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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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他!你别放在心上!”钱云开了话匣子,说了他父亲的许多不是,用语相当刻薄,“他最恨别人高过他,也恨别人收藏的书多于他,说什么‘要饱早上饱,要好祖上好’!还说这都是为了我!”他不屑地笑了笑,“我才不稀罕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当马牛。他认定我没出息,哼!人各有志!”
河东君没料到钱云能有这样的见地,难得,难得,他一点也不愚笨,世人太不了解他了!他只不过不愿像他父亲那样生活,也不愿走他父亲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他有他对生活的见解,这是一个有骨气的男儿,是可以引为知己的,河东君顿觉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觉另眼相看了,她再次举杯说:“公子,令尊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来,喝酒,说些快乐的事,对酒吟诗,好吗?”
一听说作诗,钱云的头就摇得像货郎鼓样,回答说:“哎呀呀,不行!不行!我最怕读书,你就别提作诗了!”
河东君问:“你不爱读书,平常在家做些什么呢?”
“我要做的事情可多呢,骑马、射箭、打拳、炼丹。”他说到这些字眼时,眼睛放射出一种光芒,浑身也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河东君笑了笑说:“公子虽然不爱读书,喜欢习武也好,俗话说,‘武能安邦’,只要有一技之长,同样能为国家效力,”河东君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自叹道,“只恨我空怀男儿志,却不能为国分忧!”她想,像钱云这样的青年,假若有人引导,他会走上一条报效国家之路的。她想尽己之能来疏导疏导他,她一仰脖把杯内的酒喝了,鼓了鼓勇气说,“公子,我有一言相进,不知愿听不愿听?”
“尽管说吧。”他回答着。
“公子虽为文官之后,但不想习文,何不去拜一良师,专习戎武,将来也好报效国家,做番事业?”
钱云连连点头应诺。
“公子有这个向往,柳隐愿为你荐一名师,桐城孙武功,剑术举世无双,可谓莫邪干将再世,他是我友人,正在天马山授徒习剑,你可去找他。”
钱云眼睛放出异彩,连声道谢。
河东君指了指墙上她书的子龙《别录》说:“‘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陈卧子先生欲求一个民富国强的清明吏治之世,柳隐相信公子也会有个愿将肝胆酬国忧之志。”
钱云向《别录》望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睛,他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似的,有种难言的隐痛在困扰着他。
河东君以为自己言重了,为了安慰他,她走到书案边,从抽屉内拿出一把白米扇,随手题上:“大丈夫以家食为羞,好男儿志在报国!与钱公子互勉。”她将扇子递给他,说:“作个纪念吧!”又给孙武功写了封短简,让他前去拜师。
“谢谢!”他小心地将扇和书牍放入袖中。
“柳隐还有一事劳驾公子,”河东君从书案上拿来钱横忘了带走的指环,“请代交给令尊大人,并盼公子转告令尊,只要令尊不再与我柳隐作难,今日之事,盛泽之事,除你我之外,决不传与他人所知。假如……噢!我想令尊大人自会权衡此中利弊的。”她喊来阿贵吩咐说,“持灯送公子回府。”
钱云迟疑地站起来说:“学生一定转达,请河东君相信我。”
河东君见他有依恋之色,便说:“今晚乃中秋佳节,令堂大人定在等候公子团聚赏月,恕我不久留公子,请早点回府吧!”
“我这就告辞。”钱云嘴里说着却没有移步的意思,欲言又止。
河东君惟恐他酒后失态,语气严肃地说:“公子,天色不早了,快请回府吧!”
他突然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我听阿爸说,陈卧子先生……”他没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顿时,河东君的心好像被人拽出了胸廓,一团不祥的乌云向她涌来,她忙追上去:“公子,卧子他……他出了什么事吗?”
钱云垂头不语。
“快说呀!公子!”她的嗓子都变调了。
“他落选了!”
