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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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这样一个冬夜,瘦西湖也仍是一番繁华丽景——湖中游船上的丝竹管弦,湖边酒肆里的把酒言欢,交织成一张曼艳的大网,铺天盖地的热浪仿佛连廿四桥边的红药也能催开。
而这极点中的极点恐怕便是百年老店——福兴楼了。
福兴楼临湖而建,共分三层,一层是散座,中央是供歌女、舞姬以及戏班表演助兴的高台,二三楼是雅座,临水一面是帘幕小窗,临台一面是金钩珠帘,两边墙上挂的是些名人字画,当然多是些赝品,不过粉墙上也留着些文人墨客的酒后之作,龙飞凤舞的题款之中也确可寻得几个名家。日日爆满之中,帘外轻歌曼舞,帘内觥筹交错,珠光琥珀摇曳之间,真不愧是一座人间仙境。
此时福兴楼又是高朋满座,二三楼的珠帘或卷或垂,只闻一片杯盏之声。
一楼高台之上坐着个歌女,一曲唱毕,她站起身来,楼上楼下一片哄然叫好之声,紧接着便是一把把的金钿白银撒了一台。那歌女忙道几个万福,拾起一地赏钱笑着走下台去。
接下来走上台去的却是一半老徐娘,喝酒的众人都是一愣,随即便讪笑起来。
二楼一间垂帘的雅座中传来一声轻笑,发笑的是一青衣少年,二十出头年纪,却偏长着一张“娃娃脸”,剑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这一笑起来更是眯成了两条窄缝,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亲切。他剑眉一扬,回身笑道:“想不到这样的老女人也敢上台,真是可笑,你说是吧,公子?”
没人应声。
他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贴着他那个一直凝视窗外的公子,又唤一声:“公子?”
依旧没人应声,他的公子此刻正斜倚着窗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身着一袭舒适的白衣,绝世而独立,似乎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青衣少年忍不住也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却只见冷月之下几株孤零零的寒梅,犹自含苞,连朵花也没有。
这有什么好看的,家里不多得是?他心里嘟囔一句,口中却道:“公子,别看了,你难道能把它们看开不成?”
白衣公子仿佛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像是回答他的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低声说道:“梅花又岂是为人而开?”
青衣少年笑笑:“我说不过你,你想看便接着看。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下去找那个人?”他指指楼下散座中一个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微笑道:“总得等他喝完了那壶酒吧。”
青衣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壶酒还剩多少,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千里迢迢跑来扬州,就为了找他?”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
白衣公子听出他语中的怀疑,解释道:“你可莫小瞧他,他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十几年前,我还是在朝堂上……”话说了一半,他忽然顿住了,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嘈杂,一面问那青衣少年:“你可曾听见刚才外面说了什么?”
青衣少年见他神情忽变,不禁奇怪,顺口答道:“是有人和楼下的那老女人打招呼,叫她万春楼的张嬷嬷。”
“万春楼?”白衣公子低声重复着,“是不是那座官妓院?”
“你什么时候对这些……”青衣少年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白衣公子却不理他,站起身来,走到珠帘之前,望着外面,问道:“她刚才是不是说要卖一个歌女?”
青衣少年点点头:“是呀,叫杜若兰来着……”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停住了,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你可还记得那杜将军的女儿叫什么?”白衣公子问道。
“就叫杜若兰!”青衣少年眼睛都亮了,“一定是她!杜将军蒙冤被害,家人都被发配,女眷就充了官妓,义军救出杜夫人的时候,她不是说杜小姐被弄到了万春楼?”
“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咱们一定得救她。”白衣公子点点头,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却无形之中添了几分幽冷和威严的味道。
青衣少年明了地点点头,掀帘而出,看似慵懒地倚在一根廊柱上,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下面的动静。
那杜若兰果真是将门之后,杏眼桃腮之中竟带着几分英气,虽不幸沦落风尘,却是冷若冰霜一般。
楼上一些见惯了莺莺燕燕的纨绔子弟,何曾见过如此女子,都是色心大起,纷纷卷了珠帘,走到回廊之上争相竞价。不多时,杜若兰的身价已升至二百两白银,这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妓已是十分少见。
那张嬷嬷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左万福,右请安的向各位捧场的公子大爷道着谢。
“三百两!”有人叫道。
张嬷嬷一见是个熟客,忙堆笑道:“多谢徐公子。”
还没谢完,楼上便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等等,我出一千两。”
张嬷嬷忙抬头,只见是一青衣少年,长着张英俊的“娃娃脸”,面目却不熟识。
那徐公子哪肯罢休,又叫道:“两千两!”
楼内响起一片轰然叫好之声,因为即使是当时最当红的名妓也不过是这个身价。
杜若兰却依旧是一脸冰雪之色,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青衣少年笑笑,价钱也翻了一倍:“四千两。”
四周的叫好声更是能将楼掀翻,二三楼的珠帘已差不多都卷了起来,只除了青衣少年身后的那一间。
徐公子脸涨得通红,咬牙叫道:“六千两!”
