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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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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市先生。”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此人正是一身御行打扮的又市。
    百介随即跑了过去,这下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小弟找又市先生找得可辛苦啦!”
    “先生在找小的?在冈场所竟然见得到百介先生,天底下还真是无奇不有哪!倒是先生可真不简单,竟然知道小的人在这儿——”
    “这也没什么好神奇的——”
    不过是侥幸打听到他的行踪罢了。
    “先生上来么?”
    “不、不必了。”
    “怕什么?这儿的姑娘又不会把人给吃了,个个可是和蔼可亲,先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先生,相较之下,待在街上可要吓人得多了。这儿的人拉起客来可是不择手段的。”
    被他这么一说,百介不由得环视周遭——这下可觉得似乎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每个店家的门缝朝自己身上盯来。百介惊觉此处果然待不得,连忙快步跑向又市所在的店家,一股脑儿地钻过了串珠垂帘。
    入内后,只见门口的老鸭正紧盯着他瞧。
    “小弟乃……”
    稀客稀客,只听到又市喊道:
    “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客——”
    只见楼上的又市正透过一群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之间朝楼下窥伺着。
    “老板娘,抱歉小的得暂借二楼用用。先生,上来罢。”
    怎的,竟然来了个白面书生,这真的是阿又先生的贵客么?只听到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百介就这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手脚僵硬地上了楼。
    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又市满脸微笑地迎接文弱的百介进入包厢,接着便向莺莺燕燕们说道:
    “胜负就留待稍后分晓罢。能否请大家先出去一趟?”
    看来他正在和她们打花札。这下莺莺燕燕们纷纷以撒娇的口吻说道:
    “哎呀,难怪咱们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都勾引不了阿又先生——原来阿又先生好的是此道呀!”
    “各、各位误会了——”
    百介慌忙否定道,但又市只是笑着回了一句:
    “可千万别窥探哪——”
    接着便关上了拉门。
    “又市先生——这似乎不大妥当罢……”
    先生甭担心,又市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小的并无‘断袖之癖’”
    “这——小弟是相信,但稍早的误会……”
    “噢,冈场所这地方品味是低俗了点儿。”
    又市开心地笑着说道。
    “若这点小玩笑都让先生如此困扰,在这儿可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方才那些姑娘们大都是情非得已,才让小的安插到这儿来讨口饭吃的。小的虽不愿当个皮条客,但世上芸芸众生可谓形形色色,有的可是连为娼都难。倒是——”
    先生找小的有什么事?又市问道,并直接在榻杨米上的茶碗中倒了点茶。
    “噢,其实是为了——”
    要拜托他以小股潜的能耐办点事,还真是难以启齿。
    毕竟小股潜是个贬多于褒的字眼。
    “不知是否能请先生帮个忙。”
    “先生若有事相请,小的绝对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请问要小的帮的是什么样的忙?”
    “噢,想拜托先生找个人——”
    撰写考物的先生竟然也需要寻人?只见又市一脸惊讶地说道。
    “小弟找人,值得如此惊讶?”
    “噢,其实并非觉得有哪儿奇怪——不过是小的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先生对活生生的人毫无兴趣罢了。”
    的确,百介平时几乎只和书卷打交道。虽然或许带股霉味,但他的生活中,的确嗅不到几分人味。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人的确不是小弟要找的,实乃受某位朋友所托。但这位朋友欲请托的其实不是小弟,而是——”
    细节就不必告诉小的了,又市说道。
    这下百介可松了一口气,否则事情还真是难解释。百介依然套不出平八是如何察觉到自己和又市有交情的。不论如何询问,平八就是不愿透露任何细节。
    “那么,小弟就单刀直入地说罢。其实是——尾张(注16)某大户人家想找个女人。”
    “尾张?”
    “是的,似乎是名古屋一家驳船大盘商。”
    这其实也是间接听来的,为此百介还刻意补上“似乎是”几个字。接下来还摊开了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好进一步证明这全是听来的。
    “噢,据说这位寻人事主,名曰金城屋亨右卫门。”
    金城屋——又市磨蹭着下巴说道:
    “——应该是个大财主罢?”
    “据说曾为富商之流,只是和一般巨贾似乎有点不同。据说他从区区一介手代(注17)白手起家,年轻时行事严谨刚直,不论经商或日常举止均不忘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因此获雇主赏识招为女婿。当上老板后亦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时时不忘勤勉精进,方得以坐拥万贯之财。据说——其人生性仁者不忧,生活上亦是君子三乐俱全。”
    “曾为?”
    “是的——曾经如此,但如今已是落魄不堪。不过落魄的并非其经营之商家,而是人品。”
    听完百介这番话,又市嗤鼻“哼”了一声,眼神怪异地问道:
    “人品要如何个落魄法?”
