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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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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早已是丧心病狂了呀。不是早说过他心神错乱了么?”
    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那副光景。
    一个见百姓就杀的藩主殿下。
    还真是一幅教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一个狂乱的城主接连行凶——
    “那么,他最后怎么了?”
    “教百姓给杀了呀。”
    “堂堂一个藩、藩主教百姓给杀了?”
    这结局听得百介哑口无言。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接下来的就是这故事最引人入胜之处了,平八挤眉弄眼地说道:
    “见到一个手提染血凶刀徘徊荒野的家伙,有谁会认出他是藩主大人呀?就连百姓也懂得保命求生,看到这种逞凶暴徒,当然得除之而后快。因此——也不知他们是拿了竹枪还是锄头,就这么将他给活活打死了。这下……”
    “大家才发现自己杀的是藩主?”
    若事实真是如此,事情可就严重了。不论事发经纬如何,一个领主竟让自己的领民给杀了,可会成为一桩轰动社稷的丑闻。这可就成了一件攸关藩国——或许该说是幕府、甚至武家威信的大问题了。
    “此事当真?”
    “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不过三谷家从此便告绝后,领地也遭到没收,并被划为天领。”
    不论理由为何,一个堂堂大名遭到百姓杀害,毕竟是个前所未闻的凶案。因此遭废家撤藩、没收领地,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过——
    “这和如今的妖魔诅咒有何关系?”
    难道这妖魔是领主化身而成的?
    这下这租书铺老板才睁大双眼回答:
    “是百姓呀,百姓化成的。”
    “杀了这藩主殿下的百姓?”
    “没错,不愧是考物作家,先生果然是明察秋毫呀,”平八语带奉承地说道:
    “事先虽不知情,但这些百姓们毕竟杀了自己的藩主。哪管是心神错乱还是什么的,藩主终究是个堂堂大名。杀了这种人,岂有全身而退之理?百介先生也知道罢,大名对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而言,可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呀。先生有没有碰上过大名出巡?就连抬个头看一眼,说不定都得被怒斥无礼放肆,落得当场人头落地哪。”
    这话还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不过换个立场来看——哪可能放任这种狂犬般的暴徒四处挥刀逞凶?就百姓的立场而言,
    杀了他不也是情势所迫?”
    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因此官府也没审讯,更甭提问清缘由。毕竟此事攸关武家威信,总不能说滋事的是个大名,就放了这些百姓罢。因此,与事百姓便被当场断罪,悉数被斩首示众。当时摆在狱门上的首级——正好是七个。”
    “七个……?”
    “因为那藩主就是这七人联手杀害的呀。方才我也说过,百姓既无兵器又不谙武艺,只能聚众下手。但想当然尔,他们哪可能死得瞑目?因此,这七名百姓便——化身成了妖魔。”
    “这就是七人御前的由来……?”
    传闻听了整整一年。
    这下——终于能稍稍掌握到肆虐北林的七人御前的样貌了。的确,此传说发源地——西国的七人御前,不论是战死沙场的平家余党、掀起暴动遭处死刑的百姓、抑或践踏神灵圣地而遭天谴的樵夫,其前身均有某种古老传承可供依循。但肆虐北林者则缺乏此类由来,因此原貌着实教人难以捉摸。
    在通常的传说中,七人御前多半仅以灾祸或疾病诱人致死,而非以诸如残杀等手段直截了当地取人性命。作祟妖魔竟能将人斩杀的这种说法,再怎么想都教人觉得不对劲。不过由方才的故事看来,牺牲者的死因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将之视为是妖魔导致人被惨杀,而非妖魔直接杀害,就不再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心怀恶念者一旦置身魔域,该处之恶气将与之相呼应,并诱其为恶。这种情况以妖魔诅咒称之,似乎也无任何不妥。
    甚至堪以死神作祟称之——
    不过……
    “平八先生。若真是如此,即代表世世代代于该地肆虐者,乃当时遭处死的七名百姓冤魂?”
    “应该是罢,”平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这些冤魂或许也可能是遭藩主殿下手刃的百姓化成的。总之,该处还真是个不祥之地呀,想必的确曾发生过什么怪异之事。不过,此类凶事毕竟不宣外扬,或许正因如此,才暂时将该地划为天领。
    看来,幕府是亟欲掩饰这桩由大名所惹出的纰漏哩。”
    ——纰漏。
    如此说来——右近的确也曾提及,昔日统领该地的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并表示由于有此不祥的前例,如今方会出此妖魔扰乱社稷。
    不论原本如何卖力隐瞒,倘若如今因为闹个鬼,导致真相随之暴露,一切岂不流于徒然?平八说道。
    ——不。
    或许真相并非此妖魔所揭露,而是该地的恶念凝聚不散,后世复以某种形式继承之,并为心怀相同恶念者发现而使然。
    即使如此——
    再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也终将枯竭。无论这几人死得有多么冤枉,微不足道的个人怨念,岂有办法在后世记忆中流传上百年?
    “不过,平八先生,或许此事真曾发生,但至今也有上百年了。而且该藩如今已易名为北林,这些冤魂理应早就收手了不是?”