河东君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跌坐在船板上,喃喃自语:“落选了!落选了!……”
第二部分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第29节 听钟鸣
河东君像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态,从未有过。吓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已经迈上跳板的钱公子也反身回到她的面前,惶恐不安地说:“真抱歉,怪我多言!也许……纯属讹传。”他拍了下头,懊悔不已,“唉!都怪我,不该乱说,让你……”
河东君已意识到自己太失去控制,连忙借助于阿娟的扶持站了起来,自我解嘲地笑了下说:“柳隐酒后失态,让公子见笑了。”她的笑里夹着苦涩,“承蒙公子透给我这个讯息,柳隐不胜感激!公子好走。”
阿贵送走了钱公子,河东君倚着阿娟回到舱中。她斜靠着窗口,孤月一轮在浓淡不定的云层里出没。没有浮云的远空,显露出萤火虫似的数点淡星,无力地、时有时无地闪烁一下。它们仿佛也畏惧秋夜凄冷,正在沉迷迷地打着盹儿;平日频繁往来于潭上的舟楫,也没有了踪影;惟有叶子变白了的柳林,依然伴随着她。起风了,柳枝被吹打得你撞我碰,发出阵阵悲鸣。中秋之夜,对许多人来说,是充满了温馨和柔情,可对于漂泊的他们,只意味着更多的凄凉。河东君此时整个心儿都装着愧悔和忧虑。她理解子龙,他虽然没有把功名利禄看得多么重要,可是,对于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读书人来说,他对这次会试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把它视为酬志展才的机运!一个志士失去了用武之地,即使他再有报国之心,再具宏图大略,也只能空怀遗恨!他曾经信心百倍,他能战胜失败在他心里产生的困境吗?她的心遽然紧缩起来:他是由于她才落第的!为取消钱横对她的驱逐令,他们四处奔走,推迟了行期,耽误了试前准备;临行前,又出现了那纸制约她的文告,怎能叫他放心离去呢?又怎能叫他思绪集中,一心投入会试呢!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才人,不是心不在焉,怎么会落第呢!都是因为她!她是罪魁祸首,她对他犯下了深重的罪!无以挽回的罪,对他欠下了无以偿还的债!她痛悔不已!如果当时她悄悄离开了松江,他是决不会落第的。她的心上像有把小刀在划割样疼痛。如果能用生命来抵偿、来挽回子龙的落第,她也决不犹豫!现在她恨不能化作一阵清风,一片白云,去到那遥远的北国,安慰他。像他这样的才子总会遇到识才的伯乐的。可是,天遥地远,关山阻隔,她满腹柔情,一腔悔恨,如何才能让他理解?他会不会从此丧失信念,一蹶不振?他会不会在绝望时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来?
天上的星啊!你别打盹儿,求你睁开眼睛代她去看看他!你的眼睛为何只眨了一下又闭上了呢?是不是你不忍睹他的惨境?他发生了什么不测的事吗?
河东君越想越邪,好像子龙已出了事似的。她痴痴地望着远空:“难道我的命真比纸薄?连一个知音都不相容?生活对我为何这样的不公平?卧子啊!柳隐不求你高官厚禄,只求你平安归来!我这颗心,才不会因愧悔而死。现在,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她这么自问着。一个流浪的女子,能帮上他什么忙呢?她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求上苍保佑他。
她慢慢移动步履,离开了窗前,走到洗脸架边,撩起一捧清水洗净手,点起几支香,插在香炉里,又把香炉捧到窗前,默默地跪下去,她微合上眼,低垂着头。
阿娟也无声地跪到她的身旁。
她们谁也没有道破心中的祈愿,但她们用的是同一个词,愿他“平安”!
期待是痛苦的,痛苦的期待又是那么漫长啊!除夕过去了,新春也快过去了,仍然没有得到他的讯息,河东君焦虑万状。
“陈相公回来了!”阿娟像一阵风飘进舱里对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河东君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她是那么惊喜,又是那么不敢相信。
“阿贵对我说的。”
河东君像一道闪电闪到了阿贵面前,急不可待地问:“陈相公回来了吗?”
这时,阿贵正坐在船头,呆望着湖水发愣。他还在想着早晨碰到陈相公的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又不敢将郁结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早上,他提着头晚摸的鱼儿上市去卖,在南门内新桥边,他刚做了一笔买卖,抬头将鱼递给买主时,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住了。“陈相公!”他惊喜地高叫了一声,手里的鱼落到地上他也没在意,他只想着,这下好了,爱娘的心也可放下了,病也会好了!他们也不会整天提心吊胆为他担忧了。
那人听到喊声,惊觉地回了下头。那个非常熟悉的面孔,虽然清瘦了许多,但阿贵认定,千真万确是陈相公。他又情不自禁地高声招呼着:“相公回来啦!”
可是,那人的头已转了过去,很快地挤进了人群,消逝在人流中了。
阿贵怔怔地站了良久,竟忘了做生意。他真想不通,难道人情真的淡如水,人那么健忘?数月前,几乎是不隔天日来他们船上,他不知送过他们多少次,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天哪!可怕,人心难测!
回到船上,他告诉阿娟陈相公回来了,谁知阿娟没听到头尾就那么快地告诉了爱娘。怎么回答她呢?倘若如实说来,一定会增加她的痛苦。他装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反问道:“你说谁回来了?”
“你装什么样?陈相公呗!”阿娟跟在河东君后面说,“你听哪个讲的?”
阿贵感到很为难,便撒着谎说:“路上听到的。”
“你也不跟上去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娟不满地嗔怪着,“死人!”
阿贵只得低下头,无语地承受着阿娟的指责,又把视线转向水面。
河东君却连声说:“只要陈相公平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不要责怪阿贵。”
阿贵的心仿佛承受着皮鞭的抽打,他悔恨自己当时没有追上去对陈相公说:“爱娘等你等得好苦啊!”
“怪事,回来了也不来打个照面!”阿娟愤愤不平地说。
河东君却笑着握起阿娟的手,说:“他会来的!”
