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麦娘 作者:池莉-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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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运,能够告诉我债主是什么人吗?
别!别!别!您千万别趟这浑水!如果您要知道了债主是什么人,要吓死您了。放高利贷是违法的,在中国,还有谁敢?拜托您就别追究了!
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了。
易明莉老师,我不说什么报销不报销了。我手里的这五千块钱,您就拿着用。外地人在北京,开销大,还得防范一些意外开支。或者您就住好一点的饭店,吃得好一点。我是您未来的女婿啊,您就让我送一次见面礼得了。我得孝敬您一下,您也得表示一下对我认可。让我完成一个感觉,晚上睡一个好觉啊!
我真是不忍再看郝运。不管容容此时此刻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女孩子的心思,妈妈总是知道的。妈妈们都曾经是女孩子,区别只是小女孩与大女孩与老女孩之分。郝运绝对不是里维斯!女孩子这一辈子,无法不为里维斯动心的。哪怕一次。上官瑞芳的里维斯是金农,我的里维斯是上官瑞祥。上官瑞芳陷入情网就付出了终身的代价,而我,在迄今为止的350400个小时里,只占了14个小时。我一生中的有一个夜晚,是永不熄灭的繁星满天。满天繁星,梧桐曳地,妈妈的香水在百褶短裙边晃悠,一只悄然而至的火热的手,惊醒了所有的泉眼。要等待着我呀,要耐心等着我呀,姑娘,我的心像东方初生的红太阳——呜喂——
但愿我容容的那致命的动情,不似我这么短促,也不似她的生母那么漫长。但愿郝运们及早地醒悟和学会后发制人。因为总是有绝大部分的姑娘,都是要哭泣着回来的。到那个时候,郝运们再把见面礼,送给女孩子的母亲吧,真正脚踏实地平凡乏味的生活,将从此开始。我已经非常同情郝运,可我还是希望我的容容找到她的里维斯,永远不要哭着回来。关于这笔巨款的纠葛,总归有个结局,但凡超过了一定数额的巨款,就不是钱了,最终都会不了了之,成为银行的坏账呆账,金融部门总归有专家出来,做平这些账目以便世界的经济正常运转。而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有人来创造童话。人类怎么可以没有童话呢?那么就让我的容容,成为创造童话的作者和童话的主角吧。
正文 六
我回来了。
一个人去北京。一个人从北京回来。去的时候,一出北京西站,凭空就摔了一跤,膝盖破皮了,当时我就知道我找不到容容了。结果正是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容容,并不等于我没有收获。我觉得我的收获很大。我的生活被彻底地搅动了一次,6月21号那天的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过了九天的时间,到了6月29号,当我走出汉口火车站的时候,我相信我很安详。我对人类的命运有了新的感知能力和新的承受能力。我的步态稳健而从容。
于世杰来火车站接我,和一群陌生人站在出口处探头探脑,等看见了我的身影,他目光里的担心和期待立刻就省略了,眼睛顿时暗淡并且还不屑一顾,他掉头走开,站在旁边,哗哗地翻看报纸。
于世杰开着一辆奔驰车,我根本就懒得再问他借谁的车了。
于世杰说:“容容呢?”
于世杰说:“膝盖怎么破了?被黑社会追杀了吧?”
于世杰说:“我看看钱包,瘪了,只有几块钱零钱了?好!再呆下去就只有加入丐帮了。幸亏我们家没有钱,有钱还不知道要追踪到哪个国家去了。”于
世杰说:“你害死我了。我在蔡唐伯面前丢尽脸面了。蔡唐伯说:怎么连个老婆都看不住!蔡唐伯说:你的劳务费变成了我的损失费啊。我操!开幕式上,西安方面一看没有易明莉老师,翻脸了,立刻要求赔款,还要诉诸于法律,还说别的药剂师都是假冒伪劣。我操,这又不是跟着师傅学剃头,跟着木匠学打箍,一定要盯人的。西安真他XX的老土,还西部大开发呢!还是去土塬上放羊,唱信天游吧,摸不着妹妹的手手,那个就拉话话吧;拉不上那个话话,就那个泪蛋蛋下吧。”
