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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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岸上某个东西看,于是便转过身去看看究竟什么东西使得派特有这样的嫌恶表情。
他看见一个晃动的身影大摇大摆地向他们靠近,就问派特那个人是谁。
派特说:“那是小阿奇! ”
阿奇手上拿着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拐杖,身上穿着一件男式苏格兰短裙,据汤米
后来说,你不可能见过一个死的牧羊人手握这样的拐杖,也不可能看见任何一个活
着的高地人穿这样的苏格兰短裙。那支曲柄拐杖比阿奇的头高出两英尺,而那条男
式短裙盖在他几乎不存在的屁股上,就像一件湿透了的女用衬裙。但显然穿这件衣
服的阿奇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状况,他裙子上的格子鲜艳得如同孔雀开屏似的鲜丽,
和这片荒地格格不入。他那像鳗鱼一样小而黝黑的脑袋,戴着淡蓝色的苏格兰无边
平顶帽,系着一条方格花纹的帽带,帽子整个往旁边拉出一种神气的角度,并从帽
带上冒出一大团植物。套在。形腿上的袜子则是一种非常夺目的亮蓝色,袜子上的
许多毛球让人有恶性肿瘤挂在那里的错觉。皮鞋带子交叉绑绕在瘦削的足踝上,给
人一种活力充沛之感。
格兰特兴趣盎然地问:“他在那里做什么? ”
“他是一个革命家。”
“真的! 跟你一样的革命家? ”
“才不! ”派特极其轻蔑地说。“哦! 我不敢说我一点儿没受到他的影响,但
没有人会在意像他这种人! 他还写诗呢! ”
“也就是说是一个‘单细胞’哕? ”
“他? 他连细胞核都没有! 老兄,他是一个——个——一个‘蛋’。”
格兰特判断派特寻找的这个字眼其实是阿米巴原虫,只是他还没学过。
这个“蛋”愉快地沿着多石的海滩向他们走来,一面大摇大摆地晃动他那惨不
忍睹的衬裙尾巴。他在石头上一跛一跛地移动着,显得有些笨拙。格兰特突然意识
到他长了鸡眼,鸡眼会长在容易出汗的淡粉色的脚上。报上的医学专栏常谈论关于
这种脚疾的话题。( 每天傍晚把脚洗净并彻底擦干,尤其是脚趾缝隙,再洒上滑石
粉,同时注意每天早晨换干净的袜子。) “乔妈沙悉? ”走近到可以打招呼的距离
时,这个“蛋”
这么叫着。
格兰特心里纳闷着,是巧合还是怎的,为什么所有衰弱的人都有这种单薄且虚
浮的声音? 不是说这种单薄且虚浮的声音专属于失败和挫折的人,而失败和挫折则
让人生出离群索居的渴望? 打从孩提之后,格兰特就再没听到过盖尔语( 盖尔语是
凯尔特语系的一个分支,为苏格兰、爱尔兰等地的方言。——译注) 了,这种语言
的拿腔作调一下子冷却了他打招呼的热情。他只向这人简单地道了声早安。
“派特应该会告诉你,今儿个天太亮,钓不到鱼的。”
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来。
格兰特不了解到底是哪里令他不舒服,是粗鄙的格拉斯哥语,还是阿奇不适当
的示好姿态? 派特漂亮面庞上的雀斑被一阵红潮遮盖,想说的话在唇上颤抖出不了
口。
“我想他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格兰特小事化无地解释道,一边看着派特脸上
的红潮逐渐褪去j 改换成一股感激的情愫。派特新奇地发现,对付这种愚笨的人有
比直接攻击更好的方法,甩也想亲身尝尝这滋味,享受一番。
“我想你们是上岸来喝午前茶的,是吧? ”阿奇开心地说。“如果你们不介意,
我很乐意加入。”
他们虽然不情愿,也只好客气地泡茶给阿奇喝。阿奇拿出自己的三明治,一边
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苏格兰伟大光荣的昔日以及炫目的未来。阿奇没问格兰特名
字,但从他的谈话中流露出他把格兰特当成了英格兰人,格兰特很惊讶地听到英格
兰对失去自由且无助的苏格兰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很难想像有什么比他所知的苏格
兰更无助、更丧失自由) 。似乎英格兰是个吸血鬼,榨干了苏格兰的好血,只留下
了跛足与苍白。苏格兰在入侵者的轭下呻吟,在征服者的凯旋队伍后面踉跄而行,
付出贡品并献上所有的才智之士以供暴君的桎梏驱使。但现在苏格兰即将挣脱这道
枷锁,即将松开这个羁绊,熊熊的怒火马上会再次爆发,就连石楠花也会再次燃烧
起来。阿奇没有放过任何一句陈腔滥调。
格兰特以观看希罕物的眼光注视着他,确定这个人比他想像的老,四十五岁?
