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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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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樫村以皱纹满布的手掩面说道:
    “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哪配当什么城代家老?本藩现下之所以濒临覆灭,都得怪在下的无为无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应得。未能保护阿枫夫人的在下、同样未尽保护之责的众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领民们——全是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毕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将夫人逼上绝路的凶手。”
    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
    “不过,家老大人……”
    樫村缓缓放下掩面的手。
    “何事?”
    “倘若阿枫夫人的死因并非自尽——将会如何?”
    “岂、岂有这可能?大人可有任何根据?”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大人与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枫夫人实乃……”
    死于该伙人之手。
    “镝木、白菊两人……?”,
    “之后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
    “如……如此说来,阿枫夫人难道也是……这、这怎么可能?”
    樫村双手拄在被褥上,语带呜咽地问道:
    景亘殿下他……还说了些什么?”
    “藩主殿下还表示,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并嘲讽死人哪还能做什么,若要取其性命,尽管放马过来。”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樫村不住摇头,并喃喃自语地感叹道:
    “冤魂复仇这种事,是真可能发生的。”
    “而阿枫夫人——果真现身了?”
    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现身,据说就是在这位家老的寝室。
    亦即出现在这栋宅邸内。
    樫村颔首回答:
    “在下不仅亲眼看见了阿枫夫人,也亲耳听见了阿枫夫人的声音。不过在下之所以坚称真有冤魂现身一事,绝非基于此一亲身体验。”
    “那么——是因何故?”
    “不分城内家臣、城下领民,个个对此事均深感内疚。而凡心怀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见此类幻象。若仅有一、两人瞧见,则或许纯属虚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见其形、闻其声,并因此对其畏惧不已——必可证明其绝非幻象,到头来也真可能发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之灾厄。这就是报应。大人说是不是?”
    “不过就小的所见,藩主殿下似乎未怀一丝愧疚。如此看来,不就如其所言,世上并无冤魂作祟一事?”
    “这……”
    “樫村大人。”
    百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恕小的无礼直言。藩内所有臣民,或许果真为背负将阿枫夫人逼上绝路的罪孽,个个深感愧疚。不过——”
    不过……
    “——最应为此事心怀愧疚的,岂不是藩主弹正景亘旦大人?最为阿枫夫人所痛恨者,理应为藩主大人与其侧近。倘若亡魂现身一事属实,阿枫夫人岂不是找错了报复对象?岂有领民、藩士、以及榴村大人得成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
    “此言或许不无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难,其家臣、领民——本来就有共同承担劫难,以为救主之义务。”
    “这不过是武家精神,不应强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
    再者……
    “假使夺了义政公性命的是现任藩主与其侧近,不,甚至诛杀年轻姑娘并嫁祸予阿枫夫人、进而杀害夫人亦为现任藩主所为,情况可就有所不同了。诸位忠臣理应效忠者,应为藩主义政大人,难道从未怀疑弹正景亘大人即为觊觎藩王宝座,进而谋害明君的奸贼?”
    “绝非如此!”
    樫村低头高声喊道:
    “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从未觊觎藩主宝座。”
    “但他毕竟将义政公给——”
    “此、此类作为之动机,绝非肇因于对藩主宝座有所觊觎。山冈大人,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错。”
    樫村羞愧得当场趴下了身子。
    看来他似乎忘了武士应有的矜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樫村长叹一声解释道:
    “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对前任藩主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
    “是的。只因义政公为人温厚聪颖,即使阳寿将尽,依然心平气和,力图匡正饱受财务窘况所迫之藩政——在在教景亘公难以忍受。”
    “这是何故?如此听来,前任藩主岂不是位英明贤君?”
    “没错。说来义政公的确是位明君。不过,景亘公于日后曾言——濒死之人,岂有不号哭之理——”
    “什么……?”
    “景亘公表示,即便贵为大名或是将军,濒死前必然要为死亡的恐怖高声号哭,凡为人者均应如此。但义政公天生体弱多病,于成长岁月中随时与死亡比邻,对此想必是早有觉悟。只是,景亘公对此就是无法理解。”
    “因此方会下毒?”
    “对阿枫夫人亦如是。夫人对义政公可谓鞠躬尽瘁,绝不仅止是表面工夫。即使在义政公殁后,其心意似乎仍是丝毫不改。这教藩主殿下——”
    难道这也教他看不顺眼?
