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小丑[出书版]-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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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情。
“然后你去见春?”
“‘哦,是你啊’。”
“哎?”
“他一看到我就这么说。”她害羞地吐了吐舌,“立刻就被戳穿了。”
“可怕的家伙。”
“如果他能稍微表现得有点兴趣就好了……”她笑着说,“哪怕是客套……”
我微笑,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震动于她的热情,吃惊于她的执着,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春很喜欢戈达尔吧?”
她看着我。
“你那个什么‘Japan Lycerum Group’的奇怪头衔,缩写就是JLG吧。学生时代说自己是‘节肢动物研究会’的,那是因为当时春对昆虫很感兴趣。这些头衔总是跟春的兴趣有关。”
“跟踪狂嘛,”她似乎自己都觉得很好笑,“就是努力地想博得对方哪怕一点点的兴趣。春最近一个劲地看戈达尔的电影,我想他一定会表示关心。但是,我费尽心思做的名片还没给他就已经暴露了。”
看着她落寞的表情,我的心头有些苦涩:“不,”我说,“不是的,春看了你的名片很高兴。他立刻就注意到了JLG,还很感动。”
“真的吗?”
乡田顺子的脸上瞬间散发出光彩,但又立刻暗淡了下来:“但是……”她说,“我已经决定不再纠缠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一定不会相信,其实我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但我真的决定停手了。”
“我相信你。”我的回答并不是场面话。在她的身上并没有过往那种四处追着他人的气势,也感觉不到一丝曾经那令人咋舌的死缠烂打的执着,我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但或许我之所以没能一开始就看穿她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吧。
“春是特别的。”这样的话完全不能称为安慰,“世事并不能全盘照搬山椒鱼和青蛙的故事。”
“山椒鱼不会愤怒至极。”
“梅洛斯并不伤心。”
“梅洛斯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乡田顺子突然背诵起来。
“你也背出来了?”
“我对春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她认真地说,然后侧着头问,“你不觉得春很像这个梅洛斯吗?”
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我也在心里暗暗背诵。原来如此,或许他们真的很像。
“但是昨天你还是在跟踪春。”
“那个有点不一样。”她垂下眼,显得有些困惑,“我说过,最近这段时间,春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吧?”
“是的。”
“我很担心。”
“为什么?”
“太奇怪了。”她的说法很暧昧,但对于像她这么一个长年累月的跟踪狂来说,这样的回答却自有其说服力。
“春的言行一直都很奇怪。”
“我已经放弃想要和春彼此相惜,但我没法坐视春出事。”
“出什么事?”
“春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这话我已经听得要吐了。”
“看到那本笔记本,我真的很害怕。”
我并没有问她到底在哪里看到的笔记本。或许是乘隙偷翻了春的包,也或许是偷偷潜入了春的屋子,方法多种多样,但理由却只有一个。
“我很害怕。我第一次看见写满人名的笔记本。刚才说到的戈达尔也是。”
“戈达尔也是?”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戈达尔,但最近调查后却发现,他把同一盒录像带反复借了好多遍。”
“什么电影?”
“不止一部,是好几部。”她一边说一边翻着自己的包,取出记事本。
“这个,难道是……”我忍不住问道,“专门记录跟春有关的事情?”
“是的。”她有些害臊,“全都是春的情报。”
“像是春的辞典啊。”我粗粗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这本东西还真厚。”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几本?”她笑道。
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儿搞来的录像出租的情报。大概是跟店员套近乎然后问到的吧。如果被像她这么一个奥黛丽·赫本似的美女搭话,店员一定会眉开眼笑地把自己手上的情报如实相告。
“《小兵》、《中国姑娘》、《阿尔伐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还有《戈达尔之诀别》'注'。”她列出一堆名字,“虽然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些片子的抬头都有写明是‘戈达尔的’电影呢。”
'注:日本发行的《李尔王》、《侦探》、《诀别》的标题都加了戈达尔的名字。'
“算是警告吧。这是戈达尔的电影,请在了解这一点以后再观看,就算有怨言我们也不会承担责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人的电影很无聊吗?”
“很酷,然后,很好笑,也很无聊。”
“无聊吗?”
“是褒义词。”我补充道,她显得很惊讶,我继续说,“他是最好的导演。”但我不认为她能理解我的话。
“总之,春从出租录像带的店里借过好几次反复看。”
“好几次?”
