来,从桥下下山去。逸云对众人说:“若在夏天大雨之后,这水却下从桥 
  下过,水从山上下来力量过大,径射到桥外去;人从桥上走,就是从瀑布底 
  下钻过去,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说完,又往前行,见面前有“回马岭”三个字,山从此就险峻起来了, 
  再前,过二天门,过五大夫松,过百丈崖,到十八盘。在十八盘下,仰看南 
  天门,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从天上挂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 
  些害怕,轿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烟歇歇脚力。环翠向德夫人道:“太太您怕不 
  怕?”德夫人道:“怎么不呢?您瞧那南天门的门楼子,看着像一尺多高, 
  你想这够多么远,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轿夫脚底下一滑。我们就成了肉 
  酱了?想做了肉饼子都不成。”逸云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这里自 
  古没闹过乱子,您放心罢。您不信,我走给您瞧。”说着放开步,如飞似的 
  去了。走得一半,只见逸云不过有个三四岁小孩子大,看他转过身来,面朝 
  下看,两只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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