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人生的枷锁)-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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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弄些煤来烤火了。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并无害处,他们宁愿这样住着;他们从生到死从来没有单独生活过,然而孤独感却始终压得他们受不了;他们还喜欢居住在混乱不堪的环境里,四周不断传来喧闹声,然而他们充耳不闻。他们觉得并无经常洗澡的必要,而菲利普还经常听到他们谈起住医院时一定要洗澡的规定,说话的语气还颇有些不满哩。他们认为这种规定既是一种侮辱,又极不舒服。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个时候,如果男人一直有工作做,那么生活也就过得顺顺当当,而且也不无乐趣。一天工作之余,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嗑牙扯淡,再喝上杯啤酒倒蛮爽心说神的。街道上更是乐趣无穷。要看点什么,那街上有的是伦纳德的肖像画和《世界新闻》杂志。〃可是你怎么也弄不懂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实际情况是,做姑娘时,读点书确实是难得的,可是一会儿做这事,一会儿做那事,弄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连报纸也看不了。〃
按照惯例,产妇生产后,医生得去察看三次。一个星期天,快吃午饭时分,菲利普跑去看一位产妇。她产后第一次下床走动。
〃我可不能老躺在床上,真的不能再躺了。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一天到晚啥事不干,老是在床上挺尸,心里不安哪。所以我就对厄尔布说,'我这就下床,来给你做午饭。'〃
此时,厄尔布手里已经拿着刀叉坐在餐桌边了。他还年轻,生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一对眸子蓝蓝的。他赚的钱可不少,照此光景看来,这对年轻夫妇过着算得上是小康的日子。他们俩才结婚几个月,都对躺在床边摇篮里的那个脸蛋宛如玫瑰似的男孩欢喜得了不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牛排的香味,于是菲利普的两眼不由得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
〃我这就去把牛排盛出来,〃那女人说。
〃你去吧,〃菲利普说,〃我只看一眼你们那个宝贝儿子就走的。〃
听了菲利普说的话,他们夫妇俩都笑了。接着,厄尔布从桌边站了起来,陪着菲利普走到摇篮跟前。他骄傲地望着他的儿子。
〃看来他挺好的嘛,对不?〃菲利普说。
菲利普抓起帽子,此时,厄尔布的妻子已经把牛排盛出来了,同时在餐桌上还摆了一碟子青豌豆。
〃你们这顿中饭吃的真不错呀,〃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他只有星期天才来家,我喜欢在这天给他做些特别好吃的东西,这样他在外头干活时也会想着这个家。〃
〃我想,你不会反对坐下来同我们一道吃吧?〃厄尔布说。
〃喔,厄尔布,〃他妻子吃惊地嚷了一声。
〃你请我,我就吃,〃菲利普说,脸上带着他那种迷人的笑容。
〃嘿,这才够朋友哪。我刚才就晓得,他是不会见怪的,珀莉。快,再拿个盘子来,我的亲妹子。〃
珀莉显得有些狼狈,心想厄尔布做事一向很谨慎的,真不知他还会想出个什么鬼点子来呢。但是,她还是去拿了只盘子,动作敏捷地用围裙擦了擦,然后从橱子里又拿出一副刀叉来。她最好的餐具同她的节日盛装一道放在橱子里。餐桌上有一壶黑啤酒,厄尔布操起酒壶给菲利普斟了一杯。他想把一大半牛排夹给菲利普吃,菲利普坚持大家匀着吃。房间有两扇落地窗,里面阳光充足。这个房间原先是这幢房子里头的一个客汀。当初这幢房子不说很时髦,至少也是够体面的,兴许五十年前一位富裕商贾或一名军官出半价赁住在这儿的。结婚前,厄尔布曾经是位足球运动员,墙壁上就挂了几张足球队的集体照,照片上一个个运动员头发捋得平平整整的,脸上现出忸怩的神情,队长双手捧着奖杯,神气十足地坐在中间。此外,还有一些表明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标志:几张厄尔布亲属的照片和他妻子身穿节日盛装的倩影。壁炉上有块小小的石头,上面精心地粘着许多贝壳;小石头两旁各放一只大杯子,上面写着哥特体的〃索斯恩德敬赠〃的字样,还画着码头和人群的画。厄尔布这个人有点儿怪,他不参加工会,并对强迫他参加工会的做法很气愤。工会对他没有好处,他从来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一个人只要长颗脑袋,并且不挑挑拣拣,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那他就不愁拿不到高工资。珀莉她可胆小如鼠。要是她是厄尔布的话,她准会参加工会。上一次工厂闹罢工,厄尔布每次出去做工时,她都认为他会被人用救护车送来家。这当儿,珀莉转过身面对着菲利普。
〃他就那么顽固,罢工又跟他没关系。〃
〃嗯,我要说的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可不愿听凭别人摆布。〃
〃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度这话顶啥用,〃珀莉接着说,〃他们一有机会,照样砸瘪你的头。〃
吃罢中饭,菲利普把自己的烟袋递给厄尔布,两人都抽起了烟斗。不一会儿,菲利普说可能有人在他房间里等他,便站起来同他们握了握手。这当儿,他发现他们对他在这里吃饭并且吃得很香表示很高兴。
〃好啦,再见,先生,〃厄尔布说,〃我想我夫人下次再自伤体面时,我们一定能找个好医生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厄尔布,〃珀莉顶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还会有第二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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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一百十四章
