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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宝贝_三毛-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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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我的丈夫也来到了舅舅家,来接我同去马德里。把这条带子给他看,又讲起那副漂亮得令人心痛的马鞍,这一回轮到丈夫喊了:“明天再去问他收不收徒弟,我们两个一起去学,免得这种手艺失传了。”

    同一张照片上摆着的一条皮带,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中闲时无聊做的手工。原先买来的本是一条宽皮带,边上有着花纹。后来闲着不忙,心里不舒服,就托人去西班牙本土买了好大一包打皮鞋洞的铜扣,把这条皮带打出了好多小洞洞。那个皮带铜扣,是先做木头的模,再差上铜片,把花纹打出来的,这个,是丈夫的手工。

    做好了皮带之后,没怎么用它,也没有丢掉。许多年也就过去了。

    有一日,我的邻居送来一个好大的牛铃,是他以前在瑞士时存下的东西。十分宝爱这件礼物,东摆摆,西放放,家中总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角落给它。

    就在一个深夜里,翻箱子,翻出了那条当年手做的老皮带,这时灵机一动,跑到车房中去找工具,把皮带环的一边卷过牛铃,成了一副带子。这副带子顺手一挂挂在书架上,就成了一个好画面。

    这一回,照片上的东西都跟着我飘洋过海的回到了台湾,它们好似整个世界的融合,在我小小的屋子里,诉说着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的那份平和之爱。



 我的宝贝双鱼

    深夜的街道斜斜的往上通,她的摊子有一支蜡烛在风里晃。天冷,地势海拔四千公尺,总是冷的,尤其在夜里。我停下来买一条煎鱼,鱼是煎好的,放在报纸下面,印第安女人很自然的要将鱼放回到油锅内再热给我。看到地上纸盒子里还睡着一个娃娃,不忍她为了我一点小生意再麻烦,再说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当时是要戒严的,我催着她要付钱,说冷鱼也很好吃,快卖了给我收收摊子回去吧!那个女人仍然要给我煎,一面下锅一面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她起身紧了一紧披风,急着收摊子背娃佳,就在那时候,我发现她的身上、胸口,晃动着两只银色的鱼,是晃动的,好似在游着一般闪闪发光。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你卖不卖这对鱼?”问着自己先脸红了。那女人愣了一下,怕我反悔似的急急的说:“卖的,卖!”唉,我是个讨厌的人,利用了别人小小的贫穷。我们双方都说不出这双银鱼该付多少钱才好,对着微笑,都很不好意思,最后我说了价,问她够不够,她急忙点头怕我要反悔,急着将银鱼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鱼下来了,夜风一吹,吹掉了她没有别针的披风。

    “我还有老东西。”她说,要我第二天去街上找她,我去了,第二天晚上,她给了我照片下面的两副红石头的耳环,也是我出的价,她猛点头。拿下了她的家当,有好一阵心里不平安,将耳环用手帕包了又解,解了又包,好几年来,这个女人的身影和她的摊子,还有那个婴儿,一直在我的心里参杂着一份内疚不能退去。我想,再过几年如果回去拉巴斯,我要将这几样东西送回给那个女人,毕竟,这是她心爱的。



 刻进去的生命

    有一年,我从欧洲回到台湾去,要去三个月,结果两个月满了母亲就要赶我走,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在远方太寂寞了。我先生没有说他寂寞,当他再见我的时候。

    小小的房子里,做了好多格书架,一只细细木条编的鸟笼,许多新栽的盆景,洗得发亮的地,还有新铺的房顶,全是我回台后家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发现了墙上的铜盘。

    照片里的铜盘放横了。如果细细去找,可以发现上面有字,有人的名字,有潜水训练班的名字,有船上的锚,有潜水用的蛙鞋,还有一条海豚。

    这是去五金店买铜片,放在一边。再去木材店买木材,在木板上用刀细心刻出凹凸的鱼啦锚啦名字啦蛙鞋啦等东西,成为一个模子。然后将铜片放在刻好的木块上,轻轻敲打,轻轻的敲上几千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浮塑便出来了,将铜片割成圆的,成了盘子。

    我爱这两块牌子——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在盘子上诉尽了他的爱情,对海的还有对人的。

    我猜,当我不在先生身边的时候,他是寂寞的。



 第一条项链

    在我出国的时候,母亲给过我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下面挂了一个小小的“福”字,算做保护和祝福女儿的纪念品。

    我个人喜欢比较粗犷的饰物,对于那条细链子,只是因为情感的因素将它当心的包扎起来,平日是不挂的。所以它成了母爱的代名词,不算我自己所要的项链。

    照片中这一串经常被我所挂的首饰,是结婚当天,被一个沙漠妇人送到家里来卖给我的。这个故事曾经刊在《俏》杂志上,在此不再重复。想再说一遍的是:首饰送来时只有中间那一块银子,其他的部份,是先生用脚踏车的零件为我装饰的。至于那两颗琉璃珠子是沙漠小店中去配来的。

