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第3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话说老残在那森罗宝殿上面,看那殿前五神问案。只见毒雾愁云里,靠
东的那一个神位面前,阿旁牵上一个人来。看官,你道怎样叫做阿旁。凡地
狱处治恶鬼的差役,总名都叫做阿旁。这是佛经上的名词,仿佛现在借留学
生为名的,都自称四百兆主人翁一样的道理。闲话少讲。却说那阿旁牵上一
个人来,梢长大汉,一脸的横肉,穿了一件蓝布大褂,雄赳赳的牵到案前跪
下。上面不知问了几句什么话,距离的稍远,所以听不见。只远远的看见几
个阿旁上来,将这大汉牵下去。距公案约有两丈多远,地上钉了一个大木桩,
桩上有个大铁环。阿旁将这大汉的辫子从那铁环里穿过去收紧了,把辫子在
木桩上缠了有几十道,拴得铁结实。也不剥去衣服。只见两旁凡拿骨朵锤、
狼牙棒的一齐下手乱打,如同雨点一般。看那大汉疼痛的乱■。起初几下子,
打得那大汉脚■起直竖上去,两脚朝天,因为辫子拴在木桩上,所以头离不
了地,身子却四面乱摔,■上去,落下来,■上去,落下来,几■之后,就
■不高。落下来的时候,那狼牙棒乱打。看那两丈围圆地方,血肉纷纷落,
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样;中间夹着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样的飘。皮肉分两沉重,
落得快,衣服片分两轻,落的慢,看着十分可惨。
老残座旁那个老者在那里落泪,低低对老残说道,“这些人在世上时,
我也劝道许多,总不肯信。今日到了这个光景,不要说受苦的人,就是我们
旁观的都受不得。”老残说:“可不是呢!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嘴说不
忍望下看,心里又不放心这个犯人,还要偷着去看看。只见那个人已不大会
动了,身上肉都飞尽,只剩了个通红的骨头架子;虽不甚动,那手脚还有点
一抽一抽的。老残也低低的对那老者道:“你看,还没有死透呢,手足还有
抽动,是还知道痛呢!”那老者擦着眼泪说道:“阴间哪得会死,迟一刻还
要叫他受罪呢!”
再看时,只见阿旁将木桩上辫子解下,将来搬到殿下去。再看殿脚下不
知几时安上了一个油锅。那油锅扁扁的形式,有五六丈围圆,不过三四尺高,
底下一个炉子,倒有一丈一二尺高;火门有四五尺高;三只脚架住铁锅,那
炉口里火穿出来比锅口还要高二三尺呢。看那锅里油滚起来也高出油锅,同
日本的富士山一样;那四边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看着几个阿旁,将那大汉
的骨头架子抬到火炉面前,用铁叉叉起来送上去。那火炉旁边也有几个阿旁,
站在高台子上,用叉来接,接过去往油锅里一送。谁知那骨头架子到油锅里
又会乱蹿起来,溅得油点子往锅外乱洒。那站在锅旁的几个阿旁,也怕油点
子溅到身上,用一块似布非布的东西遮住脸面。约有一二分钟的工夫,见那
人骨架子,随着沸油上下,渐渐的颜色发白了。见那阿旁朝锅里看,仿佛到
了时候了,将铁叉到锅里将那人骨架子挑出,往锅外地上一摔。又见那五神
案前有四五个男男女女在那里审问,大约是对质的样子。老残扭过脸对那老
者道:“我实在不忍再往下看了。”
那老者方要答话,只见阎罗天子回面对老残道:“铁英,你上来,我同
你说话。”老残慌忙立起,走上前去,见那宝座旁边,还有两层阶级,就紧
在阎罗王的宝座旁边,才知阎罗王身体甚高,坐在椅子上,老残立在旁边,
头才同他的肩膊相齐,似乎还要低点子。那阎罗王低下头来,同老残说道:
“刚才你看那油锅的刑法,以为很惨了吗?那是最轻的了,比那重的多着
呢!”老残道:“我不懂阴曹地府为什么要用这么重的刑法,以陛下之权力,
… 39…
难道就不能改轻了吗?臣该万死,臣以为就用如此重刑,就该叫世人看一看,
也可以少犯一二。却又阴阳隔绝,未免有点不教而杀的意思吧。”阎罗王微
笑了一笑说:“你的戆直性情倒还没有变哪!我对你说,阴曹用重刑,有阴
曹不得已之苦衷。你想,我们的总理是地藏王菩萨。本来发了洪誓大愿,要
度尽地狱,然后成佛。至今多少年了,毫无成效。以地藏王菩萨的慈悲,难
道不想减轻吗?也是出于无可奈何!我再把阴世重刑的原委告你知道。第一
你须知道,人身性上分善恶两根,都是历一劫增长几倍的。若善根发动,一
世里立住了脚,下一世便长几倍,历世既多,以致于成就了圣贤仙佛,恶恨
亦然,历一世亦长几倍。可知增长了善根便救世,增长了恶根便害世。可知
害世容易救世难。譬如一人放火,能烧几百间屋;一人救人,连一间屋也不
能救。又如黄河大汛的时候,一个人决堤,可以害几十万人;一人防堤,可
不过保全这几丈地下决堤,与全局关系甚小。所以阴间刑法,都为炮炼着去
他的恶性的。就连这样重刑,人的恶性还去不尽,初生时很小,一入世途,