为期三周的助产医士的工作快收尾了。菲利普已经护理了六十二名产妇,累得精疲力竭。最后一天的夜里,将近十点光景,他才回到寓所。此时,他衷心希望这天夜里再也不要来人把他叫去出诊了。连续十天,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刚从外面看完病回来,那个病人的情况着实令人可怕。他是被一个身材魁梧、外表粗鲁、嗜酒成性的汉子叫去的,接着被带进了一个臭味呛鼻的院子里的一个房间。那是个小小的亭子间,一大半地盘被一张木头床占据了,床上遮掩着肮脏不堪的红色帐幔。头顶上方的大花板很低,菲利普举手就能触到。一缕孤凄惨淡的烛光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菲利普借着如豆的烛光,朝天花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那个病人是个中年模样、相貌粗俗的女人。她已经接连生了几胎死婴。这类事情菲利普也不是没听说过。事情是这样的:她的丈夫曾经在印度当过兵;过分拘谨的英国公众强加在印度头上的法案,使得种种令人烦恼的疾病无由控制地孳生蔓延,结果无辜的人们却身受其害。菲利普打着阿欠,脱去衣服,洗了个澡,接着把衣服在水上面抖落着,两眼注视着在水面上蠕动的小虫子。他正要上床睡觉,耳边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随即医院的传达一脚跨了进来,给他送来了一张卡片。
〃你这个该死的,〃菲利普骂骂咧咧地说。〃你是我今晚最不愿见到的人。这卡片是谁送来的?〃
〃我想是产妇的丈夫送来的,先生。我去叫他等一下好吗?〃
菲利普望了望卡片上的地址,发现那条街是自己熟悉的,于是抬头告诉传达,说他自个儿能找到。他连忙穿好衣服,五分钟以后,手里提着黑皮箱,出门来到了街上。此时,一个男人来到他的跟前,但因天黑,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说他就是来送卡片的人。
〃先生,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您的好,〃那人说道,〃我们那儿的街坊都很粗野,再说他们也不认得您呀。〃
菲利普听罢哈哈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医生嘛,他们还是认得出来的。许多比维弗尔街更难对付的街道我都闯过来了。〃
菲利普的话确实不假。他手里的那个黑皮包倒是一张通行证,可以使他安然无恙地穿过充满险情的小巷和走进臭气熏人的家院,而那些地方连警察都不敢贸然插脚。有那么一两次,菲利普走过时,身边有那么一小伙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听到他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最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
〃这是医院的医生。〃
他打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中间有一两个还同他打了个招呼:〃晚安,先生。〃
〃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走快一些,〃此时,给他领路的那个男人说道,〃他们告诉我说时间很紧迫。〃
〃那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菲利普问了一句,同时脚下加快了步伐。
走过一盏路灯时,菲利普朝那人打量了一下。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哩,〃他说。
〃我才满十八岁,先生。〃
那人模样儿长得挺俊,脸面光洁洁的,连一根汗毛也看不出,瞧上去还是个孩子。他个儿虽不高,身板倒挺敦实的。
〃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啦,〃菲利普说。
〃我们不得不这样。〃
〃你赚多少钱呀?〃
〃十六先令,先生。〃
一周十六先令的工资,要养活妻子和孩子,是够紧的。他们夫妇俩住的房间表明他们穷得丁当响。房间面积中等,可看上去挺大的,因为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墙上也没有张贴画片,而大多数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照片,或镶在廉价镜框里的从圣诞节出版的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画。眼下,病人就躺在一张最蹩脚的铁床上。菲利普惊讶地发现她相当年轻。
〃我的老天爷,她至多不过十六岁吧,〃菲利普对身边的妇人说。那个妇人是来〃帮助病人彻底解脱痛苦〃的。
病人的卡片上写明她已十八岁。不过,人们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多报一两岁的。她也长得很漂亮,在他们这样的人中间还是罕见的,因为这部分人吃的食物营养不足,呼吸的空气浑浊不堪,居住的环境很不卫生,一般体质都是很差的。她容貌柔媚,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青丝,精心梳理成女叫贩的发型。他们夫妇俩都神情十分紧张。
〃你最好在门外等着。这样,我需要你时,你就能随叫随到。〃菲利普吩咐那个男人说。
菲利普这下对他看得更清晰了,为他身上的一股孩子气而感到惊讶不已,觉得他不应该焦虑不安地守在门口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应该到街上去跟那些小孩子一起嬉戏玩耍。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过去,但直到凌晨两点孩子才生下来。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此时,做丈夫的被叫进屋去。看到他尴尬、羞怯地吻着他妻子的样儿,菲利普的心不觉为之一动。菲利普收拾起器具,临走之前,再次诊了诊产妇的脉息。
〃哎哟!〃他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
