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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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手,然后将掉落在前额的一缕头发塞回耳后。这个熟悉的举动,让失意的格兰特
倍感温馨。罗拉还小的时候,总是在小小的巴顿诺赫月台等格兰特,当时她就是这
样子挥手,就是这样子将头发塞回耳后,同样的一缕头发。
“该死! ”汤米说,“我忘了帮她寄信了,待会儿如果她没问你就别提起。”
罗拉亲吻他的双颊,仔细地打量他,说:“我准备了一只很棒的小鸟给你当午
餐,但看你的样子,似乎先让你痛痛快快地睡个大觉比较好。现在我们直接上去,
让你好好休息休息,等你休息过来了,我们再来谈吃的吧。我们还有好几个礼拜可
以好好聊,不急在一时。”
他心想,只有罗拉会这么有效率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了解客人的需求。不特
别吹捧她精心准备的午餐,更不会隐藏着某种胁迫;她甚至不会逼他喝杯他不想喝
的茶,也不明白地建议他应该先去洗个热水澡;她更不要求他在抵达后应该来些寒
暄表示礼貌。她既不质疑也毫不犹豫地提供他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枕头。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看起来不成人形,还是因为罗拉太了解他了。他心想自己并
不介意罗拉知道他正被莫名的恐惧所束缚着,但奇怪的是他总刻意在汤米面前掩饰
软弱,事情本应该倒过来才对,不是吗? 罗拉带着他上楼,说:“这回我让你睡在
另一个房间,原来西侧的那间还在整修,仍有些味道。”
他注意到她的确胖了一点,但她的足踝仍跟过去一样美丽。凭着一贯客观的分
析能力,格兰特很明白自己之所以不对罗拉隐藏这一阵阵袭来的幼稚惊慌,只因为
他对罗拉已经没有丝毫男女间的那种情爱之感了,那种男人在心爱之人眼里必须拥
有完美形象的状态,已不存于他和罗拉的关系中了。
“大家都说东侧房间一早就有阳光晒进来。”她站在东厢房中环顾着四周,神
情有如她从来没看过这里一样。
她继续说:“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好处,但对我而言,我却比较喜欢阳光照射在
你往外看出去的景物上,因为这样你才不觉得刺眼。”她把拇指插进腰带里,松了
松已然变得太紧的皮带。
“西侧房间再过个一两天也就没有问题了,所以如果你还是觉得那边好,到时
候可以换过去。我们那位亲爱的威廉斯警官最近怎么样? ”
“身体健康,工作努力。”
他脑海中立刻浮起威廉斯的身影,稳稳地坐在西摩兰旅馆大厅的茶几旁,满脸
怯生生的神色。他曾有一次在和旅馆经理说完话走出来时,碰巧遇到正在喝茶的格
兰特和罗拉,他们邀他一块儿喝茶。威廉斯和罗拉处得很好。
“你知道,每当这个国家陷入短暂的混乱时,我都会想到威廉斯警官,马上就
知道事情一定会没问题的。”
“我猜我就根本没办法令你安心。”格兰特边说边忙着解开行李。
“不是那么明确。反正你和威廉斯不一样,你是事事不顺当时,真正让人觉得
安慰的人。”讲完这段有着弦外之音的话,她走向房外:“想下楼时再下楼。要不
不用下楼好了,你醒之后,摇一下铃就行了。”
她的脚步愈走愈远,静默由她身后涌了过来。
他脱下衣服,等不及拉下窗帘遮挡阳光,倒头就睡。
但他马上想到:我最好拉上窗帘,免得光线过早把我弄醒。他很不情愿地张开
眼睛,估计光线的强度,发现光线停留在户外,已经不再从窗户透进来了。他抬起
头来思考这个奇特现象,这才突然意识到已经是午后了。
