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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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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军八郎再度心怀感激地摸了摸又市赠与的符咒。
    那小股潜的符咒果真灵验——?即使事实证明似乎真是如此,百介对此还是颇为存疑。
    不过,若只是军八郎一人遭袭,事情还不难解释,但九名精壮的同心和十名小厮,如今都经验了这件怪事——看来他们碰上的还真是这叫做野袄的妖怪。而军八郎因携带符咒得以幸免也是事实。
    这下不信也不成了。
    就在此时——
    组头佐野有斋手持大刀赶到现场。
    亲眼目睹现场的奇态,这统率千人同心中的百人、官拜三十依一人扶持(注38)的组头一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在听到军八郎等九名同心、十名小厮、以及百介的证言后,原本毫不信邪的组头也不得不相信这妖兽果真存在。
    ——这场野铁炮事件就此落幕。


    '四'

    当晚。
    百介应军八郎之请,在此暂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识制作调书。由于其他同心皆因头痛或晕眩无法值勤,组头只得命令毫发无伤的军八郎尽速提出详细的调书。即使碰上的是妖兽,但任凭一匹畜牲愚弄,毕竟有损武家颜面——
    因此,军八郎以外的同心们,均须等候上级发落。
    唯有军八郎无须接受任何惩处。
    但他对这处分似乎甚感不服。
    毕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袭击,也认为出击前请托神佛,对武士而言乃卑怯之举——
    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军八郎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安然归返,并没有立下任何汗马功劳,因此不断重申自己理应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惩处。但上级并没有采纳他的异议。
    组头的判断似乎是——田上之所以能击毙野铁炮,乃是由于军八郎十事前曾报告关于野铁炮的传言。如此说来,军八郎也并非全无功劳。而组头也认为在与貍妖对峙之前请求神佛加护,并非卑怯之举,而是武家应修得的有备无患之德。至于军八郎以外的同心必须接受惩处,是因为即使无神符灵咒可依赖,平日若精于修炼,武艺理应也等同于神威佛功。此次无法竟功,乃其他同心锻炼不精之故。
    而殉职的田上兵部,未经可许擅自入山搜捕,而且不出两下子便为妖兽所杀,虽死但也应追究责任。只是此事乃因为手下同心报仇而起,虽与对手同归于尽,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妖物。最后判定不问其罪,家属也无须接受任何惩罚。
    结果——军八郎因这起事件获得表扬。
    不消说,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当晚,近邻百姓、同心同侪、与地方乡士纷纷前来祝贺,听完一行人击毙妖怪的始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也将百介这位亲弟弟正式地介绍给大家,让他有幸“吃遍”大餐、“饮遍”美酒。来访的同心们笑着搔弄他这个古怪弟弟的脑袋,百姓们也纷纷尊称他为先生,教他听得颇难为情。
    大伙儿闹到了午夜过后始离去,这下才找到时间撰写调书。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军八郎向弟弟道了好几回歉。
    百介的心境则是五味杂陈。
    养母早逝,养父的生意也有掌柜管理,在喜好风流韵事的历代祖宗所留下的古今文书中长大的百介,完全缺乏与血亲相处的经验。因此,百介此刻心中顿时感觉尴尬、亲切杂陈,实难以笔墨形容。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是蟾蜍还是青蛙也呜叫得益发嘈杂。不同于江户蛙鸣的含蓄,这里的蛙类叫起来毫不留情。由于时值盛夏,屋内门户悉数大开,唯一的遮蔽物大概仅剩这顶罩着两人的蚊帐,完全无法阻隔屋外传来的嘈杂。
    军八郎将调书大致准备妥当,已是子时过后。
    就在此时。
    蛙鸣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一片沉寂。
    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盏灯笼火光。
    钤。
    同时遗传来一声钤响。
    “有东西来了——?”
    钤。
    突然,庭园里浮现一团白影。
    “御行奉为——”
    “这嗓音是……”
    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视。
    “大胆妖孽——是来报今日之仇的么?”
    “只是有事须与您相谈——”
    “什么?来者是何许人?明知此处为八王子同心山冈军八郎的官舍,还胆敢登门造次!”
    军八郎说道,一把握起了壁龛上的大刀。
    这下百介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来者乃……
    ——又市。
    “噢——大哥,且别冲动。这位就是……”
    百介死命拉着军八郎的衣袖制止道:
    “这位就是亲手绘制小弟今早交给大哥的陀罗尼护符、法力高强的御行先生呀!”
    “此、此话当真?”