可是,他却没有来。最初几日,河东君还以他刚回来事情多的原因来安慰自己,后来,她也不自信了!难道来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吗?男人的誓言就那么靠不住吗?短暂的别离就抹去了烙在他心上的印记?他后悔同她交往了吗?她不相信子龙会是那样的男人!可是,他又为何不来看她呢?哪怕只见上一面,让她诉诉自己的痛悔和疚愧也好呀!
普救寺的夜半钟声响了,传到她耳中,显得是那么沉重,空冷,像一个失偶女人恸哭的余音。河东君愁肠寸断,无以从忧愁中解脱,提笔写了首《听钟鸣》。
写好后,竟不忍卒读。是自己影响了他的前程,人家悬崖留步,我何必自作多情呢?她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地下。
可是,情感这个东西却不能像扔纸团那样容易扔掉的,子龙的面影却老是浮现在她的面前。他那深情的注视,那无言的关切,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早就刻印在她的脑纹上了!能随便抹得掉吗?不,她并没被他抛弃!他不会抛弃她的!若连这一点都不相信,那还称得起什么知音?她相信,除了落选的痛苦,他一定还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可是,到底是什么使他不来见她呢?是自感无颜见她,还是犹恐受到她的冷漠?笑话,爱就是牺牲,何况他是为她牺牲了如同生命样的功名!她不是世俗的爱虚荣的女人,他若是那么看待她,那就太不理解她了,那是对她的侮辱!她将毅然地不见他!像对徵舆那样!她绝不允许她所爱的人这样看待她。她一生别无所求,爱的是才,爱的是大丈夫的志气,求的是理解自己的知音!哪怕他一生落寞无仕进,只要他能真诚地待她,她的心也将永远属于他。她相信子龙理解她。知音难得,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应该勇敢地去追求,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去找他去!可是,上哪儿去找他呢?上他的家?一想到他的家,心里就像吹进了一股冷风,周身就有种凉透之感!他的不能来相见,是不是与这个家有关?在世人的眼里,她是个出身不好的女人,一个卑贱的、征歌侑酒的娼妓!他们的爱情,能善终吗?想起陈夫人的目光,她就有点不寒而栗!但她知道,子龙这个时候,也许最需要她。只有她,才能帮助他度过感情上最寒冷的时日;只有她,才能慰藉他的失望;也只有她,才能鼓起他求索的信念风帆。这不是她自我矜夸,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一想到自己能给子龙一点力量和帮助时,不由得胆也壮了,她想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初春的早晨,人们醒得特别晚,河东君却赶在黎明之前起来了。
透过昏蒙的曙色,她见到跳板已稳当地架上了驳岸。难道还有比她更早的人吗?也许是阿贵起早卖鱼去了,不可能是昨晚没有收起来吧!船伯是不会疏忽的。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悄悄地向普救寺方向去了。
阿娟每天都准时来给她收拾屋子,这天却意外地发现河东君不在舱内。这么早,她能上哪里去呢?她挥起扫帚扫地,一个揉皱了的纸团从船拐滚了出来。
她捡起一看,是河东君扔掉的诗稿,她虽然不能全懂,可是,那明明写着“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的意思不是很清楚吗?近来,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沉闷不语,明白不过,都是为了陈相公。“那些个该死的酸文人!”阿娟愤愤不平地骂道,“求爱时说得比什么都好听,一旦骗到了女人的真心,又神气了!呸!不值得!”她把纸团又扔回地上,用劲踩了一脚。“害得我家爱娘好苦,一片真心反倒成了驴肝肺!”
她突然伫立不动了,这事怎么出现在陈相公身上呢?他可不像个薄情人!她又把纸团捡了起来,沉思着。
“阿娟!”
她吓了一跳,转过了身。
阿贵头上冒着热气,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阿娟没好气地嗔怪着:“是老虎追了你还是怎的?吓了我一跳!”
阿贵兴奋地说:“我见到了李相公,也知道陈相公在哪里了!”
阿娟转怒为喜,急切地问道:“怎么找到的?”
说来话长,自那天与陈相公失之交臂后,阿贵愧恨不已。他知道河东君非常希望见到陈相公,自己当时却没有追上去拉住他。他决心要找到陈子龙。
他先去了陈相公家,门房告诉他,他们家相公不在家,但也不告诉他现在在何处。阿贵想,既然那天一大早他就从内新桥上走过,他就有可能住在内新桥附近。从那天起,阿贵每天清早都上内新桥卖鱼,眼睛不住地在人群里搜索。也许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吧!他没等到子龙,却等到了李待问。他追上去拽住他说:“李相公,几时回来的?”
“昨日方归。”他问阿贵,“你家爱娘好吗?”
阿贵带点不悦地说:“她日日烧香求相公们平安回来,都快要急疯了!”
“陈相公不是早回来了,他没告诉你们,我稍后回来?”待问不解地说。
“他还没泛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