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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力小丑[出书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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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梵高,(1853年…1890年),荷兰画家,后期印象画派代表人物,是19世纪人类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
  “那个画家?”
  “是啊,那个画家。那个梵高似乎曾经看着伦勃朗的《犹太新娘》'注'说:‘如果我有机会能坐在这副画前两星期,我愿意缩短自己十年的寿命。’”
  '注:伦勃朗,(1606年…1669年),荷兰画家,是17世纪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文中提到的《犹太新娘》作于1667年,伦勃朗的代表作之一,原画本身并没有名字,后人根据画作上人物的衣服命名为犹太新娘,画中他尝试了很多不同的上色技法。'
  “哦?”从母亲的回答中看不出她是否有兴趣,她只是淡淡地回答,“哦?那又如何?”
  “我只是刚才突然想到,连梵高理解一副画都需要这么长时间,那么想要了解一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也同样会需要很多的时间。”这都是因为突然想到了父亲。
  “我就可以立即了解一个人哦。”
  母亲还是妙龄少女的时候,曾经是时装杂志的平面模特,当时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虽然称不上“明艳不可方物”,但却也是清丽可人,一双迷人的大眼,一头柔顺的长发,自有一番风情。而即使是三十多岁的母亲,跟我外出的时候也常被误认为是我的姐姐,母亲是如此令我为之骄傲。现在回想起来,母亲那出众的美丽,也为她招来了不少猜疑与妒忌。甚至连母亲被那未成年侵犯后,还有人会认为这场灾难也许是老天为了平衡母亲那突出的美貌。或许还有人会暗自庆幸:这下终于众生平等了。
  母亲清楚地记得她与父亲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因为工作才来到仙台的温泉。”而当时负责批杂志模特摄影许可的,正是我那在政府工作的父亲。
  “他才开口说话,我立刻就觉得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太夸张了吧。”
  “可不能小看直觉啊。”母亲沉稳地说道。据说提出交往的,是母亲。

  “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父亲是这么描述当时情景的。母亲回了一次东京以后,便果断地辞去了模特的工作,收拾好行李,同时与当时租住的公寓解约,然后便只身再次乘坐东北本线回到了仙台。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去你爸爸工作的地方打招呼啊。”
  “你就不怕被爸爸讨厌?难道你因为自负是美女就一定不会被拒绝?”我问她。
  “你要瞧不起我就瞧不起好了。”母亲像是开玩笑地挺起胸,“但是,我当时就是有预感你爸爸一定会接受我。”
  “直觉之后是预感吗?”
  “差不多吧。”
  不过说起这事的时候,父亲总显得不是很自在:“正常的恋爱应该会更加循序渐进吧。”他说着撇了撇嘴。

  据说,母亲在发现怀上春的时候,是父亲决意要生下的。
  “我怀孕了。”母亲是在七夕祭'注'进行得最热闹的时候对父亲坦白的,在人山人海中。听说当时才一岁半的我正趴在父亲的肩上呼呼大睡。在听到母亲坦白的瞬间,父亲立刻便明白那孩子并不是自己的骨血,而是那场可怕事件所招致的结果。
  '注:日本的七夕祭一般是在公历七月七日,全国各地都会举行各种大大小小的庆典活动。而仙台七夕祭是其中最有名也最具代表性的祭奠,而在七夕的前一天晚上还会举行烟火大会。'
  “好,那就生吧!”父亲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应该是没有在耍帅吧。而当时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跟蒟蒻差不多重的我,应该也不会耍帅。
  于是在七夕祭的最后一天,春最终从被宣告死亡的危机中解救出来。救他的正是父亲。是父亲作出了决定、是父亲期待着他、是父亲对他表示欢迎、是父亲守候着他的临盆,而第一个用脸颊摩挲才出生的春的小脸的,也是父亲。
  父亲第一次跟我谈起春身世的那个夜晚,曾幽幽地感叹道:“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答案吧。”
  “正确答案?”
  “还有很多人有着跟我们相同的境遇吧?毕竟强奸案多到数不清。也有人打掉了因此怀上的孩子,也有人生了下来。到底是应该生还是不应该生呢?我也不知道。其实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吧。”
  该生,还是不该生。这并不像是考试题目或是二选一的对错题,的确应该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但是,一般从常识上考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选择生下孩子的应该是比较稀少的吧。但我相信,当时决定“生吧”的父亲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一个值得生下孩子的理由。我也想象过,这会不会同使得母亲早逝的那个病症有关呢?不过实际上,父亲或者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那个理由,一次都没。其实稍微想想就很容易能理解的,毕竟如果被父母告知“是因为这种种理由而不得不生下你”之后,会回答“这样就好,谢谢,我放心了”的孩子并不存在。不,或许我的弟弟还可能会表现得很稳重乐观,甚至会微笑着说:“多亏了。”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认为有必要去这么做。只有在对将来心存焦虑的时候,才需要去做解释说明。
  “那爸爸你是怎么看待春的?”虽然我因这如晴天霹雳般的家庭秘密弄得一片混乱,但依旧这么问了父亲。
  父亲的回答,或许会改变我的人生。如果那答案敷衍、或者暧昧、或者纯粹是连哄带骗,那么在我心中,“家”这原本的形象将会幻灭得荡然无存。我可能会感觉自己被孤零零地丢弃在一片茫然沧海,甚至会堕落得成为心中没有丝毫信念可言的潜在罪犯者。
  父亲的回答十分迅速。
  “春是我的儿子,我的二儿子,也是你的弟弟。我们是最棒的一家人。”
  父亲看上去并没有悲剧男主角的自怨自艾,也并不像是在用这番话给自己打气,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茫然若失。父亲的话拯救了我。我所听到的事实虽然震惊,但却并不可怕。在我眼中,“血缘关系”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被你妈妈告知怀孕之后,我找人聊了一会。”父亲曾经这么说。
  “找谁?”
  “找神。”然后他露出苦涩的表情,“你会笑我的吧。”
  “你明明不信神。”
  “是啊,明明不信神。但有那么一瞬间,我仰望着天空质问:‘告诉我该怎么做!’然后,立刻向神祈祷。那种时候,可以信赖的只有神了。”
  “真没骨气。”
  “当时我很拼命的。”
  “然后他回答你了吗?”
  “回答了,我有听到声音。”
  “还真的回答了啊?”我笑了。
  “或许我理解错了,但我真的听到声音了。”父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在我脑中响起一声咆哮。”
  “神的咆哮啊……他说什么了?”
  “自己去想!”
  “哈?”
  “他说,‘自己去想!’我听到的就是这个。”
  我当场爆笑:“不负责任也该有个限度啊。”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的确是神明应有的态度。”
  “是嘛。”
  “所以我立刻就决定了,要自己去想。”
  父亲虽然看上去土气、不起眼、也没什么特长,但我毫不怀疑他的伟大。梵高一定能够理解父亲。但可惜,他已经死了。母亲也不在了。真可惜。


