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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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也仍冷笑:“不错。”
少年又道:“阁下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横行四海,纵横江湖,是也不是?”
王彦弄不清楚眼前这个美少年与他绕来绕去的兜圈子究竟是何意图,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说的都不错!”
少年脸上笑意更浓,声音依旧不大,却渐渐透出股犀利来:“占山为王,占的是我大宋疆土;刀口买卖,伤的是我大宋子民;杀富济贫,杀的是我大宋富商,济的却是那贼子金兵!请问阁下,是也不是?”
“你——”王彦脸涨得通红,万没料到对方会杀出这样一招来,让他现在进退维谷,想说“不是”,他刚才偏又明明承认自己“占山为王”、“杀富济贫”,回答说“是”,更是万万不可。
四周已有人叫起好来,当先的便是方炽羽。
“公子……”方明权虽觉出气,心中却更加担忧。
王彦果然恼怒起来,目露凶光,狠狠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逞口舌之能?”
少年回答:“在下云倦初,两年前从北方迁至此地,一路之上只听人人都提起阁下和太行山寨,议论阁下之威名震动天下,引得百姓夜不敢出户,日不敢独行,大宋人人自危,金人拍手称快!”
王彦心中知道他这番言语是带夸张,他当然清楚自己虽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山寨却是打着抗金的旗号,但云倦初的字字句句却仍旧像刀子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上,他忍不住吼道:“我太行山寨行事光明磊落,杀的都是金兵金将,怎么会快了金人之心?”
云倦初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吗?阁下杀人劫财,弄得大宋人心惶惶,皇上日夜忧虑,难道不是暗助金兵的?”他语气之中充满讥诮,仿佛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王彦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却清醒了许多,他豁然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含义:他王彦当初起兵,便是看不惯朝廷懦弱,愿自率弟兄抛洒一腔热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谁知是想得容易,真正建了寨子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一切并不像上阵杀敌那样简单。寨子里一万弟兄还有老幼妇孺,个个都张着嘴要吃饭,死了的弟兄,家人要抚恤,伤了的弟兄,要延医疗伤,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迫不得已,他才学着梁山水泊,干上了这“劫富济贫”的买卖。他也知这并非是件光彩之事,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抗金大业。渐渐地,他便真的将这理由当做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云倦初这么一问,却将他问倒了,让他蓦然发现心中的那一切理由竟都是那么站不住脚。
但他并不愿意那么快示弱,反击道:“老子杀的都是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他们吸的是百姓血汗,难道不该杀吗?难道杀了他们,老百姓也会惶恐吗?”
云倦初冷笑一声,说道:“贪官污吏固然当诛,可他们的家人奴仆又有何辜?你却灭人全府,一个不留。巨贾富豪之中固有卑鄙小人,可更有清白起家,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指着外面的方明权,又道:“就像方老爷一家,家世清白,乐善好施,难道他们也是奸佞之人吗?”他淡得透明的目光冷冷对上王彦充血的双眸,声音幽冷得如同一道冰凌:“你敢说你刀下没有冤死之人吗?——冤死一人,十人心伤,你还敢说你没有搅得大宋人心惶惶吗?”
“……”王彦已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云倦初继续说道:“你可以不怕担这千古骂名,可你是否问过你的弟兄介不介意这骂名呢?他们视你为大哥,原是指望你能领他们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人鄙夷,被天下人唾骂——你总该不辜负他们的信任才好。”
他这一番话,言语诚恳,语重心长,众人听了都不禁心生敬佩:想不到一个少年的见识竟是如此深远卓绝。
王彦回头看看他手下的弟兄,他们显然都已被云倦初的话语深深打动,个个眼中都放出异样的光来,默默地看着他们的大哥王彦,等待着他的决断。
王彦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许是握得太紧的缘故,思虑许久,他终于低下头去,低声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我这一万多人……”
云倦初淡淡一笑,却自有种安抚人心的神采,言道:“你可是担心你手下的生计?”
王彦抬起头,轻轻点了点。眼前的云倦初看来清瘦文弱,却偏让他这个七尺昂藏忍不住想向其求教,仿佛他的身上能散发出某种光彩似的,让人不自觉地臣服其下。
云倦初心知王彦已被说动,于是言道:“你若信得过我,肯放下屠刀,我倒可以为你的山寨谋个生路。”
王彦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云倦初的来历实在是太神秘了,就连四旁方家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云倦初当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于是他问方明权道:“方老爷,我三哥可是你的主子?”
方明权虽不解其意,但仍点头答道:“是。”
云倦初笑了,又问:“那我又是不是你的主子?”
方明权回答:“那是自然。”
云倦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我又是不是这方家产业的主子?”
四下响起一片私语之声,谁都想不到云倦初会在这个时候来鲸吞方家的家产。
方明权却微察其意,犹豫着不肯回答。
云倦初于是又问一遍:“到底是不是呢?”他的声音冷得威严,不容抗拒。
方明权只得回答:“是。”
云倦初这才又露出微笑,转头对王彦道:“这下,你总该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王彦已然心服口服,忙道:“王彦愿凭公子做主!”