“是的,借了十几二十次。我有一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却依旧说道,“我和他谈过一些,他说,这可能是强迫症或者是某些奇怪的预兆。也有可能是有偏执狂的倾向。”
“怎么可能。”我想要否定,却找不出论据。
“大概只是要写有关戈达尔的论文吧。”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脑中依旧很混乱。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导演,如此高频率地反复看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不正常,至少,是病态的。”
“是啊。”她表示附和,“所以,你下次问问他吧?”
“问他笔记本的事?”
“戈达尔的事也要问问。”
“也对。”虽然我轻易地答应了她,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信心是否能对春问出口。
似乎正在她决定不再沉迷于春的时候,却发现春有些异样。
“如果我能对这件事情也放下心来,我相信今后我一定能够脱离春好好生活。”
她低着头,泫然欲泣。“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扫兴地说着,而邻桌的学生们则对我投以责难的眼光,似乎是怪罪我弄哭了美女。真是冤枉啊,我叹息着,突然想到:或许除了笔记本和戈达尔以外,她还隐瞒了些别的事情,而她似乎正为此而害怕。
和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走出餐厅后,我们彼此告别。
山椒鱼很悲伤,梅洛斯很生气。“那么,春呢?”我问她,“那么春呢?”
“春晓为佳,山稜显白,渐染曙光。”她恍惚地喃喃道,那是《枕草子》'注'的开头。那如梦似幻的神情虽不至于让我觉得恐怖,但隐隐还是有些害怕。因此我最后还是没有完成原本的目的,请她来我住的公寓确认葛城的照片和纵火犯是否相似,而只是在店外草草分道扬镳。
'注:《枕草子》(まくらのそうし),日本平安时代的散文集。十一世纪初完成。作者清少纳言,平安时代有名的才女,家学渊源,深通和歌又熟谙汉学。'
纵火事件的规律Ⅱ
回到屋里,我从书架上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有关葛城的身份调查结果,是黑泽提交给我的报告书。我从中挑出葛城的照片,那是在不同场合地点拍摄的,画像十分清晰。有一张照片里,他正从旅馆往外走。其实我并不怎么反感男人跟女人上豪华旅馆,是人都会有性欲,如果对此表示蔑视,就跟蔑视吃饭没什么区别。但是,这张照片依旧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照片里的女性大概二十多岁,她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她为什么哭?”看到照片的时候我曾问过黑泽,黑泽则回答我说:“她刚进旅馆的时候显得挺开心的。”
“葛城倒是一脸满足。”
“这个女的或许不是性伴侣,而是牺牲者。”
“哎?”
“否认性伴侣方能进入性爱的至高领域。”黑泽露出嫌恶的表情,“这话好像是某个老头说的。”
“谁?”
“巴塔耶'注'。”黑泽的口气像是在提某个讨厌的亲戚。
'注:巴塔耶(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他博学多识,思想庞杂,作品涉及哲学、伦理学、神学、文学等一切领域禁区,颇具反叛精神,不经意间常带给读者一个独特的视角,被誉为“后现代的思想策源地之一”。代表作有《内心体验》、《文学与恶》、《色情》等。'
“哦对,”我点头,“我弟弟好像经常读他的作品。”
春在高中的时候读过好几遍巴塔耶的《色情》,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是在与当今的“性爱理论”进行交锋。当他阖上书后,依旧是一脸的无法认同。
“巴塔耶,我很讨厌那个老头。”听到黑泽这么说,我不由笑出声。
“怎么了?”
“我弟弟也很讨厌他。第一次看完那本书后,那家伙一脸震惊地说,‘这写的什么呀。’然后笑着说,‘这书里写的全是胡扯,太想当然了。’”
“我深有同感。”
我再次看着手中的照片,脑中突然想起自己在纵火现场拍到的照片,于是忙从包里取出。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在看到印有乡田顺子背影的那张时,突然惊呼出声。只见在照片的正中央乡田顺子的背影右面,有一个男人隐隐出出现在大楼的阴影处。虽然那身形很小,但在路灯的照射下,却依旧能够比较清楚地看清他的影子。我把照片凑到眼前,然后和一旁葛城的照片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从旅馆里走出的葛城的身形,和我拍摄到的那个小小背影看起来十分相似——不过似乎也不是很像。
接下去的两天,我循规蹈矩地上着班。虽然我的脑中始终为各种事情而烦心,但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要说进展,也无非就是仔细地在仙台市的地图上分别用红色和蓝色圈出起火地点和涂鸦地点而已。
而两天后的夜里,电话响了。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意气风发。
“病人打电话的声音居然那么精神?”