罗兰·科尔克

  看着埋头解谜的父亲,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暖意。“那个,二手服饰店的店名叫啥?”
  “TEAM,英文的,‘T’、‘E’、‘A’、‘M’四个字母组成。”春一字一句地讲解,而父亲则认真地把这四个字母写到备忘本上。
  “这时画的涂鸦是什么来着?”
  “‘Ants’。”春立刻回答,我不禁嘲笑他:“你现在倒是熟知涂鸦放火事件的第一人嘛。”
  父亲确认了单词拼写后,便将纵火事件与涂鸦的内容进行对比,还歪着头嘟哝:“这是什么呀。”
  我在旁一边听,一边也在暗忖“God can talk,神会说话”这句应该是在比喻。但至于“Ants goto American,蚂蚁去美国”则完全不懂了。好像有一句格言是这么说的,只要不放弃就有无限可能。
  “常听人说,God倒过来读就是Dog。”我说。
  “是呢。”春笑得很灿烂。
  虽然话题有点远,不过春所尊崇的历史人物,一直都是甘地和德川纲吉。
  甘地对于春来说,是非常重要、几乎刻骨铭心的人物。甘地对于性行为心存嫌恶,他认为:“人类最重要的事就是自我克制。”而春则坚信,甘地所宣扬的“非暴力主义”是20世纪里“人类最大的武器”。春曾看过很多次讲述甘地生平的电影'注',每一次都令他热泪盈眶。
  '注:电影《甘地》(Gandhi),拍摄于1982年,曾囊获第55属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服装、最佳影片剪辑、最佳艺术指导、最佳创作剧本的奖项。'
  “后世的子孙也许很难相信,历史上竟走过这样一副血肉之躯。”
  这是爱因斯坦对甘地的赞美之词。因为他的赞美,春对爱因斯坦也有着很高的评价。
  而让春怀有对甘地同等崇拜之情的,则是德川纲吉。理由很简单,就因为他喜欢《生类怜悯令》'注'。春常说:“狗就是比人更好,这有什么错?”
  '注:德川纲吉,1646年…1709年,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贞享四年(1687年)他颁布生类怜悯令。这个法令的背景是防范战国时代滥杀狗的陋习,最初是很正经的法令,不过法令逐渐稳定后,纲吉不但下令建造养狗的房子、请人保护狗及请人替狗看病,到了最后甚至颁布说连杀死蚊子都被判刑,这也使得人民怨声载道。'
  “很久以前,市政府曾经举办过一个演讲会。”拿着笔低头沉思的父亲突然开口,“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演讲说,纵火犯的动机最多的为了‘发泄不满’,大概占到一半以上,然后则是憎恨,再然后是享受起火后人群的骚动、或者感情方面的纠葛。而有预谋的纵火是很少的。”
  “发泄不满吗?”灵感的火花并没有闪现。
  “火具有净化作用。”父亲说得似乎他自己也曾经因火而获得慰藉一般,“炉火也好焚烧炉的火也罢,一直盯着看,就会感到心灵被治愈。”
  “或许人生来就喜欢燃烧的火焰吧。”我回想起我们十多岁时围绕在营火旁的兴奋模样。
  “不是有一个词叫‘燃尽’吗?似乎也可以表现出一种尽兴的感觉。火或许会给人以成就感。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我们是日本人,不过的确是只有在举行了火葬之后,家属才能死心。”
  “火或是火灾之类的是有魔力的东西。三岛由纪夫也曾经写过描写一个青年放火烧了金阁寺的青春小说'注'。”
  '注:三岛由纪夫,(1925年…1970年),本名平冈公威。是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电影演员,曾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日本的海明威”。《金阁寺》描写青年沟口素来因自己的生理缺陷而自卑并甚而失去生活的信心和乐趣,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寄托于名胜古迹金阁寺的对美的追求,但又日渐感觉美的永恒存在是对世俗人生追求的阻碍,于是终于一把火烧了金阁寺,摆脱了“美”对人生的禁锢。'
  “那是青春小说吗?”
  “那当然是青春小说啊。”春笑着露出了牙齿,显得很高兴,“自我表现欲过剩,彷徨失措于不知该如何一吐自己苦闷思绪的青春小说。那本小说里不是有个场面是说,那个主人公和尚暗想:‘如果把金阁寺烧掉,这帮家伙的世界将会被改变面貌’吗?”
  “好像是有。”
