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声音不记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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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就是为了陪吉泽赶回家。谁让她既不镇定也不冷静,从刚才起就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着傻哭。新堂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包纸巾,塞在她手里,也是过了半天不见下文。他取回来,打开抽出两张再递过去,才被接下来。
大起大落的,受不住吧。
新堂在一旁坐下,视线动一动,见两人还穿着各自的木屐。走得匆忙,别提带上行李了,除了钱包外,几乎什么都没拿。
闹心的坏事永远不缺下一件。
〃吉泽——〃
〃什么也别对我说。别用声音来暗示我。〃吉泽猛地打断。随后像是为说了卤莽的话而自责,又一阵呜咽,却还是环过手臂抱住脑袋。堵地紧紧的,耳朵里只留下头发摩擦时唏唆的响声。
确实不想听他说话。他的声音能创造幻觉,令别人相信他的暗示。但他要用声音来暗示什么?暗示父亲不会有事么。那如果真有事,虚无的介质和实际的现实,谁拼得过谁;还是用声音来暗示自己要打起精神。怎么才能打起精神,以他的声音能作为支柱,能抗拒〃自然规律〃的发生么。
新堂能用声音令吉泽看见不存在的金龟子,却不可能制止真正的金龟子们在入秋后绝迹。甚至如果新堂愿意,他能令吉泽相信金龟子们是永生不死的。但那有什么意义?
答案都是绝望的。
列车进站,吉泽随着新堂站起身。他朝前踏进门去,冷不丁发现身后没有人跟过来,急忙转头,看吉泽举着手发呆。关门声〃嘟嘟〃响起来,新堂一把跨出去将吉泽拉进车厢内。看向她的手指,才明白。没说话,揽过她的肩抵门站着。
手指上是一截长长软软的棉线,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扬着另一端的线头。那儿挂着一只昆虫断下的后腿。
几时挣脱的。
还是挣脱了。夏天。
'五'
等赶回市里,找到医院,已经深夜了。得知父亲安然脱离危险时,吉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脱下的衣服,坐在医院的长凳上动弹不得。
用最后一点力气绻起食指,被绷紧的线在皮肤上绕出饱胀的不适。满天的星星像是被打翻盐瓶。投在眼里都是细碎的光屑。吉泽缓缓转过头去,看不见新堂。想起身找他,又懒得动,模模糊糊要睡去时,额头覆上什么东西,吉泽睁开眼睛。
〃你去配药?〃看清楚新堂手里的纸袋后,吉泽很疑惑。
〃好象有点发烧。〃
〃。。。。。。对不起。〃吉泽想起新堂在夜班火车上坐在挡风口。因此而感冒,自己却没料到。
〃你不回家休息么。〃新堂看表,〃护士说明天来探望就行了吧。〃
〃嗯。就走。〃吉泽站起来,走出两步才想起什么,〃。。。。。。没带钥匙呵。〃
〃我也没带自家的。〃新堂耸肩,随后又垂下眼帘,吉泽知道那是他在想为难的事,〃。。。。。。不过。〃
〃什么?〃
〃我有咖啡店的钥匙。你过来住一晚,总比在医院过夜好多了。〃眼神拘紧而温柔。
吉泽说不出话来。
织田猫被开门声惊动了一下,等察觉两位来者都是熟人后又睡了回去。新堂叮嘱吉泽站在门边别乱动。〃你手侧说不定有十多只易碎的杯子〃。吉泽听得绷直了身体。等他摸去开了灯。这店堂亮起了几只昏黄柔软的眼睛。原本絮状空洞的惶然被迅速压平了,留下一整个结实而温暖的铺垫。莫名就安心了。
新堂引吉泽到后边,员工区的最后一间给人值班用的小房间。
〃现在也没有值班制度了。就一直空着。〃
吉泽朝里张望两眼。整洁的床,被单,一侧的架子上是满满的纸箱。倒也干净。地方不算小,井井有条的。她的脸突然烧红,无法遏止。
〃你就睡这儿。〃新堂弯腰在床下翻出两双纸拖鞋,〃给。〃
〃那你呢?〃
〃我睡外头,拿凳子拼一拼就好了。〃新堂说得轻描淡写,吉泽也不敢再问,他的视线又看低去,〃手上的线。。。。。。该解开了吧。〃
〃啊。嗯,忘了。〃吉泽赶紧用左手去解,难度很大。新堂看一会,走近握过她的手指,一番动作。眼前的人,散发着一团模糊而真切的暖热。
〃我说。〃吉泽喊住他。
〃嗯。〃应着声。
〃你睡过来吧。〃新堂猛地抬眼盯住吉泽。吉泽反而沉下心,一旦出口,话就收不回头了,〃你还发着烧,睡在外面会加重的。〃
这回轮到新堂说不出话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渐渐察觉到彼此的呼吸。开始他吸气,她也吸气,随后她的节奏更快,他呼气时,她吸气。吸着他呼出的气。空气游走在两个紧张却无限柔软的身体里。
〃你睡相不会很差吧?〃
〃。。。。。。〃
'六'
新堂是被胸口一个东西硌得疼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后,看见一双柔软微阖的眼睛,盯着打量了半天,醒透了,突地吓出一身汗。没来得及控制,脸一直红到眼皮。昨天不是两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睡下去的么,怎么又变成了同一个方向?
