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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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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真的变了心,抑或是……
    “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只打算逢场作戏?”
    “若仅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就连只笨驴子也看得出一个恩客是否真动了情罢,这位少爷可是真心的。不过男人本就愚蠢薄情,被这种男人吸引的女人或许要来得更蠢也说不定。然而为了些小事儿抛弃女人,可就不算个称职的好情郎了。”
    “小事儿?”
    “是呀。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事情对在花街柳巷里讨饭吃的人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知道是什么事了罢?良顺以食指指着百介问道。但百介心里完全没个底。
    “其实,不过是有人为那位少爷安排了婚事。”
    “婚事——?”
    算得上是个良缘罢,这和尚说道:
    “这位少爷家做的是木材生意,女方据说也是京都某木材行的千金。对生意人而言,两人的确是天作之合,再加上女方还是个比起白菊毫不逊色的美女。这下少爷可犹豫了,换作是贫僧,恐怕也要犹豫罢。这下他只得把两个对象在天秤上比了比,好决定该如何收拾这局面。”
    两人的关系也就这么告吹?
    这下情况可就糟了,良顺说道。
    “怎么个糟法——?”
    “到头来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儿。”
    “同样的事儿——难道又是祝融之灾?”
    一点儿也没错,这和尚眯起双眼回道:
    “白菊的周遭又接二连三地起了几场火。”
    和在吉原时一样。
    百介再度望向平八。
    大家又推称——这同样和她生于丙午有关?
    “是呀。又是丙午,说来真是过分。提到丙午出生的女人,大家都会想到烧死殷商纣王的妲己、或导致幽王荒淫无道而痛失江山的褒姒等坏家伙,但这和生年干支根本无关。这种蛊惑人心的恶女根本就是天魔波旬(注33)之流,因此这类女人被称为飞缘魔,飞天的飞,缘分的缘,本出自佛教教义,与五行之说的丙午生年完全无关。”
    “飞缘魔——?”
    百介向前探出身子,并摊开了记事簿。
    “是的,意为天外飞来之魔缘,也就是碍人悟道之邪恶妖魔。妖魔虽无分男女,但世人又传飞缘魔即缘障女,曾几何时这种妖魔就被人认定为女的了。”
    “意思是——女人能碍人悟道?”
    “正是如此。释迦悟道前不也曾有魔罗化身女人试图阻挠?此乃烦恼魔罗,意即魔罗乃烦恼之主。贫僧认为这乃因释迦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想必妖魔便会化为男人施以诱惑罢。不过,贫僧寄身修行的寺庙内的僧侣,说的可就狠毒了。他们认为——女人搽上红白粉称为化妆,意即妖魔幻化之妆(注34)。逢女人色诱时欣赏其优美在所难免,但过度沉溺其中,必将无法自拔。由于女人心术皆不正,若心为其所夺,哪怕是坐拥大好江山,到头来都得赔上。”
    这说法够狠毒罢?只见这和尚舔着毫无血色的双唇说道。
    “美女的确诱人。唉,俗云佛渡众生,但对女人还真是刻薄哪。佛教认为女人本不洁,因此修行中严禁女色。贫僧对此颇不以为然。”
    对女人,贫僧可是很尊重的,良顺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说道。
    “不过,女子其实亦有形形色色。俗话说:‘女人地狱使,能断佛种子,外表似菩萨,内心如夜叉’此话有时可是当真的。”
    这句话的含意是?平八向百介问道。
    “意指女人——即使外貌祥和如菩萨,骨子里却骇人如鬼魅——记得此乃《华严经》中之一节。”
    不对不对——良顺说道:
    “意思是说对了,但《华严经》里并没有这么一句。也有人说这段话出自《宝物经》,但里头同样找不着。总之这并非佛经里的句子,不过是哪个人的创作罢了。”
    百介不过是听信俗说,对这句话的出处可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这年迈的僧侣笑着说道:
    “即使此言为后人所创,毕竟是有点儿道理。若要追本溯源,佛经不也是人为创作?总之,有些女人的确害人不浅,但并非所有女子均为下流卑鄙之徒。”
    “此言有理——那么……”
    能否继续白菊的话题?
    对了对了,良顺拍拍膝盖说道:
    “由此可见,飞缘魔之原意,与女人或生年干支并无关系,和火亦是毫不相干。不过是飞缘魔音同火阎魔,因此才被附会为火阎魔,亦即火焰地狱之阎魔罢了。因此白菊不仅与此妖魔毫无关系,指其招来祝融更纯属牵强附会。”
    此言有理——百介含糊应道,并在记事簿上记下了良顺这番话。
    只因这是个和百介所知的丙午迷信颇有出入的解释。
    虽然两种解释同样是无稽之谈。
    飞缘魔——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字眼呀!
    百介阖上了记事簿。
    “因此这无稽之谈,就这么毁了白菊的命运?”