    “意指其并非财力落魄,而是人品日形堕落。原本勤勉得教人五体投地,如今却自甘堕落到让人难以置信,如今的他终日无所事事,成天饮酒度日。由于生意已委由儿子和掌柜经营,因此尚能勉强维持,但毕竟许多生意原本是凭其人德方能成事,故如今经营得已不复往日顺遂。”
    原来如此呀,又市从成叠花札中抽出一张说道:
    “意思是他变了个人?”
    “是的。若说只是松懈了,先生或许会认为他是人老糊涂了。况且他一辈子都活得如此一丝不苟,如今的放荡或许会让人感觉不过是个反弹,但情况绝非如此。据说亨右卫门先生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有阵子甚至是茶不思饭不想,瘦到眼窝和双颊深陷,一张脸完全变了个样。”
    虽然小弟并没亲眼瞧见啦,百介又这么补上了一句。
    听来可真是不妙哪,又市说道:
    “想必他——是病了罢?听来这位先生像是患了某种心病。是不是太想见什么人,才会变成这副德行的?”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
    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他给猜中了。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的确有个非常想见的人。”
    “想到如此地步?”
    “虽说不知有多严重,但的确是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想必传言并无过于夸张之嫌。由于他太想见这个人,非见上一面才死得瞑目,如今一条老命几乎全靠这股思绪撑着。”
    此人——可是个女人?又市问道。
    没错,是个女人,百介回答:
    “据传亨又卫门先生为人刚正不阿,毫不轻佻。知名商号老板通常包个一、两房妾室在所难免,要不就是曾花名远播花街柳巷,但他却是一身干净。据说在配偶于二十五年前早一步离开入世后,他有整整十五年未近女色,就连一只母猫都没碰过。甚至传言儿子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甚至担忧父亲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这纯属多虑罢。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担忧,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言之有理。不过仔细打听,又发现亨右卫门先生之所以如此谨慎,似乎也是因为担心财产为外人所觊觎。然而,据说这并非出于守财吝啬——”
    “是为了其儿孙?”
    又市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说道:
    “也就是说,他如此谨慎用事,是为了预防留给儿孙的财产为外人所侵占?”
    “似乎是如此。唉,总而言之,若只是纯粹玩玩,理应不至于喻越分寸。但或许是出于经验阙如,不知该适时收手,只怕会逐渐玩出感情来。有了情就会有依恋,若还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爱有加,或许还因此将之迎娶进门续弦——接下来的可就麻烦了。自己的儿子年纪也到了,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抱孙子,如此一来子子孙孙加上后妻,一家人难免为财产起争执——或许其担忧就是出于这类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罢,毕竟这种事其实是屡见不鲜。虽然这场御家骚动(注18)应不至于发展到武家般的严重程度,但时下这类纷争在商家已是颇为常见,因此这隐忧其实不难理解。只是……”
    百介双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说道:
    “据说在十年前——亨右卫门先生还是有了女人。”
    “噢。”
    “据传这女人来自京都,但关于其出身、或两人结识之经纬,小弟则未能采听详细。不,该说是详情无人知晓。”
    “是个京都女人?”
    “只听说操的是京都口音,亦听闻其态度优雅、举止大方——总之想必是个尤物罢。不过情况正如同他自己所担心的——他在这关系上果然还是喻越了分寸。亨右卫门先生在这场迟暮之恋中,似乎完全让这女人给迷得无法自拔,到头来终究还是决定将她给娶进门当后妻。”
    噢,又市又应了一声,并盘立起一条腿。
    “听起来他可是打算认真了。”
    “应该是认真的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顺利。从儿子、掌柜、到所有伙计,大家全都反对这门婚事。”
    “她不是个好女人?”
    “不,据说也并不是什么坏女人。”
    那么,还是为了担心引发财产继承的纠纷罢——又市问道。
    “亦非为了这个。”
    “不是么?”
    “并不是。其子名曰荣吉,据说个性淡泊名利,完全不适合行商,而且还是个独子。甚至曾就继承家业一事表示,父亲若为续弦再娶又生了孩子,自己愿意自家业经营抽身。其子目前仍为单身,但甚至曾言哪天自己成家了,将把家业分给掌柜及伙计——可见其精神至为可嘉,分此反对的理由应非恋栈家产。毕竟其父原本不近女色,大概是单纯质疑父亲如此仓促决定,是否有失妥当。换成小弟,应该也会有此担忧罢。”
    “噢。”
    又市以敏捷的动作解下了头巾。
    “不过先生,这种事其实也无须如此担忧。毕竟有人糊里糊涂地进了门,便与素昧平生的对象结缟三十载,亦有人只凭一见钟情,就当了五十年夫妻呀!”