    “的确理应如此。闹鬼哪可能闹上个百年?如此一来不仅该地无人有胆居住,妖怪自己也要给累坏了。”
    “那么……”
    先生想问的,是如今为何又开始出事罢?平八以食指指向百介的鼻尖说道:
    “个中当然有缘由。”
    “什么样的缘由?”
    “当然,这纯属个人推测。答案乃三谷藩之末代藩主,亦即该心神错乱之殿下。据载,此人名曰——噢,有了有了,三谷弹正景幸,而现任北林藩主则名曰……”
    “噢——”
    这下百介想起来了。右近曾提起这名字,记得是——
    “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笑着说道:
    “两人之名同为弹正。”
    “两个藩主同名?”
    “或许此二字并非名字,而是头衔?”
    “事实上,弹正乃弹正台之略,从前的确有此一职,性质如同律令时代(注15)之大目付,想必是位高权重者方能获得任命。不过,如今是否仍有此头衔,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仍有,想必也只是个形同虚设的荣禄官位罢了——”
    如此看来,这理应不是颁与乡下大名的头衔。
    “总之这是名字还是头衔都不打紧,只不过令人怀疑这是否就是此妖魔诅咒传言死灰复燃的原因罢了——至少我是如此推论。”
    昕来似乎有理,但是否真是如此?百介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
    “这应只是巧合罢?”
    “应该是罢。但对肆虐的冤魂而言,反正两者都是弹正,或许又勾起了旧恨,才会再度出来作怪的罢。”
    百介双手抱胸地问道:
    “倒是,现今的藩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呵,平八翻阅起记事簿回答道:
    “北林的弹正大人是么?此人乃前任殿下之弟,当上藩主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儿。不过其兄生来体弱多病。”
    “据说前任藩主是病死的?”
    “先生果然是无所不知。如此形容或许有些失敬,但这位弹正殿下实为妾室所生,直到继任前为止,长年蛰居于江户的大名部屋(注16)。”
    “噢,我也曾听闻其乃由侧室所生。不过,据说前任藩主之正室,便曾激烈反对这位弹正大人继位?”
    前藩主之正室,即曾与小右卫门订有婚约的千代与七佐之小松代藩藩主所生之女阿枫。百介曾听闻出嫁北林的阿枫,在经历这段继位的纷扰后,从天守投身自尽。
    “是么?这我可就没听说过了。现今的弹正大人是个什么样的藩主,我也不大清楚。虽然陈年往事会在平民百姓之间口耳相传,但现任藩主殿下的坏话可没人敢说。只不过……”
    其实平八根本安然处在室内,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环视了周遭一圈,接着又向前探出了身子。百介见状,也随他将身子往前凑。
    “倒是,我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有趣的事儿?”
    “噢,其实也不知这件事该说是有趣还是什么的。总之,也没有什么证据,或许纯粹是出于巧合罢。”
    平八再度开始翻阅起记事簿来。
    “找到了。弹正大人继任藩主后,便将两个打从蛰居于江户部屋时便随侍在侧的心腹立为侧近,一个是名曰楠传藏的近习(注17),亦即藩主侧近。另一个则名曰镝木十内,为徒士组头(注18)之番头。此二人打从寄居部屋时代起,便是与弹正大人形影不离的宠臣。因此……”
    接下来的就是重头戏了,平八说道:
    “不知怎的,这位殿下并未雇用小厮,而是找来两个女人随侍在侧。噢,在我铺子里卖的洒落本(注19)或滑稽本(注20)中,藩主殿下大都被描写成好色之徒,要不就是性喜男色,因此妻妾成群也不足为奇。不过百介先生,听到接下来的细节可别过于惊讶;这两个女人的名字,竟然就叫桔梗和白菊。”
    “噢。”
    这两个名字可有什么问题?百介问道。
    “自菊哩,先生难道没听过白菊这名字?”
    这名字哪有什么稀奇?百介回道。
    “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迟钝哪。”
    半八一改先前的奉承口吻说道:
    “先生难道忘了上回尾张那起案子?”
    “尾张——那起案子?”
    “就是绝世恶女,朱雀阿菊呀。”
    “噢!”
    百介惊讶地喊出了声来。这不就是让那个尾张的富商迷了心窍的恶女别名?这以白菊自称的女人,可是个将男人玩弄于指掌之间,摄其精、诈其财,将人给榨干后还将之烧成灰烬的蛇蝎毒妇。
    “倒是,也记得又市先生曾提及白菊如今于北林领内栖身。不、不过平八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这恶女如今已成了一介大名侧室……?”
    平八颔首回答:
    “虽无任何证据,但先生可记得金城屋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白菊后,是如何形容她的?”
    这百介可就记得很清楚了:
    “她看来不像是嫁人武家或商家为妻,也不像在哪儿干活、或在花街卖身。不过,装扮并不贫贱?”
    没错,平八捻指作响地说道:
    “如此打扮或许有点教人难以归类,但若说是大名侧室,岂不是颇为相称?”
