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外的茶香 作者:张菁-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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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开元无奈地挠挠头道:“唉,非也非也。您上次送我的茶,被我一个朋友索去跟皇上献宝,却因所用非泉水,看不到莲花奇景,所以被问了罪押在大牢里,这次我是来向法师讨水救他的。”
老和尚从身后擎出一只装满了水的葫芦递给熊开元,“要救人,先救你自己吧。”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熊开元救人心切,顾不及细想,马不停蹄地带了泉水往回疾赶。一入京城,马上进宫,现场为皇上泡茶演示。这次有了黄山泉水,自然显现出白莲花来,皇上见此奇景,龙颜大悦,加上郝俳的舅舅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只有太平盛世方可显此异象,是为吉兆。所以皇上不仅赦免了郝俳,还升熊开元为江南巡抚,三日后动身赴任。
熊开元回到京城的驿所,只等到期上任。满朝的官员们都得了信,知道熊开元新近是万岁爷驾前的红人,便纷纷来探访新任的巡抚爷。熊开元虽不喜欢这虚情假意的人情往来,但同朝为官,只能强颜欢笑,好一通应付。
这一日深夜,熊开元总算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巴结的官员,疲惫不堪地回到房间。只见到处堆满了官员们送来的贺仪,花花绿绿,密密匝匝,好不热闹。熊开元心中一阵厌倦,转身倒在榻上,一抬头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从黄山带回来装泉水的葫芦,于是摘下了葫芦在手中把玩,不由回忆起老和尚交给他葫芦时说的那句话:“要救人,先救你自己吧。”
要救人,先救你自己吧!这句话在熊开元的心中反复回响着。他闭上眼睛,由茶中升起的那朵白莲花在记忆中绽放。熊开元站起身来,朗声大笑,脱下官袍掷在床上,坐在桌前挥毫写了一封辞呈,便拂袖而去。
几日后,熊开元再上黄山,在老和尚座下披剃,法名正志。
很多年以后,在黄山云谷寺这个地方,在修竹与苍松之间,出现了一座檗庵法师的墓塔,传说,那就是正志和尚的坟墓……
黄山云谷寺,大概是实有的,因为没有去过,所以不确知。正志和尚,或是檗庵法师,果真有那段讨茶的奇遇与否,亦无可考。或许真的有这样一位宁愿放下高官厚禄和远大前程,而决然选择青灯古佛的法师吧。
听说了这个故事后没多久,一次去重庆缙云山游玩。山顶上有一间极不起眼的小庙,走进光线很暗的庙堂,却发现这里的佛像跟别处不太一样。经过住持的方丈说明,才知道原来这里供奉着仅有的一尊迦叶古佛塑像。
看到这尊佛像,我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我明白了,正志和尚原来确有其人,我也明白了熊开元也好,黄山的老和尚也好,还有我们自己,其实都曾是停歇在这佛肩头的一粒似笑非笑的微尘。
再回京城,好容易问老师要得一泡黄山毛峰。回到家里,静静地守一壶泉水开,然后浸润,静置,冲泡。袅袅的茶烟上升,虽没有白莲花盛开在水雾中,但香气隽永,轻轻含饮一口,咽下——忽然间明白了此茶的真意竟是“放下”,万缘放下……
天心月圆,茶香满袖
前一段时间,反映弘一法师一生的影片《一轮明月》在北京热映。一个周末去朋友家做客,与他们一起看了影碟。影片还没有放完,几个人已经哭湿了一盒面巾纸了。弘一法师,他带给我们的的确是最真实、最触及心灵的感动。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浙江平湖人,生于天津。“二十文章惊海内”,他既是才气横溢的艺术家、教育家,也是一代著名高僧。他在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等多个领域成就斐然,其造诣之高少人能及。
作为第一个在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他根据美国人奥特威所作曲调填词的《送别》歌,历经几十年传唱经久不衰。同时,他也是中国第一个开创裸体写生的教师,培养出了名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等文化名人。他苦心向佛,过午不食,精研律学,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脱离苦海,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弘一法师为世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他的一生也充满了传奇色彩,是绚丽至极而又归于平淡的典型人物。太虚大师曾为赠偈:以教印心,以律严身,内外清净,菩提之因。读弘一法师的一生,如同品一壶百年普洱,由华美灿烂、茶气纵横,到冲淡平和、恬静自如……
我家有九个兄弟,我是最小的一个。生到我时,爹妈已经懒得为我取名字了,就随便叫我“小玖儿”。家里很穷,我很小就出去帮工,自十三岁起,就在钱塘门外一家叫做“景春园”的小茶馆做跑堂。
景春园是个小本生意的茶馆,离着西湖很近。那时的西湖很冷清,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外,西湖边上的人很少,钱塘门外的人就更少了。平日里来茶馆喝茶的多是周围的船夫和轿倌。茉莉香片两文钱一碗,坐在一楼的条凳上喝茶闲聊,直可以待一天的。柜上整齐地摆着松子糖、芝麻饼、玫瑰瓜子之类的小茶食,可是买的人很少。也很少有人上二楼去。二楼上卖的是龙井、碧螺春、开化龙顶这样的好茶,二十文一碗,送两样小茶食,只有穿长衫的先生们才去的。可穿长衫的先生们大都看不上我们这家小茶馆,偶尔来一两位,也是掩着鼻子快步上楼,喝过茶后又匆匆离去。