    那张陀罗尼符咒仍在壁龛中,被供奉在大刀后方的三方(注39)上头。
    钤。
    军八郎连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园说道:
    “请问,方才家弟所言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恳请宽恕在下的无礼。”
    军八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
    不过隔着蚊帐,一身白装束的又市看起来一片朦胧,彷佛眼前的人影不过是跑马灯,而非真正的人。
    跑马灯般的男人——又市回道;
    “该致歉的应该是小的。值此时此刻打此处现身,遭人错认为妖魔之辈亦是莫可奈何,理应是在下向大爷磕头请罪才是。但一如大爷所见,小的不过是一介以乞讨维生之御行,如此身分,如此装扮,实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武家宅邸,更遑论打正门而人。因此,还请大爷饶恕小的这般无礼之举——”
    军八郎抬起头来望向百介。
    也不知何故,只见百介点了个头。
    “不过,御行殿下。无论您装扮是否体面,托御行殿下赐予在下的护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为酬谢此救命之恩,还请进来接受在下款待。”
    请大爷不必客气,又市说道。
    “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实乃半分为虚,半分为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陀罗尼咒确为小的所绘。但充其量不过是碎纸一张,毫无法力可言——”
    “但、但是——”
    军八郎慌忙望向百介。
    只是,同样一头雾水的百介也哑口无言。
    “请问,您的意思是……”
    “小的此行——正是为了说明此事而来。”
    “说明——?”
    “是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回答。
    “若依往常惯例,这出戏理应就此落幕。然而,本案事关百介先生的亲兄弟,而且,若百介先生未曾通报小的,此事本将不会发生。再者——”
    又市低头行礼说道:
    “曾闻同心军八郎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时下已是弥足珍贵。因此,小的认为本案万万不可含糊带过,甘冒遭大爷手刃之险,前来交代清楚。”
    “甘冒遭手刃之险——如此严重,可不能置若罔闻。”
    “那么,就请大爷听小的交代清楚。”
    “当然,在下愿洗耳恭听。”
    军八郎说完便坐正了身子。
    此时,随着一阵沙沙声响。
    两个人影出现在又市身旁。
    其中一个是事触治平,另一个则是个比治平个头更小的老人。
    “小的名曰治平。旁边这位老者名曰岛藏,又名野铁炮。”
    ——原来他就是野铁炮岛藏。
    老人挤出一脸皱纹,慢吞吞地介绍道:
    “如大爷所见,虽然如今是年过八十的耄龄,但这位就是直到十二年前为止,乃是于坂东一带肆虐的盗贼,曾贵为蝙蝠组的头目。”
    “什么——!”
    军八郎的双颊开始痉挛了起来。百介也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治平伸手制止道:
    “小的知道这其中有些误会,请大爷保持镇静。小的昔日也曾为蝙蝠组的党羽,听命于岛藏头目。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曾为盗人,如今胆敢在当差者面前表明身分,乃做过相当觉悟,保证绝不脱逃。因此,恳请大爷息怒——静静听小的把话说完。”
    “好罢。”
    军八郎咽下怒气说道。
    “蝙蝠组原为于濑户内一带活动的海盗,平时沿海岸北上,登陆后于内陆建立据点,干了一阵子入夜后的盗匪勾当,再回到船上继续航行,迁往下一个港口,就这么一路迁徙到了常陆,最后进入坂东落地生根。由于有时在海上,有时在山中,属性难分,故以蝙蝠为名。”
    ——属性难分。
    这岂不是和我一样?百介自忖道。
    “虽说盗匪之徒悉数游走法外,即使讲求盗亦有道,也绝非善类。但就此点而言,岛藏头目的仁德可就值得钦佩了。不仅绝不伤人,绝不砸店,钱也不会悉数抢走。见百两抢五十两,见千两抢五百两,总是只抢一半。若遇对方呼救,也只会迅速退避——”
    虽说贼就是贼,治平继续说道:
    “但也因此从未遭逮伏法。只是头目此种做法——在同行之间颇受质疑。”
    “同行……指的可是其他盗匪?”
    您说得没错,治平继续说下去:
    “盗匪其实也是形形色色。譬如到五年前为止曾肆虐江户的茶积尼组,就专门干强 奸妇女、斩杀孩童、烧毁店铺等勾当——”
    “官府正在缉捕这群恶徒。”
    “似乎正是如此。总之,这群恶棍丝毫不知仁义为何物,要想使唤他们,唯有以金钱诱之。但这位岛藏老大,就连此这等恶徒也对其敬佩有加,甘愿听候差遣。只是即使如此,仍有些许败类胆敢贸然挑衅。不过,老大拥有一项对付这种人的法宝。”
    ——就是那石枪?
    百介想起昨夜又市曾说过它是一大威胁。
    有这种东西,的确算是个威胁。不过——
    治平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古怪的东西。
    这东西形状像个短筒,却又有些不大一样,后头还有个状似木槌的握柄。
    “这就是岛藏老大将海盗们自古传承下来的石弓略做改良,可击发石弹的铁炮。”
    “可击发石弹——?”
    军八郎看得瞠目咋舌,霎时一脸惨白地瞄了百介一眼。从他这表情,百介判断他心里想的是——这下可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这代表——”
    这东西“果然存在”。
    田上和滨田的死因——
    果然是人为的。
    那么,下毒手的凶手是——
    “该不会……就是三位罢?”