我终于被于世杰的话逗笑了。真是没有办法。人家都说于世杰吊,都说于世杰说话口气大,我就是容易被他逗笑。这就活该我与他是夫妻了。坐了一夜火车,得到的净是责备,却还是被他逗笑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呢,不用说,也就顺畅地继续下去了,1个小时1个小时,24个小时再24个小时,春夏秋冬,年年又岁岁。夫妻关系是认真不得的,越是认真越容易失败。在这个方面,我懒得失败。明后天是周休,下个星期一,我肯定就会按时上班了。6月21号过去了。我找过容容了。我更加了解容容了。我踏实了。对于将来发生的任何事情,心理准备也充分了许多。我特别重视对于突发事件的心理准备。我不想被生活突然击倒。上官瑞芳需要我的照顾。容容的两个妈妈,总得有一个必须牢牢地站立在现实生活之中。于世杰嘲笑我,看起来有道理,好像我的确是白花了钱,白吃了苦,白白让他受到损害。其实不是。我这个人,过日子,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过程的。我不能靠说话解决问题,不能靠推理和逻辑思维解决问题,我必须用自己的行动去求证。每一个转折,每一道沟坎和每一个悬念,我得亲身去体验。如果没有去北京这个过程,我真是要急疯的。我相信世界上的路,每一条都有用,没有一条是白走的,只要你不愿意白白地走过。
于世杰不知道,如果他老婆没有去北京寻找女儿,她就会生病,肯定会的,从前的经验已经屡试不爽地证明了这一点。病是一种积淤,从心里生来的。于世杰的老婆生病了,他将会有一些节外生枝的麻烦和损失。毕竟只用了九天时间,她就回来了,日常生活的程序便又接上轨了。蔡唐伯至少不好意思将于世杰的劳务费全部扣掉吧?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那是于世杰自己的私房钱,我不会过问,因为我非常明白,过问得来的也是谎言。天底下的好夫妻,哪有不靠谎言维持的?我喜欢无伤大雅的谎言。我自己也常常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比如我要是告诉于世杰,说大红和郝运都要求给我报销路费,而被我谢绝了,于世杰准定脱口而出:“你有病啊!”
那么女人是否要担心男人有了自己的私房钱而堕落呢?我认为,恋爱不是堕落,于世杰与他舍不得送翡翠手镯的女人恋爱,那不算堕落。堕落是没有感情只有感官的动物性胡闹。我不是那么担心于世杰。十五年的夫妻,整日生活在一起,我大约还能够知道于世杰的私房钱的走向。于世杰另外的钱,一般都从麻将桌上和餐馆里流走了,这是男人对于私房钱的一种普遍用法。挥霍感对于男人很重要。于世杰会不会找小姐?也找。让小姐坐在膝盖头上,两人一起唱“卡拉OK”,偶尔也会有的。蔡唐伯就好这一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于世杰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在小姐的虚假的恭维之下,能够坐怀不乱?但是,有一点,他是有警戒线的。于世杰最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半夜三更打个喷嚏,他都要起床开灯找感冒药吃。钟点工人使用过的马桶,于世杰一定要用新洁尔灭洗刷过了才肯使用。一个男人,只要他太珍爱自己,你就不用替他担心有多么堕落。有堕落危险的人,是不要性命的人,是保持着内心的天真烂漫和充满了不安分激情的人,这种人天生就不是我的配偶。上官瑞祥的歌唱得多好啊,年过五十的他,去年又遭遇了新的恋情,为了一个据说蜜桃一般新鲜的辣妹型小歌手,断然与他的第二任妻子离婚了。据说他迷恋和痴爱美丽的东西,达到了身不由己飞蛾扑火的程度。我庆幸我灼热的初恋只燃烧了一夜,我庆幸我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法理解爱人一次又一次的追逐,而身心交瘁,哭肿眼睛,过早衰老。依我之见,不管是谁,不管你的热情有多么奔放,不管你渴求遭遇多少激情,不管想积累多少多彩多姿的生活经验,你总是沧海一粟,总是盲人摸象,你永远都无法囊括,所有的道路都是阶段性的,所有的经历都只是数量的不同,因为,我坚信,迷宫的进口只有一个,出口也只有一个,全人类的终点站都只有一个。因此,我愿意,与一个在你沉闷地缺乏睡眠地坐了一夜火车之后,能够把你逗笑的男人,不亲不疏地共同操持一个普通的家庭,像细火慢熬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以它的平和冲淡,无色无味,保持永远的魅力。
上官瑞芳用她全部的青春和生命反对我的平庸,我却还是那么地理解她和心疼她。
也许,我注定找不到容容。她身体里毕竟流着上官瑞芳的血液,又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怎么能够听进去我的陈词滥调呢?