    百介虽不知大名的侧室都作何打扮,但想必看来必不贫贱,亦不似正房妻室。
    “据说弹正大人对这侧室宠爱有加,因此打从蛰居江户时期起便让她随侍在侧。因此那回船盘商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的,或许真是她没错。”
    这的确不无可能。
    百介才刚如此附和,平八又迫不急待地继续说道:
    “上回那位小股潜先生不也曾提起,七、八年前还有个和朱雀阿菊齐名的恶女,名曰白虎阿梗,性好勾引男人,啜其生血,并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若我没记错,此两人在六年前便突告销声匿迹。依我看来,阿梗与阿菊,即为桔梗与白菊无误。”
    平八自信满满地凑过脸来说道。
    “两个恶女都成了大名的宠妾?不过,此二人虽深谙勾引男人之道,但也不至于勾搭上远方藩国的大名罢。”
    “百介先生难道忘了么?”
    平八语带揶揄地抬起下巴说道:
    “阿梗与阿菊四处犯案、恶名昭彰的时期,弹正大人仍于部屋垫居,人可是尚在江户哩。”
    原来如此——人是在江户勾搭上的,在弹正继位后再随其一同迁居北林。这下这两个恶女为何在突然间销声匿迹,也就解释得通了。
    “如此说来,弹正大人岂不是被她们俩给诓骗了?”
    应该是罢,平八一脸满足地说道:
    “同时教两个威震天下的恶女给缠上了,可是连命都难保呀。如今弹正大人已是病入膏盲,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
    “他真、真的病了?”
    “而且看来还病得不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百介先生,如今正值参勤交代(注21)时期,但是弹正大人却尚未现身。江户屋敷从上到下正为此困惑不已哩。虽不知上头这下子是什么情况,但似乎已收到了藩主得了急病的通知。”
    难道不觉得其中似有蹊跷?平八蹭着鼻头说道:
    “看来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哩。”
    “原来如此。”
    一个个零星线索的不祥巧合,构成了极为不祥的揣测。
    但这些线索依然凌乱琐碎。
    ——似乎还缺了个什么。
    百介不住思索着,接着突然想起了阿银。
    阿银究竟打算到北林做些什么?
    小右卫门是否和此事有关?
    又市如今又在何方?
    先生,先生,平八向百介喊道:
    “在发什么呆呀。倒是,百介先生不是也想打听那傀儡师小右卫门的事儿?”
    “是呀。”
    平八于去年造访北林时,曾与小右卫门会过一次面。由于有此因缘,百介便顺道委托他代为调查小右卫门那如谜的身世,顺道理清一些与定居江户时的小右卫门有关的传闻。
    平八又抓起一只豆沙包。到头来他吃得比百介还要多。
    “我这趟上两国,可不是只为了买这豆沙包。虽然小右卫门的真实身分根本不是我这种干正经生意的打听得来的,但表面上的身分可就难不倒我了。毕竟傀儡师坂町小右卫门,也算是一号小有名气的角色哩。”
    “真有点名气?”
    “可以这么说。此人昔日曾因雕制的傀儡头栩栩如生而备受好评。有人声称出自小右街门之手的傀儡会在夜里开口说话,亦有人指证其会流泪,诸如此类传闻可谓不胜枚举。不过,真正让小右卫门名盛一时的,还是非九年前轰动社稷的生地狱傀儡刃伤莫属。这件事百介先生不也曾经提过?”
    “是呀,因此你才会上两国?”
    “没错。上回听先生提及,我才想起自己也曾参观过这场展示,毕竟当时实在是广受好评。其中的傀儡也的确是栩栩如生,看得我有两、三晚不敢于深夜如厕。但这场展示也因此遭到取缔,据传小右卫门也就此从江户销声匿迹。”
    “据说举办者被勒令生意规模减半,小右卫门则遭处铐手之刑。”
    其养女阿银是这么说的。
    “结果的确是如此。但理由是……”
    “不是败坏风纪么?”
    “噢,话是如此没错——但我这回发现真相其实并不全然是如此。这场展示并不只是乱了风纪,其实还真的惹来一场天下大乱哩。”
    “天下大乱?”
    “那些逼真的傀儡,呈现的是时下流行的无残绘(注22)般的残酷景象,是不是?”
    “没错。”
    这场展示的宗旨,乃是以傀儡重现歌舞伎读本等故事中的残酷场景。
    不过,内容并不似通常重现歌舞伎经典场面的展示般温和,而是力求活灵活现地呈现出地狱般的残酷景象。其中的傀儡并未经过任何增添戏剧性的浮夸修饰,离制重心全摆在逼真呈现令人不忍卒睹的血淋淋杀戮画面上头。
    “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受了什么感化,还真有傻瓜看了那场展示后真的杀了人哩。而且还不是只杀了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当时倒是听过这传言。
    当然,毕竟已是九年前的往事了,详情百介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当年自己认为那不过是一则流言。虽然有这种说法,但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
    “那不过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散播的流言罢?”
    我原本也如此认为,听百介这么一说,平八也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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