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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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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他都是如何入浴什么的?”
    “噢,似乎都自己烧洗澡水。”
    这听来并不寻常,不过看来他倒也没活得像个废人。
    “馆内已备妥豪华的家具和寝具,生活上理应无任何不便,因此这方面在下并不担心,放任家父闭关其中是没什么关系——”
    但这么下去毕竟不妥?
    的确不妥,荣吉回答道:
    “有些亲戚表示不如就当家父已死,自己也几乎要死了这条心。不过在下毕竟不忍放任家父就这么在这栋怪异的宝殿中凋零,尤其不忍于事后听闻他人传言其因疯狂堕入地狱、为女痴狂而死于非命。并非在下自吹自擂,家父金城屋亨右卫门的确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一介商人,在下对家父当然是崇敬有加。因此——”
    荣吉眺望着宝殿继续说道:
    “每当看到那栋宝殿,总是教在下倍感心酸。虽然不知情者会赞美其气派宏伟,但对知情者而言,它不过是个大笑柄。”
    庞大——无用。
    同时也是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
    “在下并非心疼花掉了多少银两,毕竟家产全是家父挣来的,要如何花用,他当然有权决定。即使家父欲将其挥霍殆尽,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在下实在不认为这是符合家父真意的花钱方式。”
    真不知这栋屋子到底花费了多少银两?
    到底是什么缘故,教亨右卫门做出这种事来?
    “打从她,也就是白菊小姐行踪不明后,家父有阵子曾日日买醉,终日卧床不起——到这地步尚且不难理解。虽说是一段有失颜面的迟暮之恋,但目睹家父对她痴情至此,还是教人倍感同情。后来历经数年岁月,家父才终于逐渐恢复正常,但就在此时——”
    有人向他通报自己见到白菊。
    “打从那时候起,家父的行为举止就超乎在下等人所能理解了。”
    总不能把错推给那位信守忠义、据实禀报的伙计罢——荣吉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道。
    看来他果然是个亲切认真的好人。
    “可否容小弟冒昧——”
    百介慎选措词,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教两、三件事?”
    请直说无妨——荣吉回道。
    “请问少爷是否曾见过白菊小姐本人?”
    “是曾见过几次,一次是在为掌柜伙计们所行的婚礼时,另一次则是与其对饮结为母子之交杯酒时。”
    “可曾与其交谈过?”
    “当然。记得她说得一口优雅的京都腔,举止亦是温柔婉约,的确是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完全不让人产生任何不好的印象?”
    可说是完全没有——荣吉语带诧异地回答道。
    “虽说她成了自己的后母,但毕竟要比在下来得年轻许多。虽不知在下是否真懂得阅人,但她看来的确是美丽大方,丝毫不像个恶人。”
    “不过,据说少爷也曾反对过白菊嫁入家门?”
    “不,在下也曾向平八先生提及,家父是个刚正不阿的木头人,对女色可谓一无所知,身为其子的在下亦如是——因此对其心态颇能理解。在下不过向家父谏言,其他事尚且无妨,但此事攸关敝店与全体掌柜、伙计之未来,绝非一时冲动所能决定。家父则表示自己既无半点犹豫,也誓言绝不后悔,因此在下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看来情况和百介听说的无异。
    “那么——少爷可知道白菊小姐是什么出身?”
    “这个在下完全不清楚。”
    荣吉表情略微暗淡了下来。
    “家父表示这事万万不可过问,在下也认为人品与出身无关。”
    “因此未曾探究?”
    “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数。若为正常人家出身,理应无必要隐瞒。既然不可过问,想必其中必有不欲人知之隐情——”
    “噢。”
    百介犹豫是否该告知白菊曾为欢场女子一事。
    “家父乃白手起家,原本出身虽卑微,也凭一己努力争取到今天的荣华富贵。家父为人如此,看上的人即使曾为奴婢之流,在下也不会有任何讶异或反对,店内所有掌柜伙计亦如是。”
    据传她曾为欢场女子——百介低声说道:
    “而且,小弟亦判明其曾于大坂新町之花街柳巷操业。虽曾贵为堀川某贵人之后,但由于遭逢种种不幸,终至沦落花街下海卖身。”
    “是么?”
    荣吉的视线低垂了下来。
    “若是如此,在下终于看出点头绪了。当年——新任御船手样(注38)走马上任,要求商家设宴款待,说明白点儿就是强迫大家请喝花酒罢。从此家父便开始流连声色场所。想必,就是在那儿结识她的。”
    原来他寻芳并非出于己愿。
    果真是个刚正不阿的正派之士。
    或许他对白菊的情愫并非源自酒池肉林中的邂逅,而是从同情对方的不幸境遇开始的。
    “那么,请问这儿的——也就是金城屋中的掌柜伙计们,对白菊乃丙午出生一事是否也一无所知?”
    丙午出生——荣吉惊呼道:
    “她生于丙午年?”