就一天一天的发达起来。再要刑法加重,于心不忍,然而人心因此江河日下。
现在阴曹正在提议这事,目下就有个万不得了的事情,我说给你听,先指给
你看。”
说着,向那前面一指。只见那毒雾愁云里面,仿佛开了一个大圆门似的,
一眼看去,有十几里远,其间有个大广厂,厂上都是列的大磨子,排一排二
的数不出数目来,那磨子大约有三丈多高,磨子下面旁边堆着无数的人,都
是用绳子捆缚得像寒菜把子一样的。磨子上头站着许多的阿旁,磨子下面也
有许多的阿旁,拿一个人往上一摔,磨上阿旁双手接住,如北方瓦匠摔瓦,
拿一壮几十片瓦往上一摔,屋上瓦匠接住,从未错过一次。此处阿旁也是这
样。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就头朝下把人往磨眼里一填,两三转就看不见
了。底下的阿旁再摔一个上去。只见磨子旁边血肉同酱一样往下流注,当中
一星星白的是骨头粉子。
老残看着约摸有一分钟时的工夫,已经四五个人磨碎了。像这样的磨子
不计其数。心里想道:“一分钟磨四五个人,一刻钟岂不要磨上百个人吗?
这么无数的磨子,若详细算起来,四百兆人也不够磨几天的。”心里这么想,
谁知阎罗王倒已经知道了,说道:“你疑惑一个人只磨一回就完了吗?磨过
之后,风吹还原,再磨第二回。一个人不定磨多少回呢!看他积的罪恶有多
少,定磨的次数。”老残说:“是犯了何等罪恶,应该受此重刑?”阎罗王
道:“只是口过。”老残大惊,心里想道:“口过痛痒的事,为什么要定这
样重的罪呢?”其时阎罗王早将手指收回,面前仍是云雾遮住,看不见大磨
子了。阎罗王又已知道老残心中所说的话,便道:“你心中以为口过是轻罪
吗?为的人人都这么想,所以犯罪人多了。若有人把这道理说给人听,或者
世间有点惊惧,我们阴曹少作点难,也是个莫大号功德。”老残心里想道:
“倘若我得回阳,我倒愿意广对人说;只是口过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罪,我到
底不明白。”
阎罗王道:“方才我问你杀、盗、淫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么大罪,有
些功德就可以抵过去的。即是寻常但凡明白点道理的人,也都不至于犯着这
罪,惟这口过,大家都没有仔细想一想。倘若仔细一想,就知道这罪比什么
罪都大,除却逆伦,就数他最大了。我先讲杀字律。我问你,杀人只能杀一
个吧!阳律上还要抵命。即使逃了阳律,阴律上也只照杀一个人的罪走狱,
若是口过呢,往往一句话就能把这一个人杀了,甚而至于一句话能断送一家
… 40…
子的性命。若杀一个人,照一命科罪。若害一家子人,照杀一家子几口的科
罪。至于盗字律呢,盗人财帛罪小,盗人名誉罪大,毁人名誉罪更大。毁人
名誉的这个罪为甚么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数,大概都从这里起的,毁人
名誉的人多,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则好人日
少,恶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酿得人种绝灭而后已。故阴曹恨这一种人最甚,
不但磨他几十百次,还要送他到各种地狱里去叫他受罪呢!你想这一种人,
他断不肯做一点好事的,他心里说,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说成坏事;
他自己做坏事,也可以用巧言说成好事,所以放肆无忌惮的无恶不作了。这
也是口过里一大宗。又如淫字律呢,淫本无甚罪,罪在坏人名节。若以男女
交媾谓之淫,倘人夫妻之间,日日交媾,也能算得有罪吗?所以古人下个淫
字,也有道理。若当真的漫无节制,虽然无罪,身体即要衰弱了。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若任意毁伤,在那不孝里耽了一分罪去哩。若有节制,便一毫罪
都没有的。若不是自己妻妾,就科损人名节的罪了。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
易,不比随意撒谎便当。若随口造谣言损人名节呢,其罪与坏人名节相等。
若听旁人无稽之言随便传说,其罪减造谣者一等。可知这样损人名节,比实
做损人名节的事容易得多,故统算一生积聚起来,也就很重的了。又有一种
图与女人游戏,发生无根之议论,使女人不重名节,致有失身等事,虽非此
人坏其名节,亦与坏人名节同罪。因其所以失节之因,误信此人游谈所致故
也。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郁以死,其罪比杀人加一等。
何以故呢?因受人挫折抑郁以死,其苦比一刀杀死者其受苦犹多也。其他细
微曲折之事,非一时间能说得尽的,能照此类推,就容易明白了。你试想一
人在世数十年间,积算起来,应该怎样科罪呢?”