    是呀,虽然命运这字眼听来刺耳。良顺露出一脸怪异表情继续说道:
    “但情况还真是如此。明明是毫无根据,只因白菊生于丙午,众人便指其为火女,男子与其结缟必将早逝,并因此指称她为祝融元凶。”
    欲加之罪,何患之有。
    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那老板娘曾如此说过。
    看来这果然属实。
    “唉,寻花问柳原本就得有点儿胆,这下起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可不能放任这位少爷继续和这么个棘手的女人牵扯下去,因此爹娘亲戚全都严禁他再去光顾,硬生生将这位少爷和白菊给拆散了——表面上情况就是如此。”
    听他这语气,背后其实另有隐情。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是可以这么说,这花和尚语带保留地回答。
    “即使如此,白菊依然坚定不移。不论周遭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对那位少爷依旧是深信不疑。她捎了几封陈述热切思念的信给他,但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这教白菊既困惑又烦恼,于是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给了那位少爷。”
    “切下指头?”
    先生没听说么——良顺皱起额头问道。
    接着又竖起小指凑向百介面前。
    “她当、当真切下了自己的指头?”
    “是呀,切指头可不是闹着玩的呢。为了让朝思慕想的对象知道自己的心意,欢场女子有剪发切指寄给对方的风习。这意思是身子虽然任人碰,但心可是只属意这位恩客的,只为证明自己的诚意。”
    原来有些证明手段是如此激烈。
    不过——却不见坐在百介身旁的平八显露一丝惊讶。看来这在花街柳巷大概是稀松平常罢。
    百介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只是即使如此,那位少爷还是没回头。谣言就这么与日俱增,有天白菊就哭着找上贫僧这儿来了。见到她实在教人同情,因此除了略事指点,对情况也做了一番调查。这下——”
    这和尚蹙起稀疏的双眉继续说道:
    “这下发现真相可夸张了。稍事探究,竟发现一切都是那位少爷搞的鬼。”
    “搞鬼——可是指火是他放的?”
    “是呀。”
    “为何还要这么做?”
    “真正原因贫僧也不清楚。不过,看来他应该是想和白菊彻底断了关系罢。”
    “即使如此,也没必要纵火罢?”
    这就是重点了——这和尚再度以枯枝般的指头敲着膝盖说道:“那位少爷是个没什么担当的男人,有人提亲教他动摇、或在冰肌玉肤的欢场女子和大户千金之间犹豫不决都不难理解,不过这种事哪有什么好烦心的?白菊不过是个欢场女子,即使答应了这门婚事,偶尔出来逢场作戏根本无妨。但他竟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完全无法做个决断,这不是没担当是什么?”
    “也就是说,他既想成这门亲,对白菊的冰肌玉肤却也无法忘怀?”
    平八一脸世故地插嘴问道:
    “这位少爷就是这么放不下,没办法自己做个了断,只得动点儿手脚,制造些逼得白菊非得和自己分开不可的借口,是罢?”
    这和尚并没有回答,只在原本就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了更多的皱纹。
    真是没人性呀,平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只要放几把火,将丙午之说的流言散播出去,哪个亲人就会出面阻止,硬逼他和白菊分开,甚至白菊自己都可能因此抽身——他打的可能就是这种算盘罢。不,想必是八九不离十。”
    若真是如此——竟然还真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百介讶异地说道。
    良顺咯咯笑着说道:
    “或许他真有如此打算。不过换成是两位,虽然或许不至于纵火,想必也会慌慌张张地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罢。”
    这下百介可就无言以对了。
    换作是贫僧也会这么做罢,这和尚说道。
    一下决心永远是最困难的,不如让他人为自己做决定要来得轻松,而且可选的路少了,挑起来也容易得多。不过,这位少爷——记得他名叫清八,心眼儿可就真是坏透了。”
    “光拿几场火——当作分开的理由还不够?”
    “是呀。倘若为了难分难舍而放了几次火,并就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算了。噢,虽然对平白蒙冤的白菊来说并不公平,但这件事至少还能就此打住,不过是走了个挑她毛病的傻男人罢了。但清八这家伙还走得一点儿也不干脆。”
    “他还干了什么事?”
    “趁这机会和白菊分开也就算了,事后却还不想让白菊给其他男人碰。因此他一再纵火,意图让白菊在里头待不下去。真是个胡作非为的混帐东西。”
    “这——”
    “先生说这过不过分?这男人实在是太窝囊了。佛家说人世间一切都是公平的,女人若是诱惑男人发狂的妖魔,男人就是吞噬女人的恶鬼畜生。即使是娼妓流莺之辈终究也是女人,哪容得下一己纯情遭人蹂躏践踏——”
    良顺握拳捶膝说道。
    这下百介开始回想。
    老板娘曾说过,白菊一路蒙受不白之冤,饱尝遭人出卖排挤之苦,最后在颠沛流离之际邂逅了亨右卫门。这下看来她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这份情,或许也是情有可原的,看来她之所以于婚宴当日遁逃,并非嫌恶亨右卫门之故。
    理由是——她再也无法相信……
    任何男人的心意。
    “唉,不过即使真相大白,流言依旧是阴魂不散。白菊被说成了千夫所指的妖魔,最后终于被撵出了新町。”
    “因此她才——”
    流落到了尾张罢。
    不过呀先生,人万万不可为恶呀!这老僧不住点头,接着又一脸古怪表情地说道:
    “不出多久,清八就死了。”
    “他死了?”
