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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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担心河东君介意,不肯来呢!”
夫人笑了,“这好办,我亲自去请她,她……”
汪夫人的话未说完,就被她的贴身丫环打断了,她手里擎着一封信,从外面急急地走进来说:“横山那边送来的,要我速速交给老爷!”
汝谦匆匆看过河东君的短笺,就递给夫人说:“不知又出了何事,我这就去看看。”吩咐丫环,“传话备船。”
雨停了,天空现出了花花阳光。门人见了主人,迎出来行礼问安。汝谦向他道了乏,就往河东君借住的西小楼走去。
汝谦来得这么快,河东君被深深感动了。她抑制不住感激之情,迎上去向他行了个大礼:“先生,救救柳隐!”
汝谦惶然,不知出了何事,他握着她的手说:“只要是弟之所急,汝谦愿肝胆相助!是为择静地之事?”不等回答,他就将汪夫人的意思向河东君说了。
“不,弟已改变主意,就住此地。”
“为何?”
不搬进他家去,并非她害怕那些诽谤非议,那些她听得多了,无须介意。她是担心谢氏要把污水泼到汪家门上。他不是已扬言要让他不得安稳吗!但她能把这些告诉然明吗?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能叫他受到牵累,决不允许一颗仗义正直的心受到玷污!要不,她会不安的。
她略微停顿了下,回答说:“我要复仇!我要叫他收敛收敛!”遂将谢氏对她的屡屡迫害、她的忍让、他紧逼不放以及她想好的反击之计,一一告知了他,“先生,你已应承了肝胆相助,不会反悔吧?”
黄衫豪客的正义之心,早就随着河东君的倾诉激愤起来,漫说要他如此相助,就是要他雇一群“撞六市”①,去教训教训那个衣冠禽兽,他亦在所不惜!他一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别墅门前不三不四的人川流不息地来寻衅闹事。河东君不声不响,忍气吞声,待到第五天,她手书一简,让阿娟送到门口,交给闹事的人,让转给他们的主子,大意是,她认输,愿意上门商谈,条件是,保证汪氏别墅安宁。请定某日派轿来接她主仆。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2节 魔影(3)
谢玉春毫不怀疑,以为她已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向他投降了,在河东君指定的日期,一早就派轿来接走了她们。
就在这一天,汝谦在横山别墅以柳如是之名义举办了个盛大文宴,广邀寄迹杭州的名流、剑客、义士、骚人、墨客、美姝、才媛、江湖浪人。河东君的才艳早就蜚声西泠,人们谁不想一睹风采!
宾客们陆续到齐了,乐师奏起乐曲,酒菜也都摆了上来,却迟迟不见主人。客人困惑了,他们频频向门口翘首。久久,久久,仍不见柳河东君的踪影,只见汪汝谦进进出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神色焦虑不安。后来,他立在厅中,向客人们抱拳致意:“诸位名士、女史,承蒙赏光,莅临文宴,汝谦代柳女史向诸君致谢。委实抱歉,主人不能来出席!诸君不用等待了!”他抱拳绕席一周再次致歉,并请与他交谊甚厚的林天素代河东君招待宾客。
宾客们面面相觑,空气中倏然躁动起不安情绪,响起了嗡嗡议论之声,有人愤然甩袖离席。
汝谦清楚地看在眼里,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说:“柳河东君没能来赴会,不是有意怠慢诸位,是有特别因由。汝谦为不影响诸位情致,故不愿如实以告。”他把离席的客人邀回席上,“请先尽兴饮酒。”
林天素向客人们频频举杯微笑,依次向宾客敬酒;王修征醉态可掬,和着乐师奏出的乐调,举起双袖,离席舞蹈;一位从闽地远游来的剑客,须发飘逸,乘兴表演剑技;敬酒献词,吟诗高歌,猜拳行令,这群葛天氏之民完全从现实生活里超脱出来,他们一向藐视束缚情感思想的虚伪礼教,这时只图尽情一抒胸臆。但亦有不少人仍在为文宴的东道主未曾露面而迷惘不安,吴?子、李因、黄皆令私语窃窃;梁喻微投给王瑞淑一个探寻的眼色;瑞淑移席天素身边,问道:“河东君出了何事?”黄皆令起身跟了过来,懒洋洋举起杯,呷了一口,也问道:“她为何迟迟不来,真扫我等豪兴!”
几位女史的发问,就像在刚刚熄灭了的火塘里浇上了些许火油,那些刚刚被酒驱赶了的疑窦又顿然拉了回来,不少人附和起来:“然明兄,该你解疑释惑了!”
“河东君为何不来?”
汝谦作出一脸的难言之色,立起身说:“发生了一件不能令人容忍之事,诸君亦会因此义愤填膺。汝谦斟酌再三,恕不敢直告。”他向大家抱抱拳,又坐了下去。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像滴在沸油锅里的水珠,倏然噼噼??在餐厅里炸开了。汝谦长期跟江湖名士交往,知道他们奔放的个性。他们才华横溢,藐视权贵,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他们讲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了友情、可折服的技艺、才情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此时他们纷纷站起来,追问这话怎讲,还有人醉歪歪地走到汝谦面前,向他作揖说:“然明兄,若够朋友,就直说出来。”
“对!够朋友,就说出来!”
