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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残游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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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打头客,不过面子大些,他可以多住些时,没人敢撑他;可是他能常年在 
山上吗?他家里三奶奶就不要了吗?少不得还是在家的时候多,我这里还是 
得陪着朱苟牛马睡。 
      “想到这里,我就把镜子一摔,心里说:都是这镜子害我的!我要不是 
镜子骗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来撩我,我也惹不了这些烦恼。我是个闺 
女,何等尊重,要起什么凡心?堕的什么孽障?从今以后,再也不与男人交 
涉,剪了辫子,跟师父睡去。到这时候,我仿佛大澈大悟了不是?其实天津 
落子馆的话,还有题目呢。 
      “我当时找剪子去剪辫子,忽然想这可不行,我们庙里规矩过三十岁才 
准剪辫子呢,我这时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顿打!还得做几个月的粗工。等辫 
子养好厂,再上台盘,这多么丢人呢!况且辫子碍着我什么事,有辫子的时 
候,糊涂难过;剪了辫子,得会明白吗,我也见过多少剪辫子的人,比那不 
剪辫子的时候,还要糊涂呢!只要自己拿得稳主意,剪辫子不剪辫子一样的 
事。那时我仍旧上炕去睡,心里又想,从今以后无论谁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谁知道一面正在那里想斩断葛藤,一面那三爷的模样就现在眼前,三 
爷的说话就存在耳朵里,三爷的情意就卧在心坎儿上,到底舍不得。转来转 
去,忽然想到我真糊涂了!怎么这么些天数,我眼前有个妙策,怎么没想到 
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说吗: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 
不姓任的,可见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给钱,为的这样用法,过了几天,东西也 
是人家的,人还是人家的,岂不是人财两空吗?我本没有第二个人在心上, 
不如我径嫁了三爷,岂不是好?这个主意妥当,又想有五百银子给我家父母, 
也很够欢喜的;有五百银子给我师父,也没有什么说的。我自己的衣服,有 
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以后到他家还怕没得穿吗?真正炒计,已不得到天明 
着人请二爷来商量这个办法。谁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今儿要他天明,越看 

…  22…

那窗户越下亮,真是恨人!又想我到他家,怎样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样喜 
欢我;我又怎样应酬三奶奶,三奶奶又怎样喜欢我;我又怎样应酬大奶奶、 
二奶奶,他们又怎样喜欢我。将来生养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他念书,读文章 
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点状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 
武。二儿子,叫他出洋,做留学生,将来放外国钦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 
些外国大花园,岂不快乐死了我吗?咳!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 
      “可是我听说七八年前,我们师叔嫁了李四爷,是个做官的,做过那里 
的道台,去的时候,多么耀武扬威!末后听人传说,因为被正太太凌虐不过, 
喝生鸦片烟死了。又见我们彩云师兄,嫁了南乡张三爷,也是个大财主。老 
爷在家的时候,待承的同亲姊妹一样,老爷出了门,那磨折就说不上口了, 
身上烙的一个一个的疮疤。老爷回来,自然先到太太屋里了,太太对老爷说: 
 ‘你们这姨太太,不知道同谁偷上了,着了一身的杨梅疮,我好容易替他治 
好了,你明儿瞧瞧他身上那疮疤于,怕人不怕人?你可别上他屋里去,你要 
着上杨梅疮,可就了不得啦!’把个老爷气的发抖。第二天清早起,气狠狠 
的拿着马鞭子,叫他脱衣裳看疤,他自然不肯。老爷更信太太说的不错,扯 
开衣服,看了两处,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鞭子就打,打了二三百鞭于,教人 
锁到一间空屋子里去,一天给两碗冷饭,吃到如今,还是那么半死不活的呢! 
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盘算盘算:十成里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 
的;十成里也有两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闷死了的;十成里有五成是唧唧咕 
咕,不是斗口就是淘气;一百里也没有一个太太平平的。我可不知道任三奶 
奶怎么,听说也很利害。然则我去到他家,也是死多活少。况且就算三奶奶 
人不利害,人家结发夫妻过的太太平平和和气气的日子,要我去扰得人家六 
畜不安,末后连我也把个小命儿送掉了,图着什么呢?嗳!这也不好,那也 
不好,不如睡我的觉罢。 
      “刚闭上眼,梦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对我说道:‘逸云!逸云!你本 
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为贪恋利欲,埋没了你的智慧,生出无穷的魔障,今 
日你命光发露,透出你的智慧,还不趁势用你本来具足的慧剑,斩断你的邪 
魔吗?’我听了连忙说: ‘是,是!’我又说:‘我叫华云,不叫逸云’。 
那老者道: ‘迷时叫华云,悟时就叫逸云了。’我惊了一身冷汗,醒来可就 
把那些胡思乱想一扫帚扫清了,从此改为逸云的。” 
     德夫人道:’看你年纪轻轻的真好大见识,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且问你: 
譬如现在有个人,比你任三爷还要好点,他的正太太又爱你,又契重你的, 
说明了同你姊妹称呼,把家务全交给你一个人管,永远没有那咭咭咕咕的事, 
你还愿意嫁他,不愿意呢?”逸云道:“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教我怎 
样嫁人呢?”德夫人大惊道:“我不解你此话怎讲?”未知逸云说出甚话, 
且听下回分解。 