    话是如此没错——百介回答道。
    只觉得男女之情这种事还真是难解。
    “虽然或许尚有其他缘由,但正如又市先生所言,周遭反对的理由的确有失公允。据传女方态度从顺,对此事不表任何意见——当然,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就是了。但亨右卫门先生丝毫不愿让步,到头来还是强硬地为自己定了这门婚事。这下旁人可就无计可施了。毕竟是父亲、老板的决定,大家自然是不敢不从。虽然对商家或许将造成问题,但这下只得抛开先前的纷纷扰扰,暂时放下家业继承的争议,先将这场婚事给办妥。”
    只是——话及至此,百介装腔作势地卖了个关子。又市笑着说道:
    “看来事情就是没那么顺利?”
    “正是如此。礼也行了,门也进了,到了大家准备举行婚宴大肆庆祝的当天——新娘子却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
    “是的,人就这么像一缕烟似的活生生地消失了。这下金城屋可起了一阵天翻地覆的大骚动,所有伙计倾巢而出地出外找人,同时还报上衙门,祭出大笔赏金寻人,但到头来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原来如此——又市叹声说道,放下跪起的腿恢复原本的盘腿坐姿。“过度思念失去踪影的新婚宝眷,让这巨贾完全变了个人?这思念之情——让他日渐消瘦?”
    “正是如此。头一年还拚命找人,到了翌年则是终日以泪洗面,人也就愈来愈衰弱了。儿子和伙计全都无计可施,原本以为他再怎么难过,迟早也将忘却此相思之苦,只要回头投身商务,内心伤痛便不难平复,因此暂时观望了一阵子。只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又市眯起眼睛,以眼角余光朝堆在一旁的被褥瞄了一眼。
    “听来十分不妙。”
    “的确不妙,据说有阵子甚至连口饭都咽不下。”
    “那么——”
    这御行敏捷地望向百介。
    百介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要小的找的人,就是这新娘子?”
    “是的。”
    “还要找她做什么?”
    这女人都已经抛弃他了不是?又市诧异地问道。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由,这女人毕竟已让金城屋的声誉蒙尘、也让老板蒙羞,为何还须再见上这一面?该不会以为过了十年,和她就有机会再续前缘了罢?”
    “这——”
    百介哪可能懂得这种微妙的男女之情。但虽然不懂,至少也认为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回头。
    更甭提再续前缘了。
    婚都逃了,必定有个逃婚的理由,加上又是到了婚宴当天才逃的,想必是有了相当程度的觉悟。无论为的是什么理由,当年在这种状况下都敢逃婚了,事到如今不论再做任何努力,这破裂的姻缘应该已是无法弥补才对。
    而且,都已经过了十年的漫长岁月。虽说再严重的摩擦经过这段时日,也可能会消弥于无形。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不论经过多久,都只可能加深,而不可能被掩埋。不,应说是这种距离,只会让人随时间流逝而渐行渐远。
    只是——
    “只是什么——?”
    又市露出一个罕见的讶异表情问道。
    “其实——”
    有人在江户看到了她,
    这女人她人在江户——平八是这么说的。
    “据说——前年金城屋有位伙计前来江户洽公时,看到了这个女人。”
    “她来到了江户?”
    “对,而且令人不解的是,据说那女人的打扮,教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
    “看不出是做什么的——是副什么模样?”
    “噢,总之她看来不像是嫁人了,至少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为妻的打扮,也不像在哪儿任职干活。不过装扮并不贫贱,反倒还有几分奢华。不过这位伙计也表示,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娼妓流莺之辈。”
    “装扮奢华——?”
    又市再次磨蹭起下巴来。
    “是的。至于是什么样的打扮,小弟所能联想到的大概只有阿银小姐那种艺人装扮罢。总之这方面详情小弟并不清楚。只是一听到这消息,原本快忘却相思之苦的亨右街门先生又——”
    平八以鬼迷心窍形容他从那之后的举止。
    只是百介并不直接转述平八的话,而是在措词上力求谨慎。
    百介完全无法相信,竟然有人会为这种事如此疯狂。
    若是囫囵吞枣地听信平八所言,亨右卫门后来的举止的确是明显脱离了常轨。
    听来的确仅能以鬼迷心窍来形容。不过——
    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教人难耐的伤痛,相信有些更是会让人精神错乱到失衡崩溃。不过亨右卫门可会如此脆弱?与挚爱别离的确教人心酸,但也有不少痛失子女、配偶,或遭逢其他类似境遇者,绝非每个都会因此错乱。
    亨右卫门并不是死了妻小或父母遇害,不过是想见见一个逃婚的妻妾罢了。一个人——真会为此发狂?
    更何况亨右卫门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商家老板,又不是个稚龄孩童,一个懂是非又重体面的长者,岂可能为女色疯狂到”这种”程度?虽说爱恋是盲目的,但这也得有个对象才算数。若钟爱的对象人都跑了,这场梦岂可能不醒?
    百介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
    “又开始有些……”
    小的懂了,又市点了好几回头说道:
    “听来的确不妙。”
    “是的。总之他就是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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