    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
    “是的,这生年也为她带来了诸多不幸。在白菊小姐身上所发生的大小灾祸,似乎悉数肇因于这毫无根据的迷信。”
    这在下可是毫不知情——荣吉说道。
    “噢,应该说若事前知情,在下和店内伙计们想必也全都会把这迷信当真罢——不过此事家父理应知情才是。”
    是么——百介陷入一阵沉思。
    “那么,请问府上是否曾起过原因不明的火?”
    “这——”
    荣吉屏息沉思了一刹那,旋即在惊呼一声后回答:
    “噢,当时的确曾起过好几次原因不明的火。”
    “果然发生过?”
    “是的。仓库和土墙都烧了好几回,幸好灾情并不惨重——不过先生还真清楚呢,这件事连在下自个儿都忘了。”
    果真起了火。
    “其实——”
    百介简短地向他叙述了白菊的生平。
    “原来白菊小姐当初就是被人以引火为由逐出故乡的?”
    “正是如此,想来这些人手段还真是卑劣。白菊小姐就这么辗转从京都大坂流落到尾张,最后还到了江户——”
    吉原大火之后,不知白菊如今身在何处?
    “唉,只因为生于丙午,让她到哪儿去都饱受打击。因此当年逃离贵府,会不会——也和这有关?”
    应该不至于罢。若这儿的人不知情,哪可能设局嫁祸于她?
    由此推测,白菊在这儿似乎未曾因丙午的迷信而遭受迫害。虽然还是起了火灾,但并未有任何人认为这几场火和白菊有关,应可证明白菊在此地“并未”被抹黑成命中带火的魔女。如此看来,会不会是亨右卫门的体贴和真心教她难以相信?想到她先前挥之不去的种种不幸——
    这还真是个天大的悲哀。
    不对——
    “可否再冒昧请教一件事?”
    百介端正坐姿问道。
    这件事非确认仔细不可。
    “白菊小姐的左手——是否少了根小指?”
    “这——”
    荣吉脸上顿时露出了彷佛有根刺卡在喉咙里的表情。
    切指证真情。
    欢场女子的风习。
    “白菊小姐左手小指——是否已被切除?”
    百介再度问道。
    “她的指头‘并没有’短少。”
    荣吉回答。
    平八一听,两眼顿时睁得斗大。
    “怎……怎么可盲目?”
    百介双手环抱胸前,望向榻榻米的边缘。
    “百介先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良顺先生所言属实,白菊小姐理应少了根小指头。不过……”
    “不过什么?百介先生。”
    “娼馆老板娘也没提过切指一事。虽然或许是刻意避免触及——不过如今回想起她说话时的神态,没提起这件事还真是有点儿古怪。”
    “如此说来——”
    “这个——”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铃。
    此时——
    一阵铃声随风传来。
    在座三人悉数转头望向庭园。
    只见水池边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又、又市先生。”
    “噢?”
    平八伸长了脖子望去。
    荣吉先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惶恐地问道:
    “你、你是打哪儿钻进这里来的?前头应该有——”
    “如大爷所见,小的一身贫贱装扮,若打正门而入,恐有辱贵商家门面。因此才冒昧从庭园闯入——”
    话毕又市便屈膝跪下,并行了个礼。
    “小的名曰又市,靠抛撒趋吉辟凶之符为业。”
    “您就是又市先生——”
    平八听到这名字,一脸惊讶地望向百介好几回。
    “各位要小的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又市说道。
    噢,荣吉闻言,旋即走向缘侧。
    “那么,白菊小姐她——人在何处?”
    “噢。”
    又市缓缓抬起头来回答:
    “遗憾之至——她早已不在人世。”
    “先生的意思是——她人已经死、死了?”
    “她可是葬身吉原那场火灾中?”
    百介问道。不是,又市回答。
    “那么——”
    “先生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又市定睛凝视着百介回答。
    “小……小弟怎么可能知道?”
    怎么了怎么了?平八也凑过来问道:
    “百介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这——”
    哪可能。
    小弟哪可能知道些什么?难道是——
    “是的,正是如此。”
    又市说道:
    “白菊在十二年前,于大坂的木材大盘商橡屋第三代少爷清八的婚宴当日,满怀悲愤含恨纵火,自己也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什么!”
    荣吉打着哆嗦喊道:
    “绝、绝无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事实正是如此。”
    话及至此,又市便闭上了嘴。荣吉也随之沉默了下来。
    “白菊小姐早已于十二年前亡故。当年橡屋的清八背叛其纯情、践踏其真心,到头来还为逞一己之快而散播谣言、恶意中伤,逼得她饱受屈辱,最后被迫离开当地。深受伤害的白菊因此怀恨在心,方于清八婚宴当晚前去纵火。”
    “纵火——”
    “是的。自己的人生屡为火所苦,逼得白菊决心以其为寻仇手段,最后也自焚于其中,结束了自己坎坷不幸的一生。”
    “噢,可是……”
    “可有什么问题?”
    “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是的,因此后来那位——”
    “那么,原本要和家、家父完婚的那位——?”
    那位女人又是谁?
    “那女人——乃飞缘魔是也。”
    “飞、飞缘魔——?”