    “因此,藩主殿下的作为——绝非出于对藩主宝座之觊觎。”
    “但这也没因此就有资格取人性命的道理罢?光是看、看不顺眼就杀人,岂不是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不过……”
    “再者,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之所以对亡魂毫无畏惧,是否可能因坊间传为妖魔所犯下的惨案,实为藩主殿下所为?或许残杀领民之真凶,正是……”
    “荒……”
    荒唐,不可放肆——
    樫村双肩不住颤抖着,接着又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喃喃说道:
    “方才不也说过,这一切均是在下樫村兵卫的错?”
    “家老大人有哪儿错了?”
    “有的。”
    樫村平身回答:
    “凡本藩所遭逢之灾厄,以及藩主殿下所犯下之暴行,在下樫村兵卫均难辞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残杀无辜确为事实,但将之归类为妖魔诅咒所致亦绝不为过。不,若说这些惨祸本身即为妖魔诅咒,亦不为过。”
    “樫村大人,忠臣事君亦应有个限度。大人无须承揽分毫罪责。”
    “山冈大人有所不知。藩主殿下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的确全都是在下的错。”
    这下樫村终于回复了武士应有的尊严,端正坐姿面向百介说道:
    “如此下去,本藩终将覆灭。人心退废、治安败坏,藩政早已是破绽百出。相信大人亦曾听闻,已有非人所能理解之灾厄发生——”
    那几个乞丐的确曾提及鸟居坍塌、川鱼尽死等情事。
    “没错。本藩有一流贯领地中央之阎浮提川,先日河中鱼只竟悉数……死亡。先前亦有落雷击中北林家菩提寺,导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惨遭破坏殆尽。”
    “墓地遭破坏殆尽?”
    “再者,镇守领内之金屋子神社,亦有鸟居坍塌之情事。一切灾厄,均为阿枫夫人显灵所致。这下领民们悉数为之震慑,纷纷开始求神拜佛,并臆测必将有更为骇人之灾厄来袭。不过依在下之拙见——这实为阿枫夫人赋予大家的最后机会。”
    “最后机会?”
    “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显灵后,原本恣意为恶的领民由于对阿枫夫人心生畏惧,竞也个个变得恭笃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转为明确的恐惧,再化为敬畏,到头来竟也教神佛重返领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笼罩城下的暴戾之气终于得以消散,暴动与劫掠亦悉数止息。”
    “噢——”
    ——原来这才是真正目的。
    又市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目的原来是抑制领民的暴行与城下的混乱。
    诚如樫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确有收束民心之效。不过这光凭恐怖,可是无法办到的。教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毕竟不等同于出于崇敬之心的平服。
    七人御前终究是他国妖物,上溯百年之古老怨念亦不过为陈年往事,凭着类看不见的东西,绝收不到任何效果。哪管有多凶暴、多骇人,若不见妖魔形体,只会徒增人心之混乱与不安。
    欲使众人自心怀畏惧转为虔敬自诫,必须清楚描绘出恐惧对象,并明确展现其慑人威力。为此,又市赋予了这妖魔名字与轮廓。之所以让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阿枫公主亡魂——亦即御前夫人在此时显灵,正是为了达成此一目的。
    而且,阿枫夫人所为,并非仅止于报复——樫村说道:
    “夫人实乃忧虑本藩现状才特地显灵,为众人指点迷津的。”
    “指点迷津?”
    犹记平八曾提及该亡魂指名继位藩主一事。
    “没错,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枫夫人英灵所指名之继任者,并办妥继任所需之一切手续。”
    “噢?”
    难不成江户屋敷内真有此人?
    “可有任何标记?”
    “的确有。据说奉派前去求证之使者亲眼瞧见,该名藩士背后果真有灵光照射,并有阿弥陀如来于众藩士眼前显灵,伸手指向该名继任者一事。多人见证此事,看来果真有神佛加持。”
    “此、此事可当真?”
    “完全属实。看来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达成协议,敬邀此人正式成为北林家养子,并赶紧以藩属主景亘患病为由,向幕府禀报将由此人继任藩主一事。当然,此人实为区区一介藩士毕竟无法据实以报,故表面上仍须伪称此人为义政公之私生子。”
    “不过,对藩主殿下该如何交代?”
    “此事——藩主殿下当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报纯粹出于在下一己之独断。不,除了山冈大人之外,此事仅有少数重臣知情。”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
    一个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绝无可能向阿弥陀如来的意向低头。
    殿下当然不可能同意,樫村回答道。
    “樫村大人您难不成正意图切腹,以明对此事负责之志?”