    请听小的把话说完,又市说道。
    “由于下手不必偷偷摸摸,因此这种石枪极适合用来干海盗这种粗暴的勾当。但就连蝙蝠组内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见它在盗匪同行之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传说中的神器。”
    “原来如此,这武器并非用来犯案——而是用来吓阻?”
    军八郎语毕。是的,治平随之回答。
    “即使没拿来取人性命,也发挥了不小的威吓效果。不过,这种石枪不仅精准度优于种子岛,射击距离也较长,而且以石子充当弹丸,也具有足够的杀伤能力。再加上其乃以野锻冶打造,若有需要随时可展开量产,这就是其被视为威胁的重要原因。不过,世上不乏无恶不作之徒——有些家伙就开始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
    “是想偷取其制作技术么?”
    军八郎一脸不悦地问道。
    “是的,这些家伙似乎打算将这东西售予西国的大名。”
    “原来如此,果真像是恶棍会打的主意。”
    也不知是否有了什么结论,军八郎终于恢复了镇静。不仅如此,由于是恶徒之间的纷争,他下起评语来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
    “当时,也就是正好十二年前,岛藏老大解散了组织,打算过起隐居生活。做这决定的理由有二,一是——”
    治平定睛看着身旁的老人说道:
    “他自认年事已高。当时岛藏老大已经年逾七十,已不再有力气干这行的勾当。二是——”
    治平突然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为了外孙女,老大有个外孙女出世了。”
    噢——军八郎低声喊道。
    “盗匪之流竟然也会成家,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古怪,不过岛藏老大偏偏有个女儿——”
    说到这儿,治平低下了头去。
    这下轮到又市接话:
    “接下来的——他们俩或许很难说出口,就由小的代他们解释罢。不过相信后来的事大爷应该也听过。野铁炮解散了蝙蝠组这件事,很快就在同行之间传了开来。这下大伙儿可就再也按捺不住经年沉积的遗恨。原本个个一副有仁有义的模样,这下看到岛藏老大金盆洗手,就认为也无须再和老大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江湖道义……因此,就强迫岛藏先生交出那铁炮?”
    “一点儿也没错。这些家伙要求找个人继承那石枪的制造法。老人当然是断然拒绝了,毕竟老大根本没任何义务这么做。既然都抽身了,若仍在世上留下祸根,岂不是有辱自己的侠盗之名?于是,这会儿——那些家伙就抓了人质做为要胁。”
    “该不会就是岛藏先生的女儿与外孙女罢?”
    “正是如此。”
    “此等狂徒果真卑鄙!虽为盗贼,也不可如此泯灭天良!”
    军八郎语气激动地说道。
    大爷所言甚是,又市回答。
    “这些家伙拐走了岛藏老大的女儿与外孙女,逼他若要人质活命,就将石枪的制造法交出来。这群恶党背后似乎有治平稍早提及的大名撑腰,这下情况可严重了,老大的决定足以影响社稷将为承平还是乱世。不过,老大最后的选择乃是贯彻一己之信念。”
    “贯彻信念指的是……?”
    “乃坚持盗亦有道,拒绝对百姓造成任何困扰。因此,岛藏老大焚毁了石枪之蓝图与模具,将一切技术悉数烟灭,仅留下这硕果仅存的一支。到头来,岛藏老大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让女儿和外孙女都让人给——”
    “都让人给杀了?”
    噢——军八郎讶异地捂住了嘴。
    “正是如此。老大宁可毁弃传家宝刀,也不愿见其流落他人之手,并下令手下放下屠刀,蝙蝠组就此宣告解散。由此可见,岛藏老大赔上了女儿与外孙女——可谓以肉亲之性命换来金盆洗手。大爷可说此乃因果报应,亦可称其为为恶之代价。只不过,这代价似乎过于昂贵了些。”
    军八郎抿紧双唇,陷入一阵沉思。
    百介认为此时的军八郎大概已经忘却自己的立场,打从心底对岛藏的境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与愤怒。
    不过——又市说道。
    “怎么了——?”
    “有件事倒是十分启人疑窦。其实,石枪的传言或解散一事应该还好,但知道岛藏老大有女儿与外孙女的,即便在组内,理应也没有几人。”
    “也就是,其中必有通敌内奸?”
    “是的,当时曾有两名武士出身者寄身蝙蝠组内。日后发现,这两人实乃与其他组织互通声息之内奸。岛藏老大的女儿、外孙,即为其所拐。”
    “可知两人后来的行踪?”
    “解散时,两人佯装和气地收下岛藏老大的酬谢金后,从此行踪不明——整整有十年完全不见踪影。”
    “唉——实在是太没天良。”
    是的,又市低声回道。
    “掳走岛藏老大女儿及外孙者——其中一人名曰滨田毅十郎,另一人则为田上兵部。”
    又市继续说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先生大哥的上官名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百介拭去一身冷汗,
    军八郎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好一会儿。就连百介都感到如此困惑,想必他一定更为混乱。最后,这个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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