    “是呀,而且还是死在婚宴上呢!”
    “死在婚宴上?”
    “没错。婚宴进行到一半时,现场竟然真的起火了。虽不知是否为人为纵火,但火势是一发不可收拾,加上又来了许多宾客,这下事情闹得可大了。不仅店面、宅邸均遭焚毁,还烧掉了好几条人命。清八和他的新妻——也双双被烧成焦黑呢!”
    “又是失火?”
    婚宴途中起了大火,这——难道是个巧合?老僧听了只是直摇头。
    “贫僧认为,那火大概是白菊的怨恨化成的罢。不,说老实话,贫僧甚至还怀疑那火就是白菊放的。想必白菊也不想活下去了罢。不过,看来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看来人过得再苦,还是得活下去才成呀——老僧说完后便开怀大笑了起来。


    '五'

    金城屋的财产规模远远超过百介的想像。这儿的老板荣吉虽然尚未正式继承——和平八似乎交情甚笃,见到他们这两个扮相古怪的不速之客,依然毫无疑虑地热情招待两人进门。
    被领到看不出究竟有几叠大的宽敞广间(注35)时,百介紧张得无法自已。
    虽然自己在江户待的也是一家不算小的名店。
    但百介居住的小屋就连十叠都不到。
    规模差距过大,教人无从比较。
    因此,此处教他感到坐立难安。

不绝地向他解释从远侧望见的庭园景致,只是百介紧张得完全没听进去,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虽只稍稍瞄了几眼,但这的确足个美丽的庭园。
    加上今儿个阳光普照,因此拉门也是悉数敞开。
    “百介先生,你瞧——那就是大老板闭关其内的宝殿。”
    平八手指着说道,
    在沿庭园边缘栽植的壮丽松林后方,果真有一栋硕大的建筑物。
    “如何?果真壮观罢?这别馆可是要比这一带的武家宅邸还大得多呢!那就是为白菊所建的宝殿。盖这种大屋子,真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银两呢!这可是有点儿钱的人才有资格享受,但大到这程度,也实在是太夸张了。”
    “噢——”
    看在百介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缺乏真实感。就连这儿的座布团(注36),都让他惊觉自己好久没坐在这种东西上头过了,而且质料也是上上之选。
    他定睛打量起这栋宝殿。
    的确是一栋硕大无比的建筑。
    而且看来还极尽豪华之能事。整栋屋子是桧木造的,就连屋顶铺的都是桧木皮。能让如此巨贾拜倒在石榴裙下到这种地步,看来白菊这女人想必是不简单。平八以感情充沛的语气说道:
    “唉,虽然她的境遇听来颇值得同情,但想必一定是不好惹。倒是先生……”
    平八将整个身子凑向百介。
    看来他在这里也不是那么的自在。
    “把那位娼馆老板娘,和上回那个花和尚所叙述的内容稍作对照,白菊的过去大致上就清楚了。但大家对她的现况却仍是一无所知,对罢?”
    “的确是一无所知。”
    真不知那位小股潜会如何解决这件事呢?平八双手抱胸地说道:
    “难不成——会把白菊本人给带来?”
    “这就不知道了。”
    百介完全无法猜透又市脑子里都打些什么样的主意。只是——有件事教百介十分在意。虽然完全无法预测这个御行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现身,
    但这件事非得赶在又市到场以前决定不可——百介心想。
    在端来的茶已完全冷却时,亨右卫门的儿子也进来了。原本以为他会在一群随从簇拥下出现,未料荣吉竟然是只身到场。
    承蒙两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荣吉深深低头致意道。
    这下百介更是坐立难安了。
    他这人最怕这种礼数,平八说道:
    “这位先生立志成为剧作家,对各类奇文轶事不仅十分入迷,亦知之甚详。既然他不习惯讲这些礼数,荣吉就请起罢。”
    荣吉——想不到平八竟喊他喊得如此熟络。
    好罢,平八先生,荣吉迅速地抬起头来说道。
    “百介先生就无须多礼了,荣吉和我已经有二十来年的朋友交情了。打从他赴江户奉公修业(注37)那阵子起,咱们俩就是猪朋狗友了。”
    平八一脸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家伙如今虽已贵为大商家老板,但咱们刚结识时,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呢!”
    平八先生当年不也是个一脸鼻涕的小鬼?荣吉也开怀大笑着说道,气氛顿时就这么活络了起来。平八这家伙擅长安抚他人情绪,是个深谙奉承之道的马屁精。
    “家父他——”
    这下荣吉开始切入正题:
    “打从那栋白菊宝殿落成以来,至今已将自己关在里头整整一年有余,就连一步都没离开过。如今是滴酒不沾,送进去的伙食也都只吃个一半,在下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即使欲入内探访,也只能进候客房——家父都这么称呼里头这间房,其他房间悉数严禁他人进入。”
    “那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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