所以,这位客人我记得格外清楚。他第一次来茶馆的时候,是七月份,一个人。穿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本半卷的书。我带他到了楼上,他点了一份本地人不怎么点的安溪茶,我问他要什么茶食,他很温和地说:“有不太甜的吗?要一两样。”这是第一次有顾客这么和气地跟我说话,我为这位顾客端上茶和瓜子、米糕,客人还笑着跟我说了声谢谢。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的,笑起来特别亲切,我竟觉得,他比我那八个兄长还像我亲哥哥。
后来这位客人常常光顾茶馆,总是一个人。他总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要一盏本地人不太点的普洱茶或安溪茶,再就两份茶食,慢慢地饮一个下午。每次他来,都由我为他挑茶食。我就选最新鲜、最洁净的端给他,泡茶时也格外精心。弄得老板常拧着我的耳朵发脾气:“小鬼头,你总拿新鲜的给客人,那些陈的要我卖给谁去呀?”但我知道老板其实也很喜欢这位客人,有一天那位客人临走算账时偶然跟他聊起了西洋音乐,竟甚是投机。
每隔一炷香的时间,我都提着开水壶溜上楼去,说是给客人添茶,其实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客人在做什么。奇怪的是,每次我去,他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看窗外的风景,或是端坐在那里入神地读一卷书,半天才翻一页。
那一回,我小声问道:“爷,要加茶吗?”他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我姓李,叫我李先生就可以了。”我揭开他的茶钟,为他兑上热茶。他从怀里掏出个银元给我打赏,我连忙摇着手推辞:“不要的,不要的!李先生。”李先生却将银元塞在我手里:“你服务得这样好,这是应该的。”我还要推时,李先生又说:“你看,你的手都冻裂了,天气这样冷,买一顶毡帽来戴吧。”
花朝节一到,就不太见得到李先生了,直到清明香市过后,钱塘外人少时节,他才渐渐来得勤些。
有一回我们店里重新粉刷,老板放我们三天假,我就跑去茶馆附近的昭庆寺玩,下午却碰见了李先生。我兴奋地跑上前去跟李先生打招呼。李先生也认得我,笑着问我为什么茶馆关了门。我跟他解释了原委,他笑笑说那就好,以后还有地方喝茶。
我在殿里拜完菩萨,见李先生还坐在青莲池旁看莲花,便上前问他:“为什么您来寺庙不拜菩萨呢?”
李先生问我:“那你为什么要拜菩萨呢?”我说:“因为菩萨能保佑我平安、发财。”
李先生说道:“是啊,那是你的愿望。我的愿望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这个求菩萨也没有用,只能求自己。”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李先生也不是每回都独来独往,店里新刷过没多久,李先生就带着另一位先生来我们店里喝茶。他们在二楼坐下,我上前招呼:“李先生,还照旧吗?那这位爷……”李先生笑了:“这位爷姓夏,叫他夏先生好了。给我们来两杯龙井,茶食么,就按从前的,再添一碟芝麻饼。”
我挑了当年的新茶龙井沏上来,夏先生喝了,连声夸赞:“这么小的茶坊里,茶居然这样好,难得,难得。”
李先生尝了一口,也不禁赞道:“从前我总是喝安溪茶,龙井、碧螺春喝得却少,这绿茶中的一味清香,一味淡雅,倒也难得。”
走的时候,李先生看到了我戴着的新毡帽,便问:“新买的毡帽么?缝得这样结实。”
我对李先生说:“不是买的,那一块银元我没舍得花,给娘了,娘就用家里的旧毡片给我缝了顶帽子。”
李先生拍拍我的头道:“你懂得孝顺娘,是个好孩子。”又看我在读店里账房先生的《算经》,便问我:“你喜欢读书?识得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账房先生教的,认识几个常用的字和数目字。”
李先生点点头道:“读书很好,下次我带一些书来给你。”同来的夏先生也打趣道:“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这位李先生,他可是很著名的教师……”我感激地望着这两位先生,心里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愿昭庆寺的菩萨保佑他们。
后来李先生还是常来,偶尔也同夏先生一起来。天渐渐转暖了,李先生喝绿茶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你看,这青花的瓷盏里,荡漾着几叶青碧的嫩芽,那清澈的茶汤,直似楼下的西湖水一般呢。
我虽然没有喝过龙井茶,但是每每看李先生坐在窗前,望着西湖水,喝着杯中的龙井茶,那样怡然自得,也觉得那一定是很惬意的。只是这惬意中却别有一种深深的寂寞,无论他同谁在一起,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眼里总是流露出深深的寂寞,那寂寞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虽然很冷清,却很清静,也很干净。
端午节后,西湖边的游人日渐稀少起来。一天,李先生同夏先生来店里借了茶具,买了茶叶,还向船客租了一条小船。他们说,要摇船往湖心亭喝茶去呢。
听他们说得这样有趣,我忍不住向老板撺掇,说李先生他们是老顾客,让顾客自己泡茶总是不太妥当的,反正店里也没有什么生意,不如让我同他们一起去,帮他们泡泡茶、添添水也好。老板一想之下,便应允了。
小船在西湖中摇摇晃晃地前行,水波在船尾画出了几道美丽的波纹,那波纹直向岸边荡去,我在小船上搂着茶具坐着,心里很是得意。
夏先生笑着向李先生道:“叔同,学校里来这样的名人讲座,礼堂里挤得头都要破了,我们却跑到这里来喝茶,你说我们不是异类么?”