此时的叫好声恐怕只能用山崩地裂来形容。
青衣少年皱皱眉,不言语了,他倒不是身上没有钱了,可那钱是……他下意识的想回头看看里面公子的反应,却又忍住了,因他心知他的公子一定是要他将钱都用上的。
青衣少年犹豫间,那徐公子已得意起来,自认为胜券稳操的他连忙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朝楼下走去。
“一万两。”一个悠然似梦的声音从惟一低垂的珠帘后传出,声音不大,却让满堂寂静。紧接着,珠帘一动,说话的男子挑帘而出,一袭白衣,俊美得摄人心魄,连一直一动不动的杜若兰此时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向楼上望去。
——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对这样一种气质无动于衷——
他的确生得俊美,但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却绝不是这张俊美的面孔,而正是一种气质,一种谪仙一般的气质——他的肤色略显苍白,一双清瞳之中的光泽更是淡到几乎透明,白衣之下的身躯颀长却更单薄,这一切都让他整个人看来淡得像抹白影,可清淡之中却偏又散发出掩饰不住的光泽与华彩,直教人看得忘了呼吸。
那徐公子竟似看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问道:“你……你刚才说多少?”
“一万两。”白衣公子微笑,淡雅如梅。
“还是把你的药钱搭上了?”青衣少年走到他身边,低声说。
“云楼谁做主?”白衣公子淡淡反问,语气不容抗拒,脸上却微笑不改。
“当然是你做主。”青衣少年悻悻地退到他身后,心道:你也就是在不顾惜自己身体的时候,才像个主子似的威严。
白衣公子不再理他,走下楼来,问那徐公子道:“这位公子对在下的价钱是否还有意见?”言下之意便是还可再争几个回合。
他的声音温文而平和,那徐公子听来却觉得身上莫名的幽冷,那语气中更带着几分隐隐的威严,教他不敢再发一言。
白衣公子又笑了笑,言道:“承让了。”
徐公子只得讷讷地干笑几声:“哪里,哪里。”
那张嬷嬷早已迎了过来,喜滋滋的接过青衣少年递与的一叠银票,连道了数声谢,才肯离去。
青衣少年向杜若兰低语了几句,杜若兰又惊又喜,忍不住喜泪盈眶。
此时,却忽传来一低沉的男声,喝醉酒似的拉长了声调吟诵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若兰脸色微变,她虽不是真的“商女”,却也知这言语是冲着她来的。
白衣公子闻言,转身迎向那说话之人,淡淡说道:“这位兄台,不知有何高见?”
“高价?”那人故作耳背,说道,“还能有什么比一万两更高的价?”
“装什么糊涂!”青衣少年见说话的正是自家公子要找的那人,不禁更为不屑,于是“低声”说道,却又足以让在旁的人都听见。
白衣公子却并不生气,反而走到那人桌边,坐了下来,手一抬,竟给那中年人斟了一杯酒。
中年人大感意外,连忙问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白衣公子依然微笑:“在下十分佩服先生的忧国之音,故敬先生一杯。”
中年人愣了,想不透面前的这位浊世佳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公子又道:“记得当初先生刺臂血书,力荐圣上抗金守城,其言之恳切,其语之忠烈,万人景仰,天下传诵。在下当时便想,若能见得先生一面,亲耳聆听先生忧国之音,那该是怎样的激动人心!想不到今日有幸,让在下得偿夙愿,故在下一定要敬先生一杯。”
他话说得文雅,其实带刺——当年是上书力主抗金,今日却是对一弱质女流大发牢骚,将这二者相提并论,怎不教人汗颜?
中年人的脸色一下子又青又白,言道:“你……你知道我是……”
白衣公子神色敛然,语含敬意:“先生便是李纲李丞相。”
“我哪里还是什么丞相?!”李纲摆摆手,长叹了口气,“落魄如此,也直教公子笑话了。”
“他居然是李丞相?”青衣少年向他的公子吐了吐舌头,“难怪你说你见过他。”
听到这话,李纲也觉得眼前的白衣公子似乎有些面熟,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于是问道:“不知二位是……”
青衣少年连忙答道:“我叫方炽羽,这位是我家公子。”这倒不是他有意爱抢先发话,实在是因为他家公子本就不爱出门,更不爱对外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这样的问话一向都是由他来代答的。
此言一出,附近的座位便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只要是在宋国,就没有人会不知道江南首富——临安方家,知道方家的便没有人会不知道那个武功甚高却不善经商的方家大少——方炽羽,知道方家大少的便更没有人会不知道方家真正的主事——云楼公子。
传说方家大少和云楼公子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尤其是方炽羽,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一代侠客,却心甘情愿地出让自家生意,成了那云楼公子的贴身保镖,而那云楼公子更是鲜少露面,世人都是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以致市井传说纷纷:有人说他是个七旬老者,也有人说他是个翩翩少年,更有甚者,一口咬定那云楼公子是个女人。
既然眼前这个青衣少年便是方家大少,那他口中的公子不就是……
众人好奇的目光都纷纷聚向这边,终于听那白衣公子开口说道:“在下姓云,草字倦初。”
此言一出,不仅是一旁众人,连李纲都不禁心道:原来这便是那名满天下的云楼公子,果然气度不凡!