等他支坐起身,才明白把自己硌疼的是什么。吉泽握起的手掌,正半嵌在床单上面。
新堂赶紧从床侧站起来。看自己皱成一团的T恤和长裤,想去找找这里有没有自己留下的多余衣服。胸口又泛过一阵空落落的疼。
好家伙。像是心脏被偷走了似的。他回头看吉泽两眼,推门出去了。
等从医院返回到店里时,新堂看吉泽明显精神恢复,知道多半无大碍了,对老板打声招呼,和她一同离开——还得赶去外县听成绩、取行李。一路上吉泽不仅拉着新堂的手东奔西跑,还说自己昨天梦见参加花火大会。顿一会,补充道〃是我和你〃。新堂看着她泛红的脸,揣摩着花火大会里有什么会使人睡得颠倒呢。吉泽不知道这些,继续数细节。
〃还真是穿着浴衣呢。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吉泽举起手,〃又抓到一只特别漂亮的金龟子。没有线,只能先握在手心里。〃
呵。难怪把我硌得不轻。
〃啊,我还在梦里想起了佐藤亚纪子那首歌的歌词。〃吉泽停了下来,〃厉害吧。〃
哪首?新堂想,她常哼哼的那个么?
吉泽挽住新堂的胳膊,沉吟一下,唱起来:〃你能不能醒一醒。夏天的花还没有谢。你能和我跳舞吗?请你和我跳舞吧。你能不能醒一醒我。夏天的河流带我来。你能和我跳舞吗?请你和我跳舞吧。。。。。。嗯,后面的就想不起来了。〃
等着听新堂反应,然而隔了很长很长时间,新堂开口:〃走调。〃
立马吃了个胳膊肘攻击。他扭头向外,吉泽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感觉恼羞成怒:〃难道你就会唱?!〃新堂还是不出声。吉泽气鼓鼓的不想理他。过一会,听见新堂说:
〃吉泽。你很喜欢夏天么?〃
〃。。。。。。对。〃偏又忍不住回答,〃虽然今年为参加集训连花火大会也没参加。可是不喜欢也没用。我不想父亲病倒,但我对无能为力。就像我也不喜欢夏天终结,可入秋是迟早的事。〃
新堂停住脚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瓶。吉泽吃惊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我家那个。〃
〃嗯。〃你探病时,我去找来的,〃给。〃
被啃得不留半点的西瓜皮,和一只攀着瓶壁的金龟子,鼓动着背上烁烁的光泽。
〃它还活着。〃新堂看着吉泽,停一秒,接着说,〃我没有用声音去暗示你相信,给你制造幻觉。它确实还活着。〃
手里的声源依然微弱渺小,吉泽将视线移回新堂脸上。她的视网膜里撒满温柔的影像,阳光里漂浮夏天干燥的芳香。
〃吉泽。如果大部分金龟子都离开的话,就找那只动作慢的金龟子吧。〃新堂伸手揉过吉泽的头发,〃夏天不会那么容易完结的——〃
'七'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花还没有谢。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河流带我来。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你的声音像鲜花一样美丽。
你的声音延长了这个夏天。
——佐藤亚纪子《夏の朝颜》
'一'
新堂圣是私立樱丘高中二年A班的学生。学习成绩位列榜首的尖子。全国理科竞赛优胜、冠军、第一名。解题时习惯左手撑住下巴,没有近视。
新堂圣是黑头发。额头干净,有覆眼的刘海,理过一次后,就短了些。喜欢穿浅色。夏天的T恤秋天的衬衫。人高,肩头瘦削。从背后看起来十分的好。
新堂圣是在咖啡店打工,从周一至周四。临到考试就停止。听说薪水拿来垫学费。很得店老板隆景先生的喜爱。有女顾客拿他做话题,却没几个敢和他直接搭讪。