他觉得既轻松又愉快,平躺着聆听这份宁静,这份古老而不复记忆的宁静。他
细细品尝这一刻,沉迷在长期折磨后的暂时舒缓之中。这里和彭特兰峡湾之间不是
个密闭空间,和北极之间也不是个密闭空间。透过敞开的窗户,他可以看见黄昏时
的天空灰扑扑的,但仍有着朦胧的亮光,而且被一道道平行的云隔成条状。没有雨,
只有沉浸于整个世界静谧中的,一种纯然和平的回音。哦! 没关系,如果不能钓鱼,
至少可以去散步啊! 再不成,也可以去打打野兔啊! 他看着云逐渐变暗下来,心里
想着这回罗拉会给他介绍哪个对象?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所有已婚妇女
都会联合起来抵制单身男人的存在。假如女人婚后很快乐,比如罗拉,她们会认为
婚姻是成年男性惟一舒适的状态,可以让他们能避开生活中种种的无能,以及诸如
此类的障碍。但如果婚后不快乐呢? 她们就会怨恨任何从这种婚姻惩罚中脱逃的人。
每一次格兰特来到克努,罗拉都会仔细挑选一位合适的女性供他考虑。当然,并没
有人刻意提到那些女孩有何令人满意的特质,她们只是在格兰特的面前走来走去,
好让格兰特看见她们走路的步伐。
而如果格兰特没有对某位候选人表现出特别兴趣,整个气氛也不会流露出明显
的不快,当然更不会有任何斥责的意味。惟一有的是:下回罗拉又会有新的人选了。
远处有声音传来,听来如果不是慵懒的母鸡咕咕叫,就是堆起来的碗碟所发出
的叮叮声。他聆听了一会儿,希望那是母鸡的叫声,但遗憾的是,最后他必须接受
那应该是在准备喝午茶的声音,所以他必须起床了。派特快放学了,而布丽姬也会
从午后的小睡中醒来。一如往常,罗拉的典型作风是既不要格兰特给她女儿适度的
赞赏,也不要格兰特说出她女儿一年来长大了许多、愈来愈聪明或愈来愈漂亮等等
恭维的话。事实上,没人刻意提起过布丽姬,她只是一个隐身在某处的小家伙,就
像农场其他动物一样。
格兰特起床洗了个澡,二十分钟之后下楼,觉得自己饿了,这是几个月来他第
一次觉得饿。
格兰特看着全家福照片,心想真是纯粹的左法尼特色。照片里客厅的门大开,
曾经占有早期整个农舍的空间的起居室现在则为主建筑的边侧部分。因为它曾是好
几个房间,所以比其他同类型的起居室有更多窗户,再加上坚实的厚墙,显得温暖
而安全。同时因为整个房间朝向西南方,因而比其他房间要敞亮许多,家族所有的
聚会和沟通都在这里,宛如某些中世纪庄园中的大厅一样。只有在正式午餐或晚餐
时,家庭的成员才会用到其他房间。火炉边摆了张大圆桌,让这里的午茶和早餐也
有着和真正餐厅相等的舒适感觉,至于其他房间,则很自然地构成工作室、画室、
乐房、书房以及温室的完美组合。格兰特心想,根本不需要更改任何细节,因为该
有的全都有了。甚至能让小猎犬在桌边乞食,以及让布丽姬在壁炉边舒服地岔开双
脚。
布丽姬是一个金发、安静的三岁小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将相同的小东西排成
不同的形式上。罗拉说:“我真不知道她是白痴还是天才。”但格兰特认为,从布
丽姬初次见到他时盯住他的那两秒钟状况看来,他完全能了解为什么罗拉的声调还
能这么快乐,因为就像派特称呼她的,“那个小孩”的智能根本没问题。派特这么
叫她并没有任何公然羞辱的意思,甚至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谦让意味,他只是要强调
自己是成人群中的一位,在他的判断里年长六岁已足以使他自己够格。
派特有一头红发,以及一双阴郁且带着恐吓意味的灰眼睛。他穿了件绿格苏格
兰男用短裙、一双蓝长袜,以及缀有许多补丁的灰毛衣。他和格兰特打招呼的方式
即兴而随便,但却有某种舒服的笨拙。派特讲话有他妈妈所称的“浓重的佩思郡口
音”,他在学校的知心好友是牧羊人的儿子,他们来自奇林。当然,他用心时可以