云倦初对李纲歉然一笑:“李丞相,刚才我言语之中多有冒犯了。”
李纲忙道:“哪里哪里,云公子讽得极是,不过……”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还是不懂公子自己为何要花这一万两银子?”
话说得很委婉,却是带着鄙夷的,云倦初自然听得出来,他不介意地笑笑,并不解释,反问道:“我也不懂李丞相为何要花这许多银子天天买得一醉?”
李纲脸色微变,冷笑道:“我早说过我已不是丞相了,不求一醉,又能若何?”
云倦初也冷笑道:“想不到一次贬官扬州,便将丞相你击垮了。”
李纲冷嗤:“笑话!仕途沉浮李某何曾放在过心上!”
“那又为何如此消沉?”云倦初追问。
“世人皆醉,难道要我独醒?”李纲咽下一杯酒,反问。
“谁说世人已醉?”云倦初直视他。
李纲大笑:“这满楼满街,你我众人,难道还醉得不够吗?”
云倦初道:“那是因你自己先醉,所以看不清世人!”他透明的眼波中忽然射出一种犀利的光来,教李纲看了不禁一怔——他一定曾见过这双眼睛的,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半天,他才又道:“我又何尝想醉?只是世事让人心灰啊。”
云倦初的眸子亮得好像能穿透对方的灵魂似的,他说道:“若我能证明世人未醉,丞相又可愿复醒?”声音依旧不大,其中却有着一种摄人的激情。这种激情就像是冰封的雪原下隐含的绿色,现在看来似无迹可寻,但一旦春至,这些生命的代表便将会铺满整个原野。
侍立一旁的方炽羽眼睛都亮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云倦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当初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心甘情愿的留在了云倦初的身边。所以他知道,云倦初这样的语气,是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心的。
果然,李纲的醉眼也亮了。
“可有纸笔?”云倦初转身问店家。
“有,有。”店家忙将文房四宝伺候上来——福兴楼一向是文人骚客的聚集之处,所以文房四宝是店中的常备。
云倦初提笔挥毫,几个隽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一笔一画犹如行云流水,隐约透着股尊贵之意。他写的是一首词。刚看他写了几个字,李纲的酒便都醒了,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看得出是心澜暗涌。
书写完毕,云倦初放下笔,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杜若兰道:“姑娘可否……”
杜若兰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公子之意若兰已明白,公子所书之词若兰也曾熟读,一直深深钦佩作者的一片赤胆忠心。”说着,她看了李纲一眼,又道:“我知这词应一关西大汉执铁板而歌,若兰虽不才,但为报云公子恩情,今日却也愿勉力为之。”
说罢,她走上高台,抱起一把琵琶,纤指急弦,其声铿然。
楼中一下子就静了,外面好像也一下子静了。人们都觉得这几声急弦仿佛是弹在他们的心上,就好像是那日日萦在心头,却又不敢面对的国破家亡的丧钟——声声催泪!
听着琵琶弦声,“她可配唱这曲子?”云倦初问李纲。
李纲心服地点头:“怎会不配?”
云倦初颔首道:“我相信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唱这阕词了。”
李纲不解:“难道是因为她值一万两?”
云倦初的脸沉了下来,正色道:“当然不是,只因她是杜将军的女儿,真正的忠良之后。”
李纲哑然,不禁有些惭愧,心中更是对这位云楼公子景慕万分。原本像他这样一个做过丞相的人都是心高气傲、从不服人的,但今日他却彻彻底底地服了。
那边杜若兰已开始唱了,她的嗓音并不圆润,甚至有些沙哑,可正是这种沙哑让人感到了一种苍凉,一种属于这个末世的特有的苍凉。这种苍凉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好像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的悲啸,又仿佛乱世儿女浮生飘零的哀歌——
“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
这正是李纲自己的词——《喜迁莺》,写的是淝水之战,整首词借古喻今,气势雄浑,激荡着一种殒身报国的豪气,因此流传甚广。
唱了两句,便已听见有人在轻轻地跟和,声音之中也是说不尽的苍凉。很快的,这份苍凉便渐渐蔓延到全楼,原本轻歌曼舞的福兴楼竟成了人们宣泄久久压抑的爱国之情的地方。更多的人则循着歌声走进了福兴楼,更有人认出了李纲,纷纷唤着:“李丞相!”
见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