新堂圣是不爱说话。却并非因为内向和嘴拙。事实上他只是不动声色。但前提是你得和他十分熟。不然只能看到一张冷傲的漂亮面孔。
而不怎么为人所知的事实是,他的视线其实会异常温柔。
新堂圣是和父母住的男生。但父母在外县工作并置了房子,偶尔回来。所以他多半还算是独居的。他有兄弟姐妹吗?
新堂圣是不同常人的。别说是因为他长得出众或是成绩非凡。那些不过是模糊的界限。他真正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声音。如果他乐意,可以用声音使身处冬天的人看见夏天的莲花。他的声音,能使人相信那些不存在的真实。
这样奇特,这样可怕。
然后呢,还有什么?
好像自己知道的关于新堂的一切,也只有这么多了。说一个人,大到模样,小到琐碎的细节,也只有这么多了。吉泽很不满呐。应该知道得更多些。
〃喜欢的运动?〃新堂低头翻着书包,过半天才反应一句:〃垒球吧。〃
〃那偏爱的食物呢?〃一辆电车在站台上停下,吉泽和新堂避让着人群后退了几步。
〃食物?〃他眉头微敛,好像是丢了月票,〃。。。。。。哪里去了。〃
〃你用心回答我呀!〃吉泽有些恼怒。
这才抬头,视线在吉泽愤怒的脸上扫一圈,新堂停了手,凑近来,摆出一份无限好奇的表情:〃拉面吧。不过,你这是干什么?搞调查?〃
〃随便打听一下。。。。。。〃吉泽刚想回避他的问题,从新堂的书包里掉落一张黄色的卡纸,他没有注意时,吉泽弯腰拾了起来。
〃私立樱丘高等学园 AB年学园祭 邀请函〃。黄底金字,印得笔挺大气。吉泽举在新堂眼前晃晃:〃这是什么?〃
新堂抬眼瞄了一下,〃请柬。〃
〃我能去么?〃
〃当然可。。。。。。不对,不能!〃新堂突然变了脸色。
鲜明的转折引起了吉泽的注意:〃为什么?〃
〃不能就是不能。〃他快速伸手抽回了那张卡纸。
〃。。。。。。你!〃新堂圣。加一条。喜爱垒球和拉面。以及,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
'二'
仅靠一问一答,知道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零碎颜色,走得很远也看不出个大概来。吉泽也觉得意兴阑珊。明白了那些细节,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分量的东西,堆积得再多,也成不了心里一块隆重的存在。和新堂共处的时间算不得长,他还悬在心里一个半空中的位置,身前身后都是未知,吉泽无法像提起某种熟知般提起新堂。总是心有不甘。
所以这次的〃樱丘高中学园祭〃。吉泽说什么也要去参加的。她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被新堂勒令一句〃你不许来〃就放弃了。
到底是资金雄厚的私立中学,学园祭的排场比自己所在的富士见高中阔气得多。吉泽握着手里一堆被派送的宣传广告。卖红茶的,吆喝章鱼烧的,宣扬鬼屋的,力推《白雪公主》舞台剧的,也没什么大新鲜。她正想去找新堂,走几步拐到楼梯口,停顿两秒,猛地反应出什么,激动地把广告纸重又翻阅一遍——
〃扮演〃、〃王子〃、〃新堂圣〃。重现的关键词。
〃王子 扮演者 二年A班 新堂圣〃。成句。
她〃哇啊〃地大喊出声。
已经过了入场时间。吉泽掀开厚重的幕帘走进演出大厅时,只能通过舞台上的灯光来寻找空位。台上忙碌着七个小矮人。《白雪公主》的故事,吉泽自然很清楚。里面没有王子什么事,他无非最后露面,用一个吻来结束全剧。难怪新堂会拒绝她来。铁定是觉得丢脸了。
公主睡进了透明棺材。哭泣的小矮人们。剧目循规蹈矩。然后王子登场。