上官瑞芳和容容,是我伤口深处的伤口,是她们,保持了我对于疼痛的敏感和对于自己平庸的发现,因此我无法不去呵护她们,呵护她们也就是在呵护我自己。
夏天当然不是武汉市最美好的季节,但是是枫园最美好的季节。建国初期就开始营造的院子,现在花草葱郁,树木遮天蔽日。灰喜鹊喳喳叫着把小松果过早地啄了下来,活泼地滚落在你寂寞的脚边。浩淼的东湖,有一湾水被留在院子的一角,以便延伸院中人自由的感觉。湖心的小岛,日出的时候喷发朝霞,所有的树叶,因此会镶上华丽的金边,日落的时候,离别来临,它又成了低吟浅唱,叶色郁绿,朴素无华,阴影相叠,水鸟环飞,仿佛不忍归隐又不忍离去。在缘水的岸边,零落地有一些油漆剥落的长椅,而其中一只,四只脚的周围都长满了看麦娘,上官瑞芳在这里端坐了二十年。
星期六的上午,上官瑞芳果然坐在这里,面对湖水,做她二十年来做的两件事情,一件是绕手指,一件是读钢琴琴谱。看见我来了,上官瑞芳朝一边移了移动,以便我有足够的空间坐下。有两个熟识的护士从岸边的环路小路上走过,与我打招呼说:“易明莉老师,来了。”
我说:“来了。”
我把从北京买回来的礼物,六必居酱菜,从包里拿出两瓶,给了她们一人一瓶。她们说:“谢谢了。还就是易明莉老师细心,现在出门还记得买这种酱菜。”
我说:“谢什么,不值钱的东西。现在超市里都买得到。”
两位护士当中的年纪稍长的一位说:“那还是不一样的。”年轻的护士笑笑,她明眸皓齿,滴溜溜的目光像荷叶上的水珠一样停不下来,四处流盼。她还体会不到我从北京带回来的这酱菜与超市里的那酱菜有什么不一样。用心惦记,专程跑路,斜着肩膀,拎着沉重的购物袋,穿过车流滚滚的大街,上火车下火车,途径千里山水,这酱菜,就是不一样的了。上官瑞芳在年轻护士眼里,就是一个病员,一个在枫园治疗得早已无害的精神病患者。而中年护士看上官瑞芳,那就是看她的姐妹了,一个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肯出来的姐妹。这位中年护士的妈妈,瘫痪在床十年了,说是想念上海城隍庙的奶油五香豆和过去那种一支一支的绣花丝线。去年我有机会去上海出公差,把这两件古老的东西,都给她买回来了。现在城隍庙,只有一家小铺子卖丝线,而且还不是摆在铺子的当面柜台,是在最里头,陈旧的柜台里,丝线蒙满了日积月累的灰尘,连售货员都不知道这是哪一年进的货了,更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买过,只不过上面要求城隍庙要体现上海传统风俗文化,那么就只好把丝线当做风俗文化摆在柜台里了。转眼间,我都是在搜寻历史了。
我没再说什么。中年护士主动地说:“我会照顾好她的,你放心。”顿了顿,又说:“其实,她比我们生活得好。”
年轻护士已经走出好几步了。她见伙伴没有跟上,就站在那里等候,漫不经心。我与中年护士会意地点了个头。
二十年前,我初次陪上官瑞芳在这条椅子上坐下,这位护士与她的老师一同走过,与今天她身边的年轻护士何其相似啊!不知不觉之中,她的白大褂饱满了起来,步态稳重了起来,目光不再滴溜溜地转动,会在上官瑞芳身上停留下来,然后用只有细腻的母性才会拥有的语气说:“上官,你该剪指甲了。”
枫园还是枫园,东湖还是东湖,这把椅子还是这把椅子,环湖的小路倒是翻修过几次了,最早铺的是青砖,后来改为水泥,现在是专门的铺地瓷砖,红红绿绿的,说是要让枫园美起来。变化最快的还是人,年轻的护士在这条环湖小路上,每天例行地走过,她自己却不知道,每一步都是不一样的了!看着她们,就像在看一部缓慢放映的电影。电影还远远没有结束,你还不知道它要告诉我们一个什么结果,但是,它的每一个镜头和画面都已经给予了我们许多耐人寻味的道理和无限的感慨。许多年来,在这肉眼难以看见变化的枫园里,在陪着上官瑞芳的时候,获得和拥有的,就是耐人寻味的道理和感慨。我带着这无法言表的感觉,回到稠密的人群中,回到繁忙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心里会渐渐变得安静。我没有别人那么匆忙焦躁,没有多余的话,不着急,不聒噪,在单位复杂的人事关系中,与大家相处得和睦和简单,还会使得世杰在某些激动的时刻,说:“你这个女人啊!真他XX的不错!”
世界上真的是没有一条路,会让你白走的。我每次换乘两路公共汽车,来看望上官瑞芳,当初我怎么会想到,我这一走,就会是二十年呢?可是谁又知道,二十年来,疯狂了的上官瑞芳又成为了我生活当中最宁静的领域呢?
上官瑞芳的十个指头绕动着,与她沉静懵懂的面容相比,它们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是一群精力过剩的顽皮孩子。在谁都无法预料的时刻,上官瑞芳的手指会突然停下来,静若处子,去捧读钢琴琴谱。上官瑞芳用以打发时间的这两件