老残一想,所说实有至理,不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心里想道:“我自
己的口过,不知积算起来该怎样呢?”阎罗王又知道了,说:“口过人人都
不免的,但看犯大关节不犯,如不犯以上所说各大关节,言语亦有功德,可
以口德相抵。可知口过之罪既如此重,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议。如人能广说与
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比如《金刚经》说:若有善男子、善
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否?须菩提言
甚多,世尊。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
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这是佛经上的话,佛岂肯骗人。要知 ‘受
持’二字很着力的,言人能自己受持,又向人说,福德之大,至比于无量数
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宝布施还多。以比例法算口过,可知人自身实行恶业,
又向人演说,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过还重“以此推之,你就知道天堂
地狱功罪是一样的算法。若人于儒经、道经受持奉行,为他人说,其福德也
是这样。”老残点头会意。阎罗王回头向他侍从人说:“你送他到东院去。”
老残随了此人,下了台子。往后走出后殿门,再往东行过了两重院子,
到了一处小小一个院落,上面三间屋子。那人引进这屋子的客堂,揭开西间
门帘,进内说了两句话,只见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见面作了个揖说:
“请屋里坐。”那送来的人,便抽身去了。老残进屋说:“请教贵姓?”那
人说:“姓顾名思义。”顾君让老残桌子里面坐下,他自己却坐桌子外面靠
①
门的一边。桌上也是纸墨笔砚,并堆着无穷的公牍。他说:“补翁,请宽坐
一刻,兄弟手下且把这件公事办好。”笔不停挥的办完,交与一个公差去了。
① 公牍(dú,音独)——牍:文件。公牍:公文。
… 41…
却向老残道:“一向久仰的很。”老残连声谦逊道:“不敢。”顾君道:“今
日敝东请阁下吃饭,说公事忙,不克亲陪,叫兄弟奉陪,多饮几杯。”彼此
又说了许多客气话,不必赘述。
老残问道:“阁下公事忙的很,此处有几位同事?”顾君道:“五百余
人。”老残道:“如此其多?”顾君道:“我们是幕友,还有外面办事的书
吏一万多人呢!”老残道:“公牍如此多,贵东一人问案来得及吗?”顾君
道:“敝东亲询案,千万中之一二;寻常案件,均归五神讯办。”老残道:
“五神也只五人,何以足用?”顾君道:“五神者,五位一班,不知道多少
个五位呢,连兄弟也不知底细,大概也是分着省分的吧。如兄弟所管,就是
江南省的事,其管别省事的朋友,没有会过面的很多呢,即是同管江南省事
的,还有不曾识面的呢!”老残道:“原来如此。”顾君道:“今日吃饭共
是四位,三位是投生的,惟有阁下是回府的。请问尊意,在饭后即回去,还
是稍微游玩游玩呢?”老残道:“倘若游玩些时,还回得去吗?”顾君道:
“不为外物所诱,总回得去的。只要性定,一念动时便回去了。”老残道:
“既是如此,鄙人还要考察一番地府里的风景,还望阁下保护,勿令游魂不
返,就感激的很了。”顾君道:“只管放心,不妨事的。但是有一事奉告,
席间之酒,万不可饮。至嘱至嘱!就是街上游玩去,沽酒市脯也断不可吃呢!”
老残道:“谨记指教。”
少时,外间人来说:“席摆齐了,请师爷示,还请哪几位?”听他说了
几个名字,只见一刻人已来齐。顾君让老残到外间,见有七八位,一一作揖
相见毕。顾君执壶,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让过,方让老残坐了第四座。老残说:
“让别位吧!”顾君说:“这都是我们同事了。”入座之后,看桌上摆得满
桌都是碟子,青红紫绿都有,却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看顾君一径让那三位吃
酒,用大碗不住价灌,片刻工夫都大醉了。席也散了。看着顾君吩咐家人将
三位扶到东边那间屋里去,回头向老残道:“阁下可以同进去看看。”原来
这间屋内,尽是大床。看着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张床上睡下,用一个大被单连
头带脚都盖了下去,一面着人在被单外面拍了两三秒钟工夫,三个人都没有
了。看人将被单揭起,仍是一张空床。老残诧异,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刑
法?”顾君道:“不是刑法,此三人已经在那里‘呱呱’价啼哭了。”老残
道:’三人投生,断非一处,何以在这一间屋里拍着,就会到那里去呢?”
顾君道:“阴阳妙理,非阁下所能知的多着呢!弟有事不能久陪,阁下愿意
出游,我着人送去何如?”老残道:“费心感甚。”顾君吩咐从人送去,只
见一人上来答应一声“是”。老残作揖告辞,兼说谢谢酒饭。顾君送出堂门
说:“恕不送了。”
那家人引着老残,方下台阶,不知怎样一恍,就到了一个极大的街市,
①
人烟稠密,车马往来,击毂摩肩 。正要问那引路的人是甚么地方,谁知那引
路的人,也不知道何时去了,四面寻找,竟寻不着。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