云倦初不慌不忙地又道:“你既信得过我,便请让你的弟兄先行回去,你我二人再行细谈,如何?”
王彦犹豫了一下。
云倦初道:“你我二人在这小楼之中也不知要谈多久,不如双方都散了,免得大家受累。”说着,他便转身向楼内走去。
王彦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回头向手下喊道:“弟兄们,你们先回去吧!”
听到这话,他的兄弟们都在心里暗自权衡了一番,均觉虽说王彦孤身留在方家,可他手中毕竟有那云楼公子,万一事有不协,他也不会吃亏,于是互相交换个眼色,便都听命退去了。
危机解除,方家众人这才明白了云倦初的心思,还哪里肯走,都纷纷聚到了楼门之前。
方明权道:“公子,你怎可……?”
云倦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从容笑道:“我信任王寨主。”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不大,依旧幽冷,可这回人们却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都随着这话漏了一拍。他的话中就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平平淡淡的,却总能点燃人心底最深藏的激情。
竟有人信得过他这个杀人如麻的“强盗”!王彦只觉得血直往上涌,他一掌击在手中的钢刀之上,一柄钢刀顿时断为两截。他单膝跪下,深深一拜:“公子,我王彦和太行山寨一万弟兄从此便是你的人了!”
云倦初走上前去,弯腰扶起他,淡然说道:“别这么说,你仍旧是你弟兄们的首领,谁也不能代替——至于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接着,他又自语似的低喃:“最好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人……”
王彦只觉得眼前的光好像一下子就散了,那双刚才还充满犀利的眼睛竟又一次淡到了透明,可这次的透明背后却让人分明看到了一颗悲哀的心……
云倦初没有食言,他果然担起了太行山寨万余人的生计。
他先是与王彦一夜长谈,然后便与方明权商量将方家产业的分号开至山西,给太行山寨提供了一个可靠的生计来源。王彦从此便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他“劫富济贫”的生意,专心一意地领着手下的一干弟兄奋战在抗金前线。弟兄之中若有死伤,他们的家属则由方家安排供养。这样一来,太行山寨的弟兄没有了后顾之忧,自是人人奋勇,杀得金兵闻风丧胆,太行义军的名声也从此传遍天下。
云倦初救了方家,也救了太行山寨。
那一年,他十五岁。
他的身体依然不好,云楼大门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启仍是多为送药。可他在方家人心中却再也不是那个神秘的“药罐子”了,他已成了他们心中的神明。
方明权渐渐开始频繁地去云楼问询意见,甚至一再地请云倦初掌管方家产业,因为方家产业本就是赵桓像大多数成年皇子一样在宫外所置的财产,他只是替主子打理而已。但他如今年事已高,对商场之事已然力不从心,偏偏独子方炽羽又喜武不喜文,正愁无人接替之际,云倦初的出现正解了他心头困扰——他是赵桓的亲弟,替兄理事自是义不容辞。
对于他的盛情,云倦初却一直拒绝,当初他插手方家事务,本是迫不得已,此时又怎想真的入主方家?
但他终究还是缠不过方家父子——方明权不知为何竟几次“投资失误”,以至方家几度危机重重,云倦初无奈之下只得出手相助。而方炽羽则自那一夜之后开始如影随形,当起了云倦初的“跟班”,还十分心甘情愿。
终于渐渐地,云楼的大门变得不再神秘,但方家上下对云楼公子却更加敬畏,这种敬畏使云楼公子的声名逐渐传遍了江南,乃至整个大宋。
盛名之下,云倦初却仍旧淡得像抹云,他的微笑依旧是清清浅浅的,眼底的阴影也还是那么深沉,对于他来说,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只有楼前那片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四 蕊珠贝阙(1)
云倦初正式入主方家产业是在他十八岁那年,而那一年,他遇到了她——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女子。
她便是苏挽卿。
苏挽卿是方明权的外甥女,父母去世后,她便来到了方家,那一年,她刚满十六。
云倦初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种绽放的美丽。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艳丽得像朵红梅,而他正在云楼前的梅海中驻足——他一向很少走出云楼,一来是身体的缘故,二来是他自己本就不愿沾染上红尘。他在楼外停留最多的时节,通常是在冬季或是初春,因为那时外面人少,而梅花却多。
他一向对梅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尤其是白梅——那一片片冰琢一般的花瓣总会让他感到种莫名的悲哀与叹息,这让他觉得熟悉,因为他自己本就是生活在悲哀和叹息中的。
有不大的雪,落在了梅树之上,覆盖住了或红或白的娇嫩,他信步走到一株白梅之前,伸出手去,轻轻掸着枝上的一层薄雪。
忽然身后有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你此刻掸了,明日还会有雪落的。”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说道:“能偷得一时绽放也好。”
背后有轻盈的脚步声,踏在雪地之上,十分动听,紧接着,那悦耳的声音又响起,在他的右边不远处:“你看!”