    “正有此意。”
    “万、万万不可,恕小的直言……”
    家老大人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切腹自裁绝无可能软那死神乖乖低头,只会掀起又一波腥风血雨的斗争。
    “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绝无可能接受此一安排,甚至可能祸秧其他家臣……”
    “山冈大人。”
    樫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也应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数度提及,一切过错,在下均难辞其咎,真正教藩主殿下怀恨在心者,仅有在下樫村兵卫一人。无论如今危害本藩之灾厄为何,均肇因于在下昔日的所作所为。因此,阿枫夫人方才选择于在下眼前显灵。”
    樫村挺直背脊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于在下下定决心切腹明志的当头出现,看来冥冥中确有因缘。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愿意听听在下这老糊涂的一番傻话?”
    “大人请直说无妨。”
    语毕,百介也端正了坐姿。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在下曾于年幼的景亘大人眼前——手刃其母。”
    “什么?”
    “此乃奉当时藩主义虎公本人之命。”
    “前任藩主为何下达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义虎公对景亘大人疼爱备至?”
    “这事即肇因于此。义虎公对嫡子义政大人百般疏远,仅将景亘大人——不,虎之进大人当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当然,城内亦因此衍生出诸多冲突。当时前任藩主之正室犹健在,因此虎之进大人之母亦曾遭残酷迫害,众人皆指其不顾一己身分之卑贱,竟怀了藩主殿下之骨肉,并质疑其图谋侵占北林家之权位。”
    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于此类执着?
    百介抿紧双唇心想道。
    “然而,其母绝无任何不良居心。正因无此邪念,于是便被迫遁逃。”
    “遁逃?”
    “想必是认为自己母子俩已成北林家之祸种。”
    樫村眉头深锁,闭上了双眼继续说道:
    “某夜,虎之进大人之母带着虎之进大人自城内逃离,意图亡命他国。义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来在下如此交代……”
    将两人给逮回来——
    若胆敢反抗,则可迳直斩杀其母——
    但务必确保余儿平安归来——
    “欲逃离本藩,仅有一条路可行。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携稚子,欲穿越险峻岔路必是至为艰难。近天明时分,这对母子终究在折口岳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带为在下给追上了;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曾听闻该处?”
    此处百介当然知道。
    就是昨晚事发之地。
    “当时天色将明,但岩石竟发出咻咻声响,听来的确宛如阵阵啜泣。在下眼见虎之进大人正于岩阴下休憩,其母则随侍其侧温柔看顾。在下一现身,虎之进大人即清醒过来,欢天喜地的直呼兵卫、兵卫。”
    “樫村大人——”
    一滴泪水,自樫村紧闭的双眼淌下。
    “犹记藩主大人——亦即虎之进大人,当时笑得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张开一双小手对在下表示——今将偕母远行,兵卫也一起来罢。其母则紧抱着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咱们母子俩罢。若您还是个人,就放了咱们罢。”
    接着樫村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在下便……”
    遵照主君之命——
    “手刃了该女——”
    “樫村大人——”
    只见一道泪水自樫村的脸颊滑落。
    “樫村大人所背负的辛酸——”
    实在超乎常人所能想像。尤其是百介这等人,更是无从理解。
    毕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对武士而言——恪遵主君所下达之命令,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这道理只会教百介感到不可思议。
    但樫村却摇头说道: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在以武士之身尽一己之义务前,竟然忘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人性。”
    语毕,这年迈的忠臣捶了膝盖几记。
    不禁教人想起右近也曾这么做过。
    “当时,藩主大人浑身沾满其母所溅出的鲜血。或许是在下心生怯弱,该女并未立即断气,在下只好持续挥了好几回刀,最后才铁着心肠,硬是解开了藩主殿下紧抓其母的手,一把将直哭号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的藩主殿下给抢了过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为何朝母亲大人挥刀?为何杀了母亲大人?不论藩主殿下如何哭问,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后,义虎公仅表示在
    下做了件该做的事,在下也为完满达成任务大获表扬。”
    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亲的凶手,被下令斩杀母亲的父亲……大肆表扬。
    事后,樫村继续说道:
    “藩主大人的眼里,就开始有了那无以名状的眼神。”
    他那眼神——
    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
    看来完全不像人的眼神——
    田所曾如此说过。
    “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后将舍身护卫虎之进大人——亦即藩主殿下。但对藩主大人而言,在下毕竟是个弑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径是如何邪门乖张,在下终究难辞其咎。毕竟在下的所作所为,曾教藩主大人伤心欲绝。”
    “但樫村大人——”
    “山冈大人,在下的所作所为如此泯灭人性,如今也该遭到报应了。实不相瞒,那死于……死于在下刀下的女子……”
    此时传来一声远雷。
    “曾为在下之妻。”
    雨势骤然转强,百介的听觉也为猛烈的雨声所吞噬。
    只见雨滴飞沫从敞开的缘侧溅入房内。
    “因此,山冈大人,藩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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