  “大概人类就是用火来改变世界。”虽然探讨着与火有关的话题,春的表情却显得冷冷的,“而神则是用水来改变世界。《圣经》里就有洪水。”
  “但是圣经里不是也写过索多玛城'注'被火烧成一片灰烬的故事吗?”父亲笑着说,“神也会用火的。”
  '注:索多玛,Sodom。这个地名首次出现在《旧约圣经》的记载当中,这座城市位于死海的东南方,如今已沉没在水底。依《旧约圣经》记载,索多玛是一个耽溺男色而淫乱的城市。在英文中,由“Sodom”一字所生出的词汇“Sodomy”同样含有贬义。'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童年时听到的传说。那是日本神话里经常会出现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在她怀孕之后,她的丈夫琼琼杵尊曾质疑:“这真的是我的小孩吗?”而木花之佐久夜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把火烧掉了产房。故事的大致内容就是这样。'注'
  '注:木花开耶姬,てのはなのさくゃびめ,又名木花之佐久夜姬,因出生于樱花盛开的时候放得此名,是掌管日本全国山岳的“大山祗神”(也是酒神)的女儿,接受太阳女神天照的孙子琼琼杵尊求婚后,因一夜就怀孕,致使琼琼杵尊怀疑她的贞操。她为了消除丈夫的疑惑,关在没有出口的产房中并放火,最后在火中产下三子,日后成为长生不老的富士女神,掌管安产及妇道。她的形象被描绘成虚幻得如落花的美少女。'
  “如果孩子能在这片大火中平安诞生,那么就证明那是你的孩子。”这样的行为实在只能说是乱来。
  我曾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这个故事。春当时应该也在。虽然我对于如何怀孕又如何生产的具体情况尚一窍不通,但光想像一个孕妇在堵住出口的产房中放火的身姿,便足以另我震动不已。
  “大火能证明我的清白之身。”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电视画面上出现的这一行文字。虽然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清白之身”这个词语,却依旧在心中留下了小小的阴影。我满脑子只是在想:“为了证明清白之身那玩意儿要遭那么多罪,那还不如别证明来得强。”而在最近,当我看到那个因为被疑犯下渎职罪的众议院议员在被记者包围之后也说:“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心头不由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那或许正是孩提时代所感受到的恐怖再次在心头苏醒的缘故吧。
  我本来想跟他们分享刚才想到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但还是作罢。我深恐他们将被丈夫质疑腹中胎儿是否是自己亲生骨血的木花开耶姬的形象,与怀上了春的母亲重叠起来。如果我贸然讲起这个话题,即使只是神话故事,但我们三人之间,将势必被“春的身世”这一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的魔鬼所缠绕。同癌症之间的战斗已足够痛苦,若此时再火上浇油地讨论我们家族的遗传问题,即使是沉默的空气中也足够无情地让我们崩溃在病房地板上。
  春像是祈祷似的慢慢眨了眨眼:“人纵火,神驱水。”他说,“把例外忘掉。”

  之后,父亲一直纠结在纵火事件与街头涂鸦之间。
  “下次帮我买本仙台的地图,我要把起火现场在地图上做标记。像这种事情,案发地点之间也一定有着某种规律。”
  “说不定爸爸真能抓到凶手呢。”春对着我笑。
  “爸爸,这是现实世界,犯人不可能会有推理小说里那种趣味的。”
  “你们两个儿子太无趣了!”父亲夸张地耍起了性子。
  我们打算回去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对了,春。你借给我的CD真的很不错哦。”
  “你听了?”春微笑,“罗兰·科尔克。”
  “那是谁?”
  “大哥你听爵士乐吗?”
  “想要陶冶情操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爵士乐陶冶不了情操。以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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