他穿戏服,束腿的裤子,和挺拔的上装,佩剑,领口有繁复的刺绣和花边。是王子。或者,是新堂。有灯光笔直地投射在头发上,流动般在脚边汇起出影子。他的手、脚、肩膀轮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夸张的细长。吉泽突然很想笑,却又扯不动嘴角。脸上每一个细胞都游离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四肢没入黑暗,才感觉到瞳孔里的刺眼么。
刺眼。刺眼的人。
台词不过寥寥几句。新堂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不,比平时更没有感情。纯粹干巴巴地背诵而已。吉泽想这真是他的作风。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我能带她走吗?〃
从黑暗中膨胀出的压抑在身体里肆虐。吉泽把身子往下滑坐了一点。视线里档进前排人群的脑袋。剩余下的另一半里——舞台灯光。手绘的布景。人物走动。王子跪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的小半片头发。
〃请你做我的妻子。〃
真是傻瓜。这样硬梆梆的口吻是在索债,还是在求婚啊。吉泽边笑边抬头,天顶在暗处高远得深不可测。没有月亮。月亮上的人此刻在前方。
〃我想跟你拥有共同的幸福。〃
舞台上。王子救醒公主,将要吻她。底下的观众们突然屏息凝神。偌大的演播厅里鸦雀无声。他们是在期待着最终的高潮。亲吻么。谁亲吻谁。然后。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
最后一句旁白响起时,吉泽听到了轰动的掌声和口哨。她低下头,地上是漆黑一片,隐约能分辨出椅子腿的形状。她揉了揉眼睛。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多老套啊。里面那个冷傲木然的扮演者,连最后的接吻也像在应付。。。。。。。手指被突然的水包围起来。再揉。更多的黏冷的水。于是连椅腿儿也看不清了。
新堂圣。再加一条。硬生生的王子殿下。呵呵。都哪跟哪。
'三'
新堂见到吉泽出现在后台时表情有些失控。但很快平复下来。只问了句〃你怎么还是来了〃。吉泽笑着说〃我管老师申请了个参观名额呀〃,一脸得意的样子,又在新堂开口前赶紧取笑他的装束。
〃王子殿下!〃吉泽学着电视里女高中生尖叫的口吻,〃好有型哦!〃
〃别闹了。〃新堂伸手揉揉吉泽的头发,〃傻气。〃
〃还不卸装么?〃吉泽看他没有更衣的打算。
〃等会还得去班里做接待。他们说就穿这身。〃新堂扯扯脖子上浆直的衣领,梗得难受。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演舞台剧啊。〃
〃答应班里竞赛时要拿满分的。结果没完成。〃锁着眉头。
〃。。。。。。你都已经是冠军了,别再刺激我这第三名了成不?〃吉泽拨出个青筋按在脑门上。后台忙碌,两人的对话数次被经过的人打断。有人向新堂询问〃这女孩是谁〃,新堂就简单答一声〃外校的朋友〃。过一会,新堂被喊走了,吉泽认得是扮演公主的那个漂亮女孩。不得不承认,如果新堂不说话,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很像真正的王子和公主。
吉泽往后退了几步,找个角落边的木箱子坐了下来。和新堂分开后,就几乎没人注意到她了。坐了半天,见那女孩还在和新堂说个不停,觉得困起来,吉泽抱过边上一件闲置的戏装,垫在胳膊下打起了瞌睡。好似做了梦。梦见模糊的人影。
我想和你拥有共同的幸福。
外校的朋友。
喂。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