他本不是很容易就为人所左右的,此时却也忍不住转向右边——她站在一株红梅之旁,但他可以打赌,他是先看着了她——因为她实在要比那株红梅耀眼许多。
看到他转过脸来,她明艳的粉颊上便像染上了春水一般,流泻的眼波在他的俊颜上惊鸿一瞥,随即化为盈盈的一笑,柔媚过她手中拈着的红梅,只听她说道:“这些红色的花多好,即使雪再大,也掩不住它们的鲜艳光彩!”
他承认她的话是对的,因为他相信如她的美便是掩不住的,更因为她刚才那些含羞的娇态早已映在了他的心底,漾开了层层的涟漪。但他没有说话,只向她一笑。
见他不语,她又笑道:“我知你心里还是喜欢白色的多一些。可是,既然上天给了它们世间最夺目的美丽,它们为什么又要将这份美丽掩藏在白雪之下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着仿佛是醇酒似的诱惑——你能完完全全地倒影在她的波心里,自己却会醉倒。
云倦初的心仿佛漏了一拍,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为她的眼,但不论是哪一样,都仿佛能直达他的内心深处。心虽一动,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平静——他一向都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的:“这是你的想法,可你并不知道这些白梅是否愿意将它们的光彩释放出来。”
她显然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不禁愣了一下,一会儿方才答道:“可上天既然给了它们美丽,它们又为何不愿释放呢?”
他闻言微笑,顺手摘下一朵白梅,白色的花瓣映着微雪,散发出清浅的透明光泽,就好像他此刻的眼神一般闪烁无定,他回答:“也许美丽正是它们的悲哀,它们倒宁愿自己是平凡无奇的。”
“所以,它们宁愿被掩盖。因为只有这样,它们的美丽才不会成为罪过,只有这样它们才能融入世界,对吗?”她看着他,问得极认真,瞳心的波光仿佛已照见了他的悲凉。
云倦初的眼中不自觉地升起一种淡淡的无奈来,轻轻笑道:“也许是的。”
她点点头,目光胶着在他手中的白梅之上,半晌才叹道:“可是这样深刻的隐藏,这样冰冷的覆盖,不是太痛苦,也太悲哀了吗?”
雪蕊在他的手中轻微地颤了一下,他的眼波流连在梅旁那抹绝美的身影,竟觉难以离开:她的清眸藏着太多的关怀,她的朱唇含着太多的怜惜,多得让他甚至分不清这份深沉的感叹与心疼究竟是为了这花,还是为了……
这世上难道竟会有人懂他?他在心中低问,眼神之中不觉流露出一种柔和的光来,只是此时这种光泽隐在他一向清浅的眼波中,连他自己也未曾觉察。
面前的芙蓉靥却忽然又红了,像是晚空缱绻飘过的一抹霞色。她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好像是蓦然想起了要去凝视手中的梅花。
空气中隐约有了种让云倦初并不熟悉的炽热,这使他的呼吸开始有了些窘意。
“公子!”——幸好有一声呼唤闯入了这方天地,让院中尴尬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方炽羽走了进来。
“挽卿?!你怎么也在这儿?”一走进来,方炽羽便看见了那女子,故意沉下脸来,向那女子道,“我爹正到处找你呢——还像小时候一样,刚来就乱跑!”
“表哥,我只是迷路了而已。”被唤做“挽卿”的女子顽皮地笑道,长睫之下有闪闪的灵光妖娆地跳跃着。
见她一笑,方炽羽也笑了,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在这样一个绝色女子面前总板着脸的。
“表哥,你一笑起来,还是像个孩子!”她咯咯地娇笑。
方炽羽瞪了她一眼,可又无计可施——谁让他长了张长不大的“娃娃脸”呢?于是他假愠道:“公子面前,你可别太放肆!”说着,便向云倦初介绍道:“这是我姑母的女儿——苏挽卿。”
“这便是你家公子?”她明明是疑问的语调,语气中却仿佛很肯定。
“在下云倦初。”云倦初微微颔首,第一次不等方炽羽抢答,便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公子。”苏挽卿福了一福,“久仰大名。”
她的眼又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眼中却没有一般人惯有的崇敬和仰慕,只有一种淡淡的欢喜——是他所不懂得的少女的心波。
云倦初又一次觉得气氛尴尬了起来,他不露痕迹地垂下睫去,仿佛在注视着雪地之上婆娑的梅影。
只听苏挽卿对方炽羽道:“表哥,你说舅舅他找我?”
方炽羽道:“是他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绣楼,让我带你过去看看。”
“好啊,在哪儿?”
“就在对面!”方炽羽指指不远处。
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不知为何也抬起眼来的云倦初的双眸,不觉脸又绯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