也许将近五十了。太老了,不论他希望自己有何成就,那些成就都已和他擦身而过
了。他得不到任何东西了,除了这身惨不忍睹的奇装异服,以及这些早已过时的陈
腔滥调。
他望了派特一眼,看看这种俗滥的爱国主义究竟对这个年轻的苏格兰人会有怎
样的影响,结果心中颇感欣慰。年轻的苏格兰人正面对湖坐着,仿佛连看阿奇一眼
都嫌多余。年轻小伙子正以一种坚毅的超然姿态来咀嚼这一切,而他的眼神让格兰
特不禁想起佛罗瑞·诺克斯:双目炯炯,好像嵌着碎玻璃的石墙。革命需要更强烈
的攻击炮火才能对他们的同胞有影响力,而不是阿奇这样不痛不痒的论调。
格兰特纳闷这家伙到底靠什么为生。写诗无法供应生计,而自由新闻撰稿人这
类工作,或像阿奇有可能会写的那类文章都很难混饭吃,但也许他是靠写所谓的评
论来勉强糊口。有些层次较低的评论性媒体就经常采用较不知名评论家的作品。当
然,他也有可能拿到津贴;如果不是来自本地那些不满现状但醉心权力的人,就是
那些想要制造麻烦的外国机关。阿奇是那种特工机构熟悉的类型:失败者,带着浓
得化不开的病态虚荣的挫折感。
格兰特依旧惦念着强尼或肯尼会在中午送达克努的报纸,所以一直想跟派特提
议提早结束今天的“诱鱼”工作,尤其鱼儿看来也不想咬饵。但如果他们现在就打
道回府,就必须和阿奇一起走,而这是他们想避免的事,于是他决定继续慵懒闲散
地拨弄着湖水。
但阿奇却显然急切地想成为钓鱼团中的一员。他说如果船上还坐得下第三个人
的话,他很乐意与他们为伴。
派特的嘴又开始颤抖了。
格兰特说:“欢迎至极,你可以帮忙做舀水的工作。”
“舀水? ”这位苏格兰的救世主脸色转。白,退却地说。
“对啊! 这条船的接缝不太牢,水都会跑进来。”
阿奇想了一下,决定现在是他散步回摩伊摩尔的时候了。邮差该到了,他也有
信件要处理。但为了怕他们两个人认为他没法子修理船,阿奇举例说明自己对船很
有办法。他说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个人之所以能活着抵达海布里地群岛( 苏格兰西
北部的群岛。——译者注) 的海滩,都是为他高明的技术所赐。他意气风发、慷慨
激昂地讲着这个故事,但流露出的神态却令人怀疑他是信口开河。他一讲完随即转
变话题,好像害怕别人进一步询问。
他问格兰特是否知道海布里地群岛。
格兰特锁上农舍,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说他不知道。
阿奇一面要离开,一面以拥有这山川大水的派头诉说着:路易斯的飞鱼舰队;
明格雷的峭壁;巴拉的歌谣;哈里斯的山坡;班伯琼拉的野花、风沙;还有斑墨雷
无尽美妙的白沙。
格兰特打断阿奇的自夸之辞,说:“我想,那沙应该不会歌唱吧! ”然后一脚
踏进船舱启航。
阿奇说:“噢! 不会,不会,那是在格拉达。”
格兰特被震住了,问:“什么东西在格拉达? ”
“就是吟唱的沙啊! 好吧,祝你钓鱼愉快。但是今天实在不是一个钓鱼的好日
子,你知道的,天太亮了嘛! ”
阿奇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举起那支牧羊人的曲柄拐杖,一摇一晃地沿着岸
边走向摩伊摩尔。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里看着他走开,一直到他几乎要远到
听不见的距离时,格兰特才突然开口叫他:“格拉达有什么能走路的石头吗? ”
阿奇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回说:“什么? ”
“格拉达有能走路的石头吗? ”
“噢! 没有,走路的石头在路易斯。”