座间响起了轰然的回声。
汝谦一见火候已到,他离席走到厅中,高举双手打拱着说:“诸君,诸君!光天化日之下,柳女史被人强行劫去!”
“谁劫去了?谁?”
“好大的胆!竟敢动我等之友!”
愤怒的火焰在餐厅猎猎燃起来了。
“诸君息怒,”汝谦一脸怆恻遗憾之色,“劫人者不是一般人,他是一方豪绅,又是举人……”
“是状元也不行!”
群情更为激愤,怒火烧红了他们的眼睛:“是谁?是谁?”
“就是现住在左邻谢氏别墅的主人谢玉春!”
闽地剑师怒目横睁,拔剑出鞘,挥臂一呼:“把河东君要回来!”他在头里奔出了厅门,除了几位女史,宾客一齐向谢氏别墅蜂拥而去。
这时,河东君正在谢氏别墅的花厅里,同谢玉春谈判,她提出,他若真心娶她,得应从她十个条件。
谢玉春洋洋自得,完全是以一个胜利者的神态对待城下之盟的河东君,他威胁着说:“条件?笑话!谢某人可从未许过人条件!”他嘴角露出一丝讪笑,“既进了这道门,就休想出去!你愿得从,不愿也得从!再想从谢某手缝间溜走,妄想!”
河东君凭着辩才和机敏,小心而巧妙地同他周旋着。突然,门人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禀告说:“门口来了许多人,要见老爷!”
“何人?”
“小人不知,怪凶的!”
“不见!”
“老爷!他们人多,你还……”门人见他阴沉着脸,不敢说下去。
“谢老爷,以柳隐之见,还是见见为好。”河东君不动声色地说。
“你……”他打量了河东君一眼,有所警觉。
“姓谢的,滚出来!”
“不出来,点火烧掉这房子!”
“对!连姓谢的一起烧了!”
“……”
“外面的客人都是我柳隐的友人,你想跟柳隐联姻,怎能不去认识认识柳隐的友人呢!”河东君微笑着,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门人又反身回来了:“老爷!老爷!他们……”
“胆小鬼!怕什么?把大门关上!”
“谢老爷!门怕是关不住的,”河东君一声冷笑,“还是去见见吧!”
“他们为何要见我?”
“想认识一下你这位赫赫有名的谢老爷呗!”
门外又传进来了震天价响的喊声,谢玉春的傲气顿然消减下去,他耷拉着头,向门口走去。
葛天氏之民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他。
剑师上去抓住他的前胸,瞪着他那躲闪不定的眼睛,说:“快把柳河东君送出来!”剑鞘直指他的鼻尖,“若敢说半个不字,此剑可不认人!”
“快把河东君送出来!”
“剖了他!”
这一声叫喊,震得谢玉春胆战心惊,他偷眼睨了下怒不可遏的众人,从他们的装束上明白了这里三教九流都有。这些人,官府管不了,来无踪,去无影,上通天,下通地,谁也惹不起!他顿时气馁了,胆怯了,哆嗦着说:“我……我……送她出……”
这时,山羊胡须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想打圆场解围:“文士们!大师们!请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是什么人?”剑师问。
“他是谢老爷府上的管家。”跟在山羊胡须后边的仆人忙说。
一个武士打扮的彪形大汉,上前给山羊胡须左右开弓几记耳光,骂道:“一个看家狗,也想来充人!”
山羊胡须被这几记耳光打得往后直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仆人引着河东君和阿娟从里面走出来。
河东君向仗义相救的友人们高高抱拳,行着士人礼:“多谢诸君相救!多谢诸君相救!”她走到谢玉春面前,笑着说:“哟!这不是谢老爷吗?怎么如此模样?刚才对我那个神气哪去了?”
有人叫了起来:“叫他给河东君赔罪!”
“跪下!”剑师一声厉喝,冰凉的剑锋已触到了他的喉头,他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谢老爷,何必如此!柳隐可担当不起呀!”河东君尽情地发泄仇恨,又向众人高高抱拳说,“诸君的美意柳隐领了,可是,诸位想过没有,你们的仗义可要给柳隐带来新的灾祸呀!我求个情,饶了谢老爷好吗?”
“不能轻饶了他!要他向天盟誓,不再恃强凌弱,再来纠缠你!”
“快发誓!”剑师像个执法者,着意让剑锋碰了下谢玉春的喉头。
“我发誓……”
“不能便宜了他!”有人又高声喊叫,“限他今日滚出杭州!”