李先生也笑了,“有什么异类,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夏先生笑道:“我看,我们这样的人,倒是很适合出家呢!”
我连忙跟李先生说:“李先生,你们不要出家,出家不好,我常去昭明寺跟小和尚玩,他们很苦的。”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时光飞逝,转眼几年过去了。我的个子长高了,声音也变粗了。几年里,李先生借给我很多书,间或塞给我一块银元,让我拿去买些纸笔。店里的账房先生走后,我就接了他的班。老板又招了个十二三岁的伙计帮工,我不用再端茶倒水了,每个月还可以多拿些工钱。只是李先生和夏先生来了,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为他们泡茶,拿点心。
谁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李先生来得越来越少了,倒是夏先生还常常来。有一次,夏先生带了另外一位先生来喝茶,两个人坐在二楼,唉声叹气的。
我为他们端上茶,只听夏先生向那位先生说道:“叔同出家这事,都怨我,我当时不该激他,说你这样当居士,还不如干脆出家了呢。”
我心头一震,李先生果然出家了么?那位先生道:“唉,前几天我从上海带了他的日本妻子去寺里看他……”
夏先生忙问:“怎样?他可愿回来?”
那位先生摇摇头道:“唉,没用……”他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喝,“那天,我将樱子安置在宾馆里,就去寺里喊来了叔同,带他进了房间,我就回避了,想让他们好好谈一谈……”
房间里光线很暗,弘一法师李叔同与他的日本妻子樱子面对面坐着。樱子低着头,用手指一圈一圈地画着床单上的格子,李叔同则半耷着眼皮,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他们谁都没有向对方望一眼。
半晌,樱子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柜子上的竹壳暖壶,沏了两杯绿茶。茶叶在玻璃杯中翻滚着,冉冉冒着热气,樱子却觉得心是冰冷的。她端了一杯茶给她从前的丈夫,现在已经是弘一法师的这个人,弘一法师没有动,只是摇摇头。
樱子将茶杯放在他身边的床头柜上,流下了眼泪:“为什么选择这条路?我们的爱……死了吗?”
弘一法师抬起头来道:“我仍然同第一次遇见你时那样爱你,只是这爱与我对众生的爱没有什么分别。”
樱子用手帕擦着眼泪道:“你曾经对我说,要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寻找这世界上所有的至真至美。”
弘一法师望着窗外道:“你知道吗,樱子,这世界上所有的至真至美,都在你的心内,向外去寻找,总会丢掉她的。”
樱子哭泣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三年,两年,一年也行,至少让我为你生下一个孩子,让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你,爱着他就像爱着你一样。”
弘一法师站起来道:“我已出家。”说着,就往门外走去。樱子跑上前去,自背后抱住他哀求道:“不要走,求你。”弘一法师冷冷地道:“要走的,你留也留不住。”
樱子道:“如果你真想要出家,我们可以回到日本,日本那里的僧人是可以有家室的,你可以……”
弘一法师拉开樱子的手,打断了她:“樱子,你是一个很美丽、也很聪明的女人,对艺术有独特的领悟力,我相信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将来也会有很大的成就的。”
樱子颓然坐在床边,凄然道:“我是毒蛇吗?现在你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一下,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你,最后抱一抱我好吗?”樱子抬起泪眼望着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淡然道:“没有感情的拥抱是空洞的,于你我都是伤害。樱子,我希望你不要被假象和幻象迷惑了眼睛。”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樱子一个人哭着瘫倒在地板上……
夏先生叹了口气,问道:“那樱子现在怎么样?”
同来的那位先生摇头道:“唉,还能怎么样,前几天回了日本。”
夏先生道:“唉,从前他们那样恩爱……”
我上前为他们添上茶,也叹了口气,李先生那样好的人,怎么说出家就出家了,还对自己的夫人如此冷酷呢?
昭庆寺的菩萨很灵验。自从那年在庙里许过愿,我就跟娘在屋后的山上开了一片地,种上了茶树。五年后,茶园丰收,我用当账房时攒下的工钱和李先生平日给的那些钱做本钱,开始做起一些卖茶的小生意。我种茶起早贪黑,采茶都选上好的芽叶,炒茶也是一丝不苟,所以我家的茶越来越好卖了。虽是战乱年月,有钱人也还是要喝茶的。
几年之后,茶叶生意赚了不少钱。原先茶馆的老板要去台湾,我就把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