讲一口好英语,但那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那一口发音纯正的英语,只有在他
有事跟你商议时才被使用。
喝茶时,格兰特问他是否已经决定将来想做什么了,派特从四岁开始就对这个
问题有个千篇一律的答案,那就是:“我把它当做个人思考。”这说词是从他的教
父J .P .那里得来的。
“是啊。”派特一边用力涂着果酱一边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真的吗? 那很好。你打算要做什么? ”
“革命家。”
“我希望我不会要逮捕你。”
“你不会的。”派特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
“我会很‘棒’的,老兄。”派特说着,放下了汤匙。
“我相信维多利亚女王用这个字时是这个意思。”罗拉边说也把果酱从她儿子
的手中拿过来。
就是这种事使得格兰特喜欢罗拉,在间或闪亮的超然中仍明白地展现着母性的
肌理。
“我倒留了一条鱼给你。”派特边说边用劲将果酱涂到吐司上至少深入了吐司
厚度的一半,这是他设定好的目标。“在卡迪池塘的暗礁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
的虫子也可以给你。”
由于派特有一整个大洋铁桶的钓饵可供选择,“我的虫子”在此以单数形式出
现,意思无非是“我发明的虫子”。
派特离开后,格兰特问:“派特的鱼饵是什么样子? ”
“可怕极了,我只能这样说,”他妈妈说,“简直吓死人。”
“那他用这个饵抓到什么了吗? ”
汤米说:“好奇怪! 倒真的抓到过! 看来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没什么两样,蠢
蛋不少。”
“这些可怜的鱼看到他的饵就吓得下颚都掉了。”罗拉说,“而且在它们还来
不及闭上嘴巴之前,水流一冲正好让它们上钩。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亲眼看看那
是怎样一副情景。不过我想以现在卡迪水塘水流的状况,就算靠派特恐怖的伟大发
明,也没法钓起那条六磅重的大家伙。”
显然,罗拉是对的。星期六早晨天空晴朗无雨,卡迪水塘内那条六磅重的大家
伙因被拘囚得太久,急欲往河流上游去,所以对水面任何可能分心的东西全无兴趣。
也因此,他们建议格兰特去湖里钓鳍鱼,并带派特当跟班。
这个名为德伍的平静小湖位于山坡外两英里处,一块有点寥落的荒地上。风一
起,钓线会整个被强风刮离水面往右侧直飞,像悬在半空中直挺挺的电话线一样。
湖面平静时,那里的蚊子会把你当猎物饱餐一顿,而此时鳍鱼就会跳到水面上来公
然嘲笑你。也许钓鳍鱼并不是格兰特最喜欢的消遣娱乐,但对派特而言当个跟班却
如置身天堂。
派特没什么不会,从骑达尔摩的黑色公牛,到用半便士加上胁迫向邮局的梅尔
太太换得三便士的超值甜点。可惜他还是无福享受把小船搞成一团糟之类的娱乐,
因为湖上的小船已经锁上了。
于是格兰特开始越过干枯的石楠丛,沿着沙地往上走,派特跟在他旁边大约一
步左右的距离,像只乖巧的猎犬。格兰特走着走着,开始意识到自己兴致逐渐低落
下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在今早的愉悦和钓鱼的快乐中还要有些保留? 也许去钓棕色鳍鱼并不是
他认为好的户外活动项目,但是能快快乐乐地一整天拿着钓竿,即使钓不到鱼也没
什么关系不是吗? 他很开心自己能快活又悠闲地走出户外,脚下踩着一粒粒熟悉的
泥煤,眼前净是山坡。为什么这种小小的不情愿一直紧追他不放? 为什么他宁愿留
在农庄里闲晃,而不愿在德伍小湖上坐一整天船? 在他察觉怎么也抛不开深藏在潜
意识中的那个理由之前,他们已整整走了一英里了。原来他希望今天留在克努,是