然后这个蜻蜒般大小的人,和他蚊子般的声音渐行渐远,融入褐色的远方。
第三章
他们在午茶时间回家。带着五条不甚起眼的鳍鱼,以及两个大胃王。派特为抓
到这种瘦巴巴的鳍鱼找到的借口是:在这种天气里,除了能抓到这种他叫做“蠢蛋”
的小鳍鱼外,其他的根本别想。因为值得尊敬的鱼不会在这种天气上钩! 到距克努
约半英里之处,他们就像返家的马一样,一路奔驰。派特像头小山羊般在草地上跳
来跳去,就像他一路去时一贯的沉默一样,差别在于这一路回来时他的一贯变成了
滔滔不绝。这个世界和伦敦仿佛都已退到老远了,格兰特自觉当国王也没这样快活。
但当他们在克努门口的石板上清理鞋子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来由地急着想
看那份报纸,而他一向非常痛恨别人身上的这种非理性,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自己也
如此。因而,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又将鞋子擦了一遍。
派特只在双层擦鞋布上草草抹了一下说:“老兄啊! 你这也太仔细了吧! ”
“穿着沾泥巴的鞋子走进屋里是很粗野的。”
“粗野? ”派特说。正如格兰特所猜测的,派特将“清洁”这类事视为女性化
的表征。
“是啊! 那很邋遢,而且不成熟。”
派特哼了一声,偷偷地再擦一次鞋。“真是可怜的房子啊! 连几块泥巴都承受
不起。”他重申自己的独立,然后一阵风似的冲进客厅。
客厅里汤米正在松饼上淋蜂蜜;罗拉在倒茶;布丽姬在地板上重新排组那些小
玩意;小猎犬则忙着在桌子四周搜索,看是否能找到点吃的。这个房间除了与闪耀
火光争辉的阳光外,整个画面和昨晚没啥两样。还有的是,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
里躺着一份日报,这事关重大。
罗拉看到格兰特搜寻的目光,问他找什么。
“啊,我在找日报。”
“噢,贝拉拿去了。”贝拉是女厨子。“如果你要看,待会儿喝完茶我就拿回
来。”
他突然有一瞬间对罗拉感觉有点不耐烦。她实在太自满了。她实在太快乐了,
守在她自己的城堡里,茶桌上摆满了食物,身材略微发福,有着健康的一对儿女和
体贴的丈夫,还有傲人的安全感。其实,如果能让她偶尔去对抗生活中的恶魔,让
她偶尔被吊在半空中俯视下面的无底洞,那对她会挺好。但是他很快把自己从这种
荒谬的想法中拯救出来,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罗拉的快乐里根本没有自满,而
克努也不是逃离现实的避难所。刚才两只黑白卷毛的小牧羊犬在大门口摇着尾巴迎
接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它们会叫摩西、格伦或崔姆之类的名字,但今天他注意到要
喊它们汤格和赞格。亲墩江的江水早就流入突利河,这里也再没有象牙塔可言。
“当然,这里有《泰晤士报》,但是是昨天的,你可能已经看过了。”
“谁是小阿奇? ”格兰特在桌旁坐下问道。
汤米说:“这么说你已经见过阿奇·布朗了? ”他用手拍了拍热腾腾的松饼上
半部,舔了舔流下来的蜂蜜。
“这是他的名字? ”
“以前是,但打从他自封为盖尔国之王后,他就称自己为吉里斯毕格·玛拉布
鲁伊珊。他在饭店那边非常不受欢迎。”
“为什么? ”
“你想谁会喜欢给差遣去找吉里斯毕格·玛拉布鲁伊珊这样名字的人? ”
“我也不会喜欢他出现在我家。他在这里做什么? ”
“他说他在这里用盖尔语写史诗。但其实他两年前才开始学盖尔语,所以我想
