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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安琪拉的灰烬-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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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
  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
  这是个好名字,我叫派翠西亚。麦迪根。你多大啦?
  十岁。
  噢。她听上去挺失望。
  不过我到八月份就十一岁了,就是下个月。
  噢,这比十岁要好些,我九月份就十四岁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发烧医院吗?
  想。
  我得了白喉,还有其他的病。
  还有什么病?
  他们不知道,他们认为我感染了一种外国病,因为我父亲过去待在非洲。我差点死了,你愿意告诉我你长得什么样吗?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
  成千上万的人都是黑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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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睛是棕色的,带点绿,人们叫淡褐色。
  成千上万的人都有淡褐色的眼睛。
  我的右手背和双脚上有针眼,她们从这儿给我输了士兵的血。
  啊,上帝,她们这样干了?
  她们这样干了。
  那你要不停地齐步走,不停地敬礼了。
  传来一阵修女袍的窸窣声和念珠的“喀哒”声,紧接着是丽塔修女的声音:嗨,嗨,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个病房里的人是不可以说话的,特别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派翠西亚?
  我听见了,修女。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弗兰西斯?
  我听见了,修女。
  你们两个康复得这么好,应该向上帝表示感激。你们可以诵玫瑰经,可以读床头的《圣心小信使》,但不要让我看到你们在说话。
  她走进我的房间,用手指点着我:尤其是你,弗兰西斯,几千个男孩在兄弟会为你祷告,表示感激吧,弗兰西斯,表示感激。
  她走了,静了一会儿。派翠西亚小声说:表示感激,弗兰西斯,表示感激,念玫瑰经,弗兰西斯。我大笑起来,一名护士跑来看我是怎么啦。她是一个从凯里郡来的护士,非常严厉,她吓唬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弗兰西斯,笑?有什么可笑的?你和麦迪根家的女孩在说话?我要报告给丽塔修女。不要笑,这样会严重损害你的内脏的。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派翠西亚又用很重的凯里口音小声说:不要笑,弗兰西斯,这样会严重损害你的内脏的。念你的玫瑰经去,弗兰西斯,为你的内脏祈祷吧。
  星期四,妈妈看我来了,我也想见爸爸,但我已脱离了危险,险情过去了,只允许一个人探视我。妈妈说,他回兰克面粉厂工作去了,感谢主,这个工作会因为战争持续一阵子,英国人迫切需要面粉。她给我带来一块巧克力,这证明爸爸有了工作。用救济金她是买不起巧克力的。爸爸给了我几张便条,告诉我弟弟们都在为我祈祷,我应该做个好孩子,听医生、修女和护士的话,不要忘了祷告。他确信是圣犹大把我拖出了险境,因为圣犹大是危急关头的保护神,而当时我确实处在危急关头。
  派翠西亚说她的床头有两本书,一本是诗集,是她最喜欢的一本,另一本是英格兰简史,问我想不想看。她把它交给天天拖地板的西穆斯,让他转给我。他说:我不该在白喉病房和伤寒病房间传东西,细菌到处乱飞,藏在书页里。要是你再染上白喉,她们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我就要丢掉工作啦,只能流落街头,拿着个小杯子,高唱爱国歌曲啦。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没有一首写爱尔兰之苦的歌是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几首写威士忌之乐的歌。
  啊,是的,他知道罗迪。迈克考雷。他立即为我唱了起来,但刚唱到第一段,那个凯里郡的护士就冲了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西穆斯?唱歌?你是这个医院的一员,应该知道不许唱歌的规定。我会把你的事向丽塔修女报告的。
  啊,上帝,别那样,护士。
  很好,西穆斯,这次我就饶了你。你知道唱歌会让这些人旧病复发的。
  等她走后,他小声说他要教我几首歌,当你一个人待在伤寒病房时,唱歌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他说派翠西亚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常从她妈妈每隔两星期送来的包裹里拿些糖果给他。他不再拖地板,朝隔壁的病房喊:我在告诉弗兰基,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派翠西亚。她说:你是个可爱的男人,西穆斯。他笑了,他已经过了四十岁,还没有孩子,只能同发烧医院的孩子们说说话。他说:给你书,弗兰基,你要读英国历史,这实在是太遗憾了,他们都对我们干了些什么呀?这家医院就没有一本关于爱尔兰历史的书吗?