“快说!今日离开杭州!”剑师命令着。
“是!今日离开……”谢玉春好像吓得麻木了,剑师一下把他提拎起来,他的腿像筛糠似的站不住了,以为剑师要杀他,像被宰的猪样叫了起来,他的仆人们都站得远远地观望着。
“嚎什么!告诉你,看在河东君求情的面上,今日不杀你。可你得马上滚出此地回老家去!明日若再在西湖碰上你,别怪我这剑不认人!”他手一松,谢玉春咚地跌坐在地上。大家哄笑起来。
“谢老爷!我可以走了吗?”河东君看着已狼狈不堪的谢玉春,由衷地感到一阵畅快,她微笑着,“那么,再会了!”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3节 咏寒柳(1)
谢玉春离开了杭州。河东君泄了愤,舒了口气,可她并没有求得心灵的安稳,每当夜深人静,她就惶然无主,感到惆怅和孤独。就像浓重的夜色,挤迫着她,她把头深深埋进枕里,一次一次呼唤子龙。常常是叫着他的名字走进梦中。何处是归宿?难道就这样漂泊下去吗?
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两颊又涌起了病态的红晕。汪夫人来看她,十分爱怜,执意要把她接到家中休养。
河东君怎么也不答应,她忘不了两年前住在他家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和不快。那次是经不住汪夫人的真诚相劝,住进了汪家的书楼。汪夫人为她打开了所有的书箱,任随她阅读。
数天相处,汪夫人被她忘我攻读的精神深深感动,又拿出家里的珍藏,任她观赏披阅。
她还阅读了汪汝谦自撰的著作《春星堂集》,特别研究了集中有关名媛杨云友的资料,看了董其昌对杨云友山水画册的跋语。跋中给云友的画艺作了很高的评价。她闭门不出,每日读书到深夜,作了许多诗文。那颗被恶豪纠缠得紧张疲惫的心,在安谧宁静的环境中,得到了舒松和慰抚。
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在汪氏宅邸的黑漆大门上贴了一纸:“美姝才女乃为天地所养育,应为众所共有,怎能容一拙夫私匿其舍!若不交出,当心老拳!”顷间,仆妇们喁喁私语,传遍了汪家上下,也让阿娟听到了,便告诉了她。她气得四肢发冷,一下昏厥在书桌上,一股咸腥味的液体从喉管直往上涌,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吐出来,阿娟叫了一声:“不得了!你吐血了!我去找汪夫人!”
她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拉住了阿娟,有气无力地说:“别叫嚷,快快擦去,不要让人知道!”
那时她为了不让汝谦遭受诋毁中伤,婉言谢绝了汪夫人的诚挚挽留,毅然要抱病离开汪家。现在他们帮她教训了谢玉春,他人虽离开了,但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寻求报复,在这种时候,她怎么能再去他家呢?她决不能只顾自己安逸,让真诚关心她的友人因她再受诽谤。她谢绝了汪夫人的深情厚谊。
汪夫人见她执意不肯,求救于丈夫。
汝谦想,河东君的病一直未能痊愈,与她的情绪有关。住在他家,虽然夫人贤德,总是个客人,要受到一些限制,不如让她继续住在风光秀丽、幽谧清静的西溪别墅也许更有利于她的康复。他将想法告诉了夫人。
河东君听说他们同意她继续住在横山,又顿生千般感慨,万般联想,她感激他们对她的理解,给她的友情、援助和关怀,也想起谢某那个恶棍给她的迫害。她的眼睛湿了,深情地望着他们说:“我怎能报答得了你们的恩情呢!”
汪夫人移坐到她的榻前,抚摸着她散乱的秀发说:“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出外靠朋友,等你嫁了个如意郎君,那时我们就到你家去做客。”
一股暖流涌遍了河东君全身,她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和他们离别的那个时候。
汪夫人把她拉到矮几边,与她一同坐下,关切地问:“你打算去哪里?能告诉我吗?”
她支吾着说:“我有几个旧约,还没最后定下先去哪里。”
汪夫人关切地问:“河东君,你到处流浪,总不是个归宿呀!难道世间就没有你能看得上的人吗?”
汪夫人这句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惆怅,她爱过,把全身心都倾注在这爱里,可是……她怎能理解她?尽管她不歧视她,同情她,她也不能理解她的苦衷!她不愿提起子龙,她沉默着,低下了头。
汪夫人握着她的手,劝导着,“你也别太挑剔了,再拖下去,就误了好时光了!听然明说,你不愿……”见河东君的面色阴沉下去,汪夫人就知趣地停下了。
她不愿随随便便嫁个人,不愿为人姬妾,怎的就是挑剔了?她身居主母的位置,当然不知道姬妾的痛苦啊!那是怎样一种屈辱的生活!她不求荣华富贵,诰封夫人,但只想求得一知己,尊重她,认识她本身的价值,仅此,却这么难!她站起来说:“谢谢夫人,我告辞了!”
“你等等!”汪夫人已意识到,河东君主意已定,再留也留不住了。她打开橱门,拿出一个月蓝缎子的包裹,解开来,包里除了一部《春星堂集》外,还有一个螺钿镶嵌的烤漆匣,似乎是早就预备好的,说:“这书是然明送给你的,匣内是几件首饰和一点银两,是我送给你作纪念的,望你收下,也不枉我们结交一场。”
她一睹这只漆匣,就想起了她一直留在身边的另一只漆匣。它们一模一样。她激动起来,汪氏虽属商贾之家,对她却这么慷慨!可是,她不能受!她双手捧起《春星堂集》说:“夫人,太感谢你了,这个我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