他这首诗不可能撑得太长。他以前是属于克利绪一克雷佛一克里特学派的,你知道,
就是苏格兰低地的那群男孩。他属于这个团体已经好多年了,但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因为竞争太激烈了。所以他就认为苏格兰低地只是被贬低的英格兰人而已,而且理
应遭受谴责,同时他也认为没有比回归‘母语’、回归真正语言更要紧的事。因此
他以一介来自大学的高贵之身屈就于格那时罗拉和汤米都已经离开了,一个进厨房,
一个去外面透透气,客厅只剩下他和那个老在地板上不断重组自己宝藏的沉默小孩。
他若无其事地从派特手中接过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派特前脚才走,他便以一种无
法抑制的兴致把报纸打开来。这是苏格兰版的报纸,除了中间部分外,全部填满了
地方性的新闻,但似乎没啥新闻提到火车上那档子事。他来来回回地找,扫过一堆
不重要的新闻,像只狗穿过一堆蕨类植物。最后,他找到了,就在一个专栏下面,
夹杂在脚踏车意外事故以及百岁人瑞的新闻当中,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标题写着:一
名男子陈尸火车之上。标题下面是一段简洁的叙述:昨日早晨高地飞行列车抵达终
点站时,发现一位名为查尔斯·马汀的年轻法国人半夜死在火车上。据初步调查判
断,他的死因系自然死亡,但因为死在英格兰,必须运往伦敦验尸。
“法国人! ”他大声叫了出来,连布丽姬都抬头看他。
法国人? 不可能! 不可能吗? 这张脸,对啊! 这张脸也许是,这张脸很像是法
国人,但是他写的东西不像啊! 那是非常英文的写法。
难道那份报纸并不属于七B 那人所有? 难道那是他捡到的? 也许是上火车前他
去餐厅吃饭时捡到的,铁路餐厅的椅子上经常留有用餐者看过的报纸。或者是他从
家里拿来的? 他的房间或者是随便他住的哪个地方。他也许真的只是从哪儿顺手拿
到这份报纸而已。
也可能,因为他是一个在英国读书的法国人,所以并没有使用法文传统的优雅
细长的字体,而是用圆润不整齐的英文手写。这一点基本上和这首诗是七B 那人所
写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不过,还是很奇怪! 就这件摔死的例子看来,不论多么自然,还是很奇怪。他
第一次看见七B 那会儿,正巧是他自己的状况无法和他的专业素养相结合的时候,
严格说来,他当时根本就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以至于他把七B 的事件看成任何其
他可能会在车上睡死的贫民一样。七B 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死在充满威士忌酒
味中的年轻人而已,受到粗鲁没耐性的火车卧铺服务员粗暴的对待。但现在情况截
然不同了,七B 成为了验尸的对象。这是件非常专业的事情;一件受法令规章限制
的事情;一件必须谨慎进行,有适当步骤,得根据规定进行调查的事情。格兰特突
然想起他拿走报纸这件事,以正统处理方式严格来看,显然不合规定。虽说他取走
报纸完全是没有预谋顺手为之,可是如果仔细分析,这无疑是一种湮灭证据的做法。
当格兰特心里正为这件事矛盾不已时,罗拉从厨房走进来说:“亚伦,我要你
帮我做一件事。”
她拿着缝纫盒在他旁边坐下。
“乐于效劳。”
“派特正执拗着不想做一件事,我要你去劝劝他。你是他的英雄,他一定会听
你的。”
“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