  这本书讲述的是阿尔弗瑞德国王和征服者威廉的生平,还包括爱德华国王之前所有国王和王后的生平。这位爱德华要想成为国王,只能等待母亲维多利亚的死去。这本书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这也是我第一次读到莎士比亚。
  确凿的实例促使我必须相信,
  你就是我的敌人。
  这位史书的作者说,这是亨利八世的妻子凯瑟琳对红衣主教沃尔塞所说的话,当时他正想砍掉她的头。我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我才不在乎,只要这是莎士比亚写的就够了。我念叨这句话时,犹如口中含玉。要是能拥有一本完整的莎士比亚的书,我愿意在这家医院待上一年。
  派翠西亚说她也不明白“促使”和“确凿的实例”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并不看重莎士比亚,她有自己的诗集。她在墙那头给我读了一首她的诗,写的是一只猫头鹰和猫咪带着蜂蜜、钞票,乘坐一条绿船驶向大海。通篇没有任何意义。当我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时,派翠西亚生气了,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读诗。她说我老是背诵莎士比亚的诗句,它们一样没有意义。西穆斯停下拖把,说我们不该为诗争吵,等我们长大结婚了,有的是可以争吵的东西。派翠西亚说对不起,我也说对不起。于是,她又给我读起另一首诗的片段。我得记住它,好在清晨或深夜,趁修女和护士不在的时候,再读给她听:
  黑色波涛一般的狂风,在树丛中阵阵掠过,
  月亮有如鬼船,在云海里不停地颠簸,
  道路像紫色荒野上的一缕月光,
  那拦路大盗恰在此时策马飞驰而来。
  飞驰,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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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拦路大盗策马飞驰而来,冲向那破旧的栈房。
  法式三角帽罩着他的前额,一束带子系在下颏,
  上穿深红的天鹅绒外套,下穿褐色的鹿皮马裤,
  全身挺括恰到好处,一双长腰的马靴套在大腿上。
  他飞驰起来宝石闪闪放光芒,在那缀满宝石的星空下,
  这光芒来自他的短枪托,
  这光芒来自他的利剑把。
  每天,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医生和护士离开,好从派翠西亚那里再学一段新诗,搞明白那个拦路大盗和店主的红唇女儿后来怎么样了。我喜欢这首诗,因为它写得激动人心,几乎同那两句莎士比亚的诗一样好。英国兵在后面追赶着拦路大盗,因为他们知道他曾对酒店老板的女儿说过:我将趁着月色来找你,纵使地狱就横在我的路上。
  我也想那么做,趁着月色,不顾一切地去找隔壁房间里的派翠西亚,纵使地狱就横在我的路上。她正要读最后几行诗的时候,凯里郡的那个护士恰巧走了进来,冲她和我喊:我告诉过恁们不要隔着房间讲话,从来不允许白喉病人同伤寒病人讲话,反过来也一样。我警告过恁们。她大声唤道:西穆斯,把这个家伙带走,把这个男挨(孩)带走。丽塔修女说过,他要再说一句话,就让他到楼上待着去。我们警告过恁,不要胡说,可恁不听。把这个男挨(孩)带走,西穆斯,把他带走。
  啊,好吧,护士,他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一些诗罢了。
  把那个男挨(孩)带走,西穆斯,马上把他带走。
  他俯下身,对我小声说:啊,上帝呀,我很抱歉,弗兰基,这是你的英国历史书。他非常麻利地把那本书塞进我的衬衫里,然后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他低声说我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当我们路过派翠西亚的房间时,我很想见见她,但我能看清的仅仅是枕头上一个模糊的头影。
  丽塔修女在过道里拦住我们,她说我令她非常失望,她指望我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因为上帝为我做了那么多,几百名男孩在兄弟会里为我祈祷,发烧医院的修女和护士们也给了我那么多的照顾,还让我的父母进来看我,这是极少被允许的。可我用这样的方式报答她们,在清楚白喉病人与伤寒病人之间禁止讲话的情况下,还躺在床上同派翠西亚。麦迪根你来我往地背诵起愚蠢的诗来。她说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楼上那间大病房反思罪过,我应该乞求上帝,请他原谅我违规背诵一首英国异教徒的诗歌———什么一个拦路大盗和一个犯下可怕罪过的红唇少女之间的故事。我本该把这些时间用在祷告或者阅读圣徒传上的。她把读这首诗当成自己的分内事,因此便读了一遍,还劝告我要向牧师忏悔。
  凯里郡的那位护士气喘吁吁地跟上楼,一手牢牢地抓着楼梯的扶手。她告诉我,最好不要以为我一有点头疼脑热,她就会跑到这个角落来。
  这个病房有二十张床位,一律是白色的,一律是空的。护士告诉西穆斯,把我放在病房最靠里的地方,以确保我没法同门口路过的人说话,其实大可不必,因为这层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她告诉西穆斯,这是很久以前大饥荒时期的发烧病房,只有上帝晓得有多少人因为送
  来太晚而死在这里,没能在入土前洗一把身子。据说夜深的时候,这里总有哭泣和呻吟的声音。她说一想到英国人对我们做的事情,你的心都会碎的。要不是他们把害虫放到土豆上,我们也不必费力除虫。他们毫无同情之心,对死在这个病房里的人无动于衷。这些小孩子因为吞吃田里的草,嘴都吃绿了,在这里痛苦地死去;英国人却在他们宽敞的房子里痛吃烤牛肉,狂饮上等葡萄酒。上帝赐福我们,救助我们,保佑我们吧,让我们再也不会遇到饥荒了。
  西穆斯说这的确是件恐怖的事情,他可不愿意在黑暗里从这些过道上走,让那么多的小绿嘴朝他大张着。这位护士给我量体温。上升了一点,现在好好睡上一觉吧,你已经不能和楼下的派翠西亚闲聊了,她将不会知道白发的滋味了。