    我将这条项链当成了生命中的一部份,尤其在先生过世之后,几乎每天挂着它。

    这个故事因而有了续篇。

    在一个深夜里,大约十一点钟吧,胡茵梦跑来找我,说有一个通灵的异人——石朝霖教授,正在一位朋友的家里谈些超心理的话语,叫我一起去。因为石教授住在台中,来一次台北并不简单,要见到他很难的。

    当茵茵和我赶去那位朋友家时,那个客厅已经挤满了大批的人群,我们只有挤在一角,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当然,在那种场合,根本谈不上介绍了,因为人太多。

    石教授所讲的不是怪力乱神的话语。他在讲“宇宙和磁场”。

    等到石教授讲完了话之后,在座的朋友纷纷将自己身上佩戴的古玉或新玉传了上去,请石教授看看那件东西挂了对身心有什么作用,因为涉及到磁场问题。

    有些人的配件递上去,石教授极谦虚的摸了一摸,很平淡的讲:“很纯净,可以挂。”有些陪葬的古玉被石教授摸过,他也是轻描淡写的说:“不要再挂了。”并不是很夸张的语气。当时,我坐在很远的地板上,我解下了身上这条项链,请人传上去给石教授。

    当他拿到这块银牌子时,没有立即说话,又将反面也看了一下,说:“很古老的东西了。”我想,不过两百年吧,不算老。比起家中那个公元前十四世纪的腓尼基人宝瓶,它实在算不上老。

    我等着石教授再说什么,他拿着那条项链的神色,突然有着一种极微妙的变化,好似有一丝悲悯由他心中掠过,而我,很直接的看进了他那善良的心去,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而已。

    大家都在等石教授讲话,他说:“这条项链不好说。”我讲:“石教授,请你明讲,没有关系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对我讲:“你是个天生通灵的人,就像个强力天线一样,身体情形太单薄,还是不要弄那些事情了。”

    当时,石教授绝对不认识我的,在场数十个人,他就挑我出来讲。我拚命点头,说绝对不会刻意去通灵。那这才讲了项链。

    石教授说:“这串项链里面,锁进了太多的眼泪,里面凝聚着一个爱情故事,对不对?”

    我重重一点头,就将身子趴到膝盖上去。

    散会的时候,石教授问茵茵:“你的朋友是谁?”茵茵说:“是三毛呀!那个写故事的人嘛!”

    石教授表明他以前没有听过我。

    那条被他说中了的项链,被我搁下了两三年,在倒吞眼泪的那几年里,就没有再去看它。

    这一年,又开始戴了。我想,因为心情不再相同,这条项链的磁场必然会改变,因我正在开开心心的爱着它,带着往日快乐的回忆好好的活下去。



 天衣无缝

    朋友常常笑我,说我的家等于卡夫卡书中的“城堡”,轻易不请人去,可说永远也不给人进去,总结一句话:“管得好紧。”

    每听这种话,总是笑着说:“嗳,没有碗给你们吃饭呀!”

    等到有一次由民生东路的房子移到现在定居的家来时,搬家工人对我说:“小姐,你的碗怎么那么多呀?才一个人。”方才发觉,自己的碗盘实在太多了,如果客人肯用这种粗碗吃饭,请上十几二十个人根本没有问题。

    奇怪的是,一直把这些东西看成宝贝,反而忽略了它们的实用价值。这就失之太痴,也不合自然。

    后来家居生活中,开始用这种老碗装菜装做,每用到它们,心里会对自己说:“真奢侈。”那种碗,最好不放白米,加些番薯签进去煮来盛,可能更富田园风味。

    就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想到小摊子上的肉羹面线,深夜里捧了这个大碗,穿一双木屐,把整条安静的巷子踏出卡卡、卡卡的回音,跑到好远的夜市去买面。当我把这种大花碗递给老板娘时,她笑着说:“呀唷!小姐,我这保丽龙做的碗没有细菌啦,你这种古早碗,看起来就怕死人呢。”

    我捧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面线,又一路卡卡、卡卡的走回来。那条巷子,因为加添了这唯一的拖板声,反而更加衬出它的寂静。

    照片中的左上方那个蓝花大碗,是在淡水的锅碗店里找到的。那家店陈设的气派很大,由里而外,放满了各色各样的食具——都是现代的。幸好那位老板娘大发慈心,也具文化水准,沟通起来又快又干脆。她,蹲在柜子底下拚命的替我翻,翻出了十几个同样的老碗来。说是同样的并不精确,当年,那些花彩可是手绘的,看似相同,其实细看上去,又没有一只是一样的。也因为这十几个老碗,使我和这家人做了朋友,每去淡水,必然去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才走。

    有趣的是,有一年回国,跑到台南新营去看朋友,朋友问我想看什么景色,我说——要看最老的锅碗店,风景不必了。

    右下方那一个平平的盘子,就在新营的老店里被朋友和我翻箱倒柜似的大搜索之下,出现了。不是一个,是一叠。

    回到台北,把这两组粗陶放在一起,突然发觉它们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一套。

    有那么偶尔的一次,一个女友来我家中做采访,我把这种碗里放满了冰块出来,请她在红茶中加冰。这个女友,看见那个碗,大大的羡慕了我一场,临走时,她说:“如果我结婚,什么礼物都不必送,就给我这一套碗和盘。”当时爱友心切,很希望她快快找到归宿,就说:“那你去进行呀!你结婚,就送了。”

    自此以后,每次跟这位朋友打电话,总是探问她有没有好消息。朋友说:“咦!我不急,你急什么?”