…  23…

                  第五回 俏逸云除欲除尽 德慧生救人救澈 

     话说德夫人听逸云说: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样嫁人呢?慌忙问 
道:“此话怎讲?”逸云道:“《金刚经》云:‘无人相,无我相。’世间 
万事皆坏在有人相我相。《维摩诘经》:维摩诘说法的时候,有天女散花, 
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花不着身,只有须菩提花着其身,是何故呢?因为 
众人皆不见天女是女人,所以花不着身;须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 
男相女相,所以见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着其身。推到极处,岂但天女不是 
女身,维摩诘空中,那得会有天女?因须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维摩洁化天 
女身而为说法。我辈种种烦恼,无穷痛苦,都从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这一念 
上生出来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无分别,这就入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说了一段佛法,我还不能甚懂,难道你现在无论见了何 
等样的男子,都无一点爱心吗?”逸云道:“不然。爱心怎能没有?只是不 
分男女,却分轻重。譬如见了一个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却是从钦敬上 
生出来的爱心;见了寻常人却与我亲近的,便是从交感上生出来的爱心;见 
了些下等愚蠢的人,又从悲悯上生出爱心来。总之,无不爱之人,只是不管 
他是男是女。”德夫人连连点头说:“师兄不但是师兄,我真要认你做师父 
了。”又问道:“你是几时澈悟到这步田地的呢?”逸云道:“也不过这一 
二年。”德夫人道:“怎样便会证明到这地步呢?”逸云道:“只是一个变 
字。 《易经》说:‘穷则变,变则通。’天下没有个不变会通的人。” 
     德夫人道:“请你把这一节一节怎样变法,可以指示我们罢?”逸云道: 
 “两位太太不嫌烦琐,我就说说何妨。我十二三岁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 
男女相。到了十四五岁,初开知识,就知道喜欢男人了;却是喜欢的美男子。 
怎样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戏子唱小旦的,觉得他实在是 
好,到了十六七岁,就觉得这一种人真是泥捏的绢糊的,外面好看,内里一 
点儿没有;必须有点斯文气,或者有点英武气,才算个人,这就是同任三爷 
要好的时候。再到十七八岁,就变做专爱才子英雄,看那报馆里做论的人, 
下笔千言,天下事没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学生,或者看 
人两国打仗要去观战,或者自已请赴前敌。或者借个题目自己投海而死,或 
者一洋枪把人打死,再一洋枪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后来细细察看,知道 
那发议论的,大都知一不知二,为私不为公,不能算个才子。那些借题目自 
尽的,一半是发了疯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个英雄。只有像曾 
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 
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练一军,救兄于祁门,后来所向无敌,困守雨花台, 
毕竟克复南京而后已,是个真英雄!再到十八九岁又变了,觉得曾氏弟兄的 
才子英雄,还有不足处,必须像诸葛武侯才算才子,关公、赵云才算得英雄; 
再后觉得管仲、乐毅方是英雄,庄周、列御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极处,除非 
孔圣人、李老君、释迎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这里,世间就没 
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没有我中意的,反过来又变做没有我不中意的人,这就 
是屡变的情形。近来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 
既做了半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 
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 
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 
教的圣人顽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 