  她朝西穆斯摇摇头,他也朝她悲伤地摇了摇头。
  护士和修女们以为你永远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算你快十一岁了,也会被想得像我那摔过脑袋的舅舅帕特。西恩一样头脑简单。你不能提问题,不能显示你明白那位护士在说派翠西亚就要死了;也不能表现出你想为这个女孩哭泣,她教过你一首动人的诗歌,尽管修女说它糟透了。
  那位护士告诉西穆斯她得走了,他也该清扫清扫我床下的那些药棉,再把病房拖拖了。西穆斯对我说,她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婊子,就是她跑去丽塔修女那里告状,说我们两个隔着病房念诗的。他说一首诗不可能让你得病,除非那是情诗,哈哈,这是绝不可能的,在你这样的年纪———十岁还是十一岁?他说他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一个小家伙因为读诗被转移到楼上。他有心去《利默里克导报》报社,让他们把整个事件公之于众,但要是丽塔修女知道了,他会丢掉这份工作的。不管怎样,弗兰基,反正你没几天就要出去了,这几天的天气都不错,你想读什么诗,就可以读什么诗。但是楼下的派翠西亚我就不清楚了,我不清楚她会怎样,上帝保佑我们。
  没过两天,他便清楚派翠西亚会怎样了,尽管护士让她用床上的便盆,她还是下床去厕所,结果倒在厕所里,死了。西穆斯当时正在拖地板,泪水从他的脸颊滚落,他说:你本是纯洁可爱的,却死在厕所里,这真是脏得够惨。她对我说过,让你背那样的诗,结果把你弄得离开原来的房间,她很抱歉,弗兰基。她说那是她的错。
  不是的,西穆斯。
  我明白,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派翠西亚走了,我再也不会知道拦路大盗与店主的女儿贝丝后来怎么样了。我问西穆斯,可他对诗一窍不通,尤其是对英国诗。他知道一首爱尔兰诗歌,但却是关于小仙女的,里面没有一点拦路大盗的影子。不过,他要去问问当地酒吧里的人,酒吧里总是有人背诵什么东西,他可以把听到的给我带回来。我实在很忙,一边阅读英国简史,一边弄清英国人的种种背信弃义的行径。西穆斯是这样说的:背信弃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是英国人做的,那就一定很恐怖。
  他一周来拖三次地板,护士每天早上来给我量体温,测脉搏,医生用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听我的心脏。他们都这么问:我们的小士兵今天怎么样啊?一个穿蓝衣服的姑娘每天给我送三餐,可她从来不跟我说话。西穆斯说她的脑子不大对劲,所以别和她说话。
  七月的白天挺长,可我还是害怕黑暗。病房的天花板上只有两盏灯,护士给我服完药丸,茶盘一端走,灯就熄了。护士让我睡觉,但我睡不着,我看见那十九张床上的人都奄奄一息,嘴边发绿,想吃草,还呻吟着要喝汤,喝新教徒的汤,什么汤都可以。我用枕头把脸蒙住,希望他们不要过来,不要站在我的床边,朝我张牙舞爪地哀嚎,要母亲上个星期带给我的巧克力糖。
  不,并不是她亲自带来的,她只能让别人捎给我,我不能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了。丽塔修女告诉我,进入发烧医院探视属于一种特权。鉴于我和派翠西亚。麦迪根之间以及那首诗的恶劣行为,我不再享有这种特权了。她说几个星期后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专心康复身体,重新学习走路,毕竟我已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明天早餐后,我就可以下床走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我必须学习走路,从婴儿时期起,我一直就在走路呀。当护士站在床边看着我时,我却跌倒在地上。护士笑了:瞧,你又成了小宝宝了。
  我开始在床之间来回地练习走路,我不想再变成婴儿,不想再待在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这里没有派翠西亚,没有拦路大盗,没有店主的红唇千金。我才不要那些张着绿色大嘴的鬼孩子朝我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叫嚷着要我的巧克力糖。
  西穆斯说酒吧里的一个人知道拦路大盗那首诗的全文,结局很悲惨。我请他讲出来,他根本不识字,只能把整首诗记在脑子里。他站在病房的中央,靠在他的拖把上,背了起来:
  “哒哒”的马蹄声打破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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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哒哒”的马蹄声在深夜回响!
  他越来越近!她满面红光!
  她的双眸霎时张大,最后长吸一口气,
  纤纤玉指在月色中轻轻一扬,
  手中的长枪击碎一地月光,
  击碎了她月光下的胸膛———她在用生命通知他逃亡。
  他一听见枪响就赶紧逃走了。黎明,他得知贝丝是怎么死的,他怒不可遏,又回来报仇,结果却不幸被英国兵击毙了:
  金色骄阳下,他的马刺一片血红;
  他的天鹅绒外套一片酒红,
  他们将他击毙在公路上,
  他像条狗似的躺在那里,
  他倒在公路的血泊里,一束带子垂在他的脖子上。
  西穆斯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抽抽鼻子。他说:在你还不知道拦路大盗和贝丝的结局时,根本就没有理由把你转走,让你离开派翠西亚。这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我讲给我老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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