    我哪里是急什么别人的婚礼呢。所担心的是,那个女友一旦找到了饭票时,这套碗可得立即送去给她装饭呀!



 老别针

    双鱼左下方的一个大别针来源得自一场争执,老妈妈在市场坐着晒太阳织毛袜子,我经过,拍了一张她的照片。老妈妈反应快,去叫着骂人,被骂了,我一直道歉,不敢走,那是在秘鲁的古城“古斯哥”火车站前的市场里,她叫我买一双毛袜子做赔偿——照片费,我看那些袜子尺寸都太大了,不肯买,双方都有气,又是笑着骂着气着的,一看她的身上,那个披肩正中用这一只“狗和花环”的老别针扎着,便不吵了,搬了个板凳坐下来与她打商量,坐到太阳都偏西了,我的手上多了一双大毛袜子加这只极美的狗别针。老妈妈是最厉害的一个商人,她很凶,而且会说话,包括别针中间掉了一颗彩石都有理由——不然别人不当它是全新的?掉了一颗才知道是古董。老妈妈会用字,她知道文化人找的是古董,这也是她叫的——叫我文化人。我猜,她是个富人,不至只有这一个老别针的,再说,她要的价格是很高的,可以买一只小羊不再编袜子了。



 痴心石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时,看见街上有人因为要盖房子而挖树,很心疼那棵树的死亡,就站在路边呆呆的看。树倒下的那一霎间,同时在观望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般。

    树太大了,不好整棵的运走,于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锯子,把树分解。就在那个时候,我鼓足勇气,向人开口、很不好意思的问,可不可以把那个剩下的树根送给我。那个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拿去好了。”我说我拿不动,可是拖得动。

    就在又拖又拉又扛又停的情形下,一个死爱面子又极羞涩的小女孩,当街穿过众人的注视,把那个树根弄到家里去。父母看见当时发育不良的我,拖回来那么一个大树根,不但没有嘲笑和责备,反而帮忙清洗、晒干,然后将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后的很多年,我捡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烦,反而特别看重那批不值钱但是对我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自我小时候,就无可奈何的接纳了这一个女儿,这一个有时被亲戚叫成“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并不明白也不欣赏我的怪癖,可是他们包涵。我也并不想父母能够了解我对于美这种主观事物的看法,只要他们不干涉,我就心安。

    许多年过去了,父女分别了二十年的一九八六年,我和父母之间,仍然很少一同欣赏同样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国书籍里。我以为,父母仍是不了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爱,就不必再去重评他们。

    就在前一个星期,小弟跟我说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问我是不是跟了父母和小弟全家去海边。听见说的是海边而不是公园,就高兴的答应了。结果那天晚上又去看书,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着我起床一直等到十一点,母亲不得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会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丧失睡眠,总之,她很艰难。半醒了,只挥一下手,说:“不去。”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来发觉,父亲留了条子,叮咛我一个人也得吃饭。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床,奔回不远处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扫落花残叶,弄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再回父母家中去。妈妈迎了上来,责我怎么不吃中饭,我问爸爸在哪里,妈妈说:“嗳,在阳台水池里替你洗东西呢。”我拉开纱门跑出去喊爸爸,他应了一声,也不回头,用一个刷子在刷什么,刷得好用力的。过了一会儿,爸爸又在厨房里找毛巾,说要擦干什么的,他要我去客厅等着,先不给看。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妈妈出来了,两老手中捧着的就是照片里的那两块石头。

    爸爸说:“你看,我给你的这一块,上面不但有纹路,石头顶上还有一抹淡红,你觉得怎么样?”妈妈说:“弯着腰好几个钟头,丢丢拣栋,才得了一个石球,你看它有多圆!”我注视着这两块石头,眼前立即看见年迈的父母弯着腰、佝着背,在海边的大风里辛苦翻石头的画面。

    “你不是以前喜欢画石头吗?我们知道你没有时间去捡,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画?”妈妈说着。我只是看着比我还要瘦的爸爸发呆又发呆。一时里,我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

    这两块最最朴素的石头没有任何颜色可以配得上它们,是父母在今生送给我最深最广的礼物,我相信,父母的爱——一生一世的爱,都藏在这两块不说话的石头里给了我。父母和女儿之间,终于在这一霎间,在性灵上,做了一次最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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