“掌控身体的是我。就算是癌细胞我也不会让他们肆意妄为。”
父亲小小的玩笑却像是为我注入了强心针。
“关于连续纵火事件,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完全没头绪。基本的情况前几天在医院里不都跟你说了嘛。”
“别这么说。住院的患者闲得很。对你来说大概只不过是几天,对我就像是过了好几个星期。”
“说起来,”我决定告诉他,“爸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吗?就是春读书的时候常来我们家的那个。”
“夏子吗!?”父亲的声音充满惊喜。
“你还记得?”
“什么记得不记得,简直是印象深刻。”父亲的笑声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
“的确印象深刻。”
“执着到可怕的孩子。春也的确是冷酷了点,不过她那样确实点过分啊。嗯,如果放到现在,大概就要叫她跟踪狂了吧?她倒是领先了时代十年嘛。”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孟德尔'注',就是那个通过豌豆杂交实验发现了“子代能遗传亲代特性”也就是“基因”的孟德尔。当初他把自己的发现写成论文,却遭到世人的冷遇。一直到他逝世十六年后,他的论文才被学术界所承认并重视。
'注:孟德尔,1822年…1884年,是现代遗传学之父,遗传学的奠基人。1865年发现遗传定律。'
“是啊,那个时候她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觉得害臊,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跟踪狂。”我说,“然后,我最近又遇到这个夏子小姐了。”
“什么!?”父亲的声音充满惊讶,随后大笑出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父亲笑得如此失态,不过,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和夏子小姐打交道时的情景。
然后,我又告诉父亲,这一次她虚构的组织是让·吕克·戈达尔的字母缩写。
“好玩的事情都凑一起了。”父亲愉快地说着,“啊……”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
“会不会是第一个字母缩写……”我听见父亲似乎正在翻着纸片。
“什么的第一个字母?”
“就是涂鸦的句子啊。会不会那些句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只看第一个字母缩写的话就有别的含义了呢?推理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
“我不太看推理小说。”
“所以你才不行。”
为这种事情斥骂子女的父母才有问题吧。
“要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后才了解含义什么的,这也太老套了,无聊。”
“重要的事物都是老套而平常的。钙质、维他命什么的,这些东西虽然无聊,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
“纵火事件的规律跟钙质没关系。”
“随便有没有啦。反正先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再说。‘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父亲自顾自地说着,“把第一个字母全部提出之后就是……GCAGA2CA。”说到这里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叹道,“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意思呢,似乎没有嘛……”
而我却顿觉五雷轰顶,仿佛突然置身于白昼,眼前一片雪白,等到周围恢复黑暗,才重新看清身边的一切,此刻,我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跳着,不知不觉地说:“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父亲问。
“爸爸,把280当成英文就可以了。Two hundred and eighty,所以第一个字母是T。也就是GCTAGATCA。”
“还是没什么意思嘛。”
“为什么你还没发现呢?”我有点心浮气躁,几乎要责怪起父亲,“你应该能注意到的啊。”
“怎么了?”
“G啊C啊这些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比起兴奋的我来说,父亲的反应显得冷淡:“泉水,你没问题吧?如果工作太辛苦就跟我说,知道吗?”他像是在慰问因工作而精神疲惫的儿子。
“爸爸,人类的基因是像一张类似于设计图的东西。在那上面一共只有四种字母:G、C、T、A。而现在我们所说的涂鸦的第一个字母全都是G、C、T、A中的一个。所以,这是在基因里所使用的文字。”我一边说一边又发现更惊人的事实,“所以才三个单词一组吗……基因的文字列都是三个为一组的,所以涂鸦的单词也是每三个成一句。”
“但是,并不构成句子啊。”
“没错,但我已经知道规律了。那些就是GCTA四个字母的文字列。”
“你会不会太牵强了?”
“一点也不牵强。那涂鸦绝对是根据基因来画的。”
“不过是第一个字母一样而已。”
“不可能是偶然。”
“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什么的,太老套了。”父亲把我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无聊。”
“越是老套的事情越是重要。你有听说过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有缺钙的症状吗?虽然钙质啦维他命啦都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东西,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
“这事情跟人类生存无关,仅仅是纵火事件和涂鸦的问题。”
“顽固老爸!”
“顽固老爸的大儿子!”
“你胡扯些什么呀,这么有空还不如早点睡觉。”我几乎就要对他冲口而出。就在这时,我突然福至心灵。我把听筒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伸手往书桌上摸索,然后拿起备忘簿翻到写有清单的那一页。由于我的手太过哆嗦,以至于碰倒了一旁的笔筒,但我完全没空理会。
“喂,你怎么了。”由于我半天没出声,父亲似乎担心我出事。
我看着自己写的起火地点一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