…  24…

       德夫人听得喜欢异常,方要再往下问,那边慧生过来说:“天不早了, 
  睡罢!还要起五更等着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下看日出也 
  行,您没有听见逸云师兄谈的话好极了,比一卷书还有趣呢!我真不想睡, 
  只是愿意听。”慧生说:“这么好听,你为什么不叫我来听听呢?”德夫人 
  说:“我听入了迷,什么都不知道了,还顾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时没有喝茶 
  了。王妈,王妈!咦!这王妈怎么不答应人呢?” 
       逸云下了炕说:“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说:“你真听迷了, 
  那里有王妈呢?”德夫人说:“不是出店的时候,他跟着的吗?”慧生又大 
  笑。环翠说:“德太太,您忘记了,不是我们出岳庙的时候,他嚷头疼的了 
  不得,所以打发他回店去,就顺便叫人送行李来的吗?不然这铺盖怎样会知 
  道送来呢?”德夫人说:“可不是,我真听迷糊了。”慧生又问:“你们谈 
  的怎么这么有劲?”德夫人说:“我告诉你罢,我因为这逸云有文有武,又 
  能干,又谦和,真爱极了!我想把他……” 
       说到这里,逸云笑嘻嘻的提了一壶茶进来说:“我真该死!饭后冲了一 
  壶茶,搁在外间桌上,我竟忘了取进来,都凉透了!这新泡来的,您喝罢。” 
  左手拿了几个茶碗,一一斟过。逸云既来,德夫人适才要说的话,自然说不 
  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将欲明,逸云先醒,去叫人烧了茶水、洗脸水,招呼各人起来,煮了 
  几个鸡蛋,烫了一壶热酒,说:“外边冷的利害,吃点酒挡寒气。”各人吃 
  了两杯,觉得腹中和暖,其时东方业已发白,德夫人、环翠坐了小轿,披了 
  皮斗篷,环翠本没有,是慧生不用借给他的。 
       慧生、老残步行,不远便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 
  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 
  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条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 
  只说了两句话,那太阳已半轮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 
  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 
  了地,那一条金线也看不见了。德夫人说:“我们去罢。”回头向西,看了 

                                                             ① 
  丈人峰、舍身岩、玉皇顶,到了秦始皇没字碑上,摩挲 了一会儿。原来这碑 
  并不是个石片子,竟是叠角斩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个字也没有。 
       再往西走,见一个山峰,仿佛劈开的半个馒头,正面磨出几丈长一块平 
  面,刻了许多八分书。逸云指着道:“这就是唐太宗的《纪泰山铭》。”旁 

                                             ② 
  边还有许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一般,用红油把字画里填得鲜明照 
  眼,书法大都学洪钧殿试策子的,虽远不及洪钧的饱满,也就肥大的可爱了。 
  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宝店里,吃了逸云预备下的汤面,打了行李, 
  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门了;出得南天门,便是十八盘。 
  谁知下山比上山更属可怕,轿夫走的比飞还快,一霎时十八盘已走尽。不到 
  九点钟,已到了斗姥宫门首。慧生抬头一看,果然挂了大红彩绸,一对宫灯。 
  其时大家已都下了轿子,老残把嘴对慧生向彩绸一努,慧生说:“早已领教 
  了。”彼此相视而笑。 
       两个老姑子迎在门口,打过了稽首,进得客堂,只见一个杏仁脸儿,面 
  若桃花,眼如秋水,琼瑶鼻子,樱桃口儿,年纪十五六岁光景,穿一件出炉 

① 摩挲 (mó suō,音摸缩)——用手抚摩。 

② 栲栳 (kǎo lǎo,音烤老)——用柳条编成的容器,形状象斗。也叫芭斗。 

…  25…

  银颜色的库缎袍子,品蓝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多宽,满脸笑容赶上来替大 
  家请安,明知一定是靓云了。正要问话,只见旁边走上一个戴熏貂皮帽沿没 
  顶子的人,走上来向德慧生请了一安,又向众人略为打了个千儿,还对慧生 
  子中举着年愚弟宋琼的帖子,说:“敝上给德大人请安。说昨儿不知道大人 
  驾到,失礼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爷去问,原来都是虚诳, 
  没有的事。已把少爷申斥了几句,说请大人万安,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今儿 
  晚上请在衙门里便饭,这里挑选了几样菜来,先请大人胡乱吃点。” 
       慧生听了,大不悦意,说:“请你回去替你贵上请安,说送菜吃饭,都 
  不敢当,谢谢罢。既说都是虚诙,不用说就是我造的谣言了,明天我们动身 
  后,怕不痛痛快快奈何这斗姥宫姑子一顿吗?既不准我情,我自有道理就是 
  了。你回去罢!”那家人也把脸沉下来说:“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这个 
  意思。”回过脸对老姑子说:“你们说实话,有这事吗?”慧生说:“你这 
  不是明明当我面逞威风吗?我这穷京官,你们主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这 
  样放肆!我摇你主人不动,难道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今天既是如此,我 
  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同你们主人算帐!子 
  弟不才,还要这么护短。”回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个人,怎样做了知县 
  就把天良丧到这步田地!”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 
  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 
  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 
  不题。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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