    荣吉一听,整个人倒坐在地上。
    飞缘魔——
    百介不由得站了起来。
    “什、什么是飞、飞缘魔?”
    “飞缘魔乃碍人悟道之邪恶妖魔是也。十年前造访贵府的女人非人,亦非此俗世之物——而是个意图侵蚀贵府老大爷慈悲心肠的骇人妖孽。”
    “非、非人?”
    “是的。若其为人,哪管生得再怎么如花似玉、楚楚动人,也绝不可能导致男人为其痴狂至此。此人之国色天香与绝伦美貌,绝非俗世所能生成。因此即使老大爷为人如此正派杰出,深谙处世之道——”
    又市朝背后的宝殿望了一眼后继续说道:
    “仍难免为其痴醉成狂、经年不愈。除非妖魔蛊惑,否则绝无可能严重至此。”
    这——听来似乎有理,荣吉软弱无力地望向百介。又市继续说道:
    “唐土曾传——有躯体虽已他界,恶念淫欲却依然阴魂不散者,其残留人间之魂魄专与生者媾和。与此死人淫者,精气将为其所吸收殆尽,终将陨命身亡。尚在人世之男女间有道无法超越之障壁,但妖魔则无此限制。因此,一旦为其所缠,将永难摆脱。”
    汉书中的确不乏此类记述。
    不过……
    “不、不过,又市先生——白菊小姐在离开这儿之后,亦曾于他处现身。这该如何解释?”
    “一切——均为该妖魔所化。”
    “难道曾受娼馆老板娘接济的白菊、曾于吉原田圃卖身的白菊——均为该妖魔化身?接客的其实是个幽……幽魂?”
    “正是如此。曾造访此处的、曾于吉原卖身的,不都同样教男人为之倾狂,招来祝融,最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上种种,绝非人力所能为。”
    还真有这种事——
    “白菊小姐生前受尽毫无良心的男人们万般侮辱,斥其为带火瘟神而拒之,因此怨恨累积至深。死后随地狱业火,化为凝人悟道之魔缘徘徊于人世间。可怜贵府老大爷心地如此善良——”
    钤。
    “方才让此哀怨魔缘乘虚而入。”
    “魔缘……”
    原来如此——荣吉向前探出的双手当场僵住了。
    “原、原来她——并非现世生者。”
    “此女之所以于十年前自贵府出走,理由仅有一个。即贵府老大爷信心笃实、掌柜伙计皆勤奋不懈,更重要者乃贵府家运之强劲坚实。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孽缘着实难断。贵府店家的伙计禀报于江户巧遇白菊——代表经过十年,金城屋之运势将再度临危。切记,妖魔总是随节气变化现身。”
    “再度临危——意指这飞缘魔意图再度危害金城屋与家父亨右卫门?”
    “正是如此。”
    又市站起身来。
    而且——他仰头望天说道:
    “今宵适逢满月,为妖魔跳梁之夜——亦为已断旧缘重牵之时。”
    “今、今晚?”
    “还请各位务必谨慎为要。”
    “究、究竟该如何因应——?”
    荣吉草鞋也没套上,便连滚带爬地奔向又市身旁拉着他问道:
    “会、会发生什么事?”
    “灾祸——”
    “什么样的灾祸?”
    “南方将起乱气,贵府中充满一股火难之相。”
    “火难——意即将闹火灾?”
    “而且,令人望而生长之缢鬼将于贵府周遭凝聚。”
    “何谓缢鬼——?”
    “乃诱人步上污秽死路之恶鬼是也。”
    “父——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荣吉高声喊道。
    “御行先生,如今大祸将至,若能辟除此将临之灾祸,即使得牺牲一己性命,在下亦不足为惜。但敝店亦有大群掌柜伙计,个个都有家眷亲属。敝店万万不可起火,倘若此处毁于祝融——近邻一带,不,甚至御城下(注39)亦恐在劫难逃。再者,若情况真将如此,家父毕竟为在下至亲,绝不可坐视家父就此丧命。在此恳求御行先生——”
    又市伸手探进挂在脖子上的偈箱中,取出几枚符咒说道:
    “此符乃专用于辟除荒神(注奶)之护符。请将此符张贴于宝殿周围各建筑之门上。火气——必将由该处降临。”
    又市再度指向宝殿说道:
    “该宝殿——乃特地为召唤妖魔而建。”
    “噢——’
    这栋宝殿的确是为了迎接白菊入住而建造的。
    荣吉收下护符,并将之紧握手中。
    “只要依先生指示照办,便能免除此劫难?”
    又市先是端详了荣吉的表情半晌,接着才回答——无法完全免除。
    “无法——完全免除?”
    “这仅能免除火难,效力顶多避免殃及他人。为防万一,还是应做好灭火准备。再者……”
    又市又从偈箱中取出另一种符咒。
    这次的符咒,百介也颇为熟悉。
    荣吉抬头望去。
    “此乃可封百邪、焚妖魔之陀罗尼符。请将此符——张贴于该宝殿之出入口。如此一来,火气将被封于该宝殿中,不至于‘殃及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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