因为晨报来时可以马上看得到。
他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七B 卧铺的事。
旅途的劳顿加上羞辱的记忆,他早已经把七B 的事抛在脑后了。从他到克努倒
头就睡开始,到现在已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了,他暂时忘记了七B 那个人。但显而易
见,七B 卧铺的事还是紧紧跟住他。
他问静静跟在他身后一步远、恪尽职守当个小跟班的派特:“现在克努这边的
日报都什么时候到? ”
“如果是强尼送,十二点就到了,但如果是肯尼,就常常要拖到一点左右。”
派特仿佛很高兴终于在这场探险路程中有对话发生了,说:“肯尼会在路东边的达
尔摩停下来,然后到麦克菲岩的克斯蒂喝杯茶。”
格兰特心里想,让整个国家喧腾起来的新闻等在那里,而肯尼却安然在麦克菲
岩的克斯蒂喝茶,这样的世界实在很棒。收音机还未发明以前,这个世界简直接近
天堂了。
“看守着这道通往天堂之路。”
歌唱的沙。
说话的兽
静止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这象征什么? 难道只是一个心灵的国度吗? 置身在这片空旷之地,这片浑然天
成的土地,再诡谲的事物都仿佛自然地淡化了怪异的成分。这么一个早晨,还真会
让人莫名相信,这个星球的某些地方,真可能存在着会走路的石头。
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的地方,包括这块高地,当一个人独自走在夏天明亮
的阳光下,会突然生出被人监视的感觉,从而惊惧莫名,想快快逃离? 有,当然有,
用不着和温伯·史崔特谈话就知道有。在一些古老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
至野兽都能开口讲话。
到底七B 那人是在哪个地方得到这种奇怪想法的? 他们从木头滑道开出一条小
船,格兰特把船驶进湖中,顶着风划行。天空格外明亮,但空气中有某种气息,好
像随时会刮起能将湖面吹皱的风。他看着派特整理钓竿并把虫子绑在钓线上,心想
:如果今生没福气拥有一个儿子,那这个红头发的小远亲倒是一个很好的替代品。
派特一边忙着绑虫子一边问:“亚伦,你献过花素吗? ”派特把“花束”说成
“花素”。
“就我记忆所及,没有。”格兰特小心地说,“你问这个干嘛? ”
“他们要我献花给子爵夫人,因为她要来为达尔摩会堂剪彩。”
“会堂? ”
派特苦涩地说:“就是十字路口的那座房子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正陷
入沉思之中。“献花这种事像女孩子做的,好可怕! ”
格兰特觉得由于罗拉不在身边,他有责任扮演罗拉的角色,于是认真思索着该
如何回答。“这是一个很大的荣耀啊! ”
“那就让‘那个小孩’来获得这个荣耀好了。”
“但要她担任这项重大责任,恐怕太小了点吧。”
“好啊! 如果说布丽姬太小,那我就太大了,做不来这种小孩把戏,那他们就
得另外找别人去做了,唉! 这本来就多此一举! 会堂已经开放好几个月了。”
这种对成人世界的虚饰大彻大悟的藐视,令格兰特实在无言以对。
他们以一种男性间的友善态度背对背钓鱼,格兰特慵懒、不在乎地把钓线弹出
去,而派特则是一副特有的乐观态度。将近中午时分,他们的小船已经飘到靠堤岸
处了,于是他们转往岸边划去,打算在小农舍中用普里默斯炉(primus ,一种轻便
炉子。) 泡茶。格兰特一直划到距离岸边约数码左右的地方,发觉派特的眼光正盯
着岸上某个东西看,于是便转过身去看看究竟什么东西使得派特有这样的嫌恶表情。
他看见一个晃动的身影大摇大摆地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