菲利普连忙扫了产妇一眼,顿时意识到出事了。碰到危急的病症时,一定要请高级助产医师到场。他是个取得合格资格的医生,况且这个地段就归他管。菲利普匆匆写了个条子,把它交给那个男人,吩咐他快步到医院去。菲利普叮咛着他要快,因为他妻子的病情非常危急。那人立即动身走了。菲利普内心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产妇正在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他担心她会在他的上司赶到之前死去,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抢救。他内心殷切希望高级助产医师没有被叫到别的地方去出诊。此时此刻,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的冗长。高级助产医师终于赶到了,在检查病人的当儿,他压低声音问了菲利普几个问题。菲利普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出病人的情况异常严重。这位高级助产医师名叫钱特勒,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个子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瘦瘦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表明他年纪不小了。他连连摇着头。
〃这病打一开始就是不治之症。她丈夫在哪?〃
〃我叫他在楼梯上等着,〃菲利普答道。
〃去把他叫进来吧。〃
菲利普拉开门,叫那人进屋来。那人坐在黑洞洞的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这楼梯连着下一层楼。他走到铁床跟前。
〃怎么啦?〃他问道。
〃嗯,你妻子体内在出血,没办法止住。〃高级助产医师停顿了一下,因为他觉得很难说出这叫人伤心的事儿,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得粗鲁起来。〃她快要死了。〃
那个人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双眼凝视着他妻子。此时,他妻子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接着照料产妇的看护插进来说:
〃这两位先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哈利,打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住嘴!〃钱特勒喝道。
窗户上没有窗帘,户外夜色似乎渐渐变淡了。此时虽说尚未破晓,不过也快了。钱特勒倾全力想方设法维持那个产妇的生命,但是生命还是在悄悄地从她身上离去,没隔多久,她突然死了。她那个孩子相的丈夫伫立在蹩脚的铁床的一端,双手扶着床架。他不言不语,脸色惨白。钱特勒不安地瞥了他一两眼,担心他会晕倒。此时,哈利的嘴唇刷白。那位看护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着,但他没有理会她。他双眼充满了迷惘疑惑的神色,死死地盯视着他的妻子。他使人想起了一条狗在无缘无故地遭到一顿鞭打之后的神情。钱特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当儿,钱特勒转过身去,对那人说:
〃你最好躺一会儿。我想你够累的了。〃
〃这儿没有我睡觉的地方,先生,〃那人回答说。他话音里带着一种谦卑的凋子,令人听了不觉可怜。
〃在这幢房子里,你连一个可以让你临时睡一会儿觉的人都不认识吗?〃
〃在这里,我没一个熟人,先生。〃
〃他们俩上星期才搬来这儿住,〃那个看护说,〃还没来得及认识人呢。〃
钱特勒颇为尴尬地顿了顿,然后走到那人面前,说:
〃对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说罢,他伸出自己的手。哈利的目光本能地扫了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是否干净,然后才握住钱特勒伸过来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钱特勒吩咐看护早晨上医院去领死亡证明书。他们俩离开了那幢房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刚开始的时候,见了这种事情心里有点儿难受,是不?〃钱特勒终于开口问道。
〃是有点儿难受,〃菲利普回答说。
〃你愿意的话,我去告诉传达,让他今夜不要再来叫你出诊了。〃
〃到了上午八点,我的事反正就要结束了。〃
〃你一共护理了多少产妇?〃
〃六十三名。〃
〃好。那你就可以领到合格证书了。〃
他们俩来到圣路加医院门口。钱特勒拐进去看看是否有人等他,菲利普径自朝前走去。前一天白大天气懊热,即使眼下是凌晨时分,空气还暖烘烘的。街上一片阒寂。菲利普一点也不想睡觉。他的工作反正已经结束,不用那么着急回去休息。他信步向前逛去,黎明前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使得他顿觉心舒神爽。他想一直朝前走去,立在桥上观看河上日出的景致。拐角处的一名警察问他早安。他根据那只黑皮箱就知道菲利普是何许人了。
〃深更半夜还出诊呀,先生,〃那位警察寒暄说。
菲利普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朝前走去。他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两眼凝望着晨空。此时此刻,这座大城市像是座死城一般。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但由于黎明即将来临,星光也渐渐变得暗淡。河面上飘浮着一层恬淡的薄雾,北岸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宛如仙岛上的宫殿。一队驳船停泊在中流。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乱人心思,且使人肃然敬畏。但瞬息间,一切都渐渐变得苍白、灰蒙和阴冷。接着一轮红日跃进水面,一束金光刺破天幕,把它染成了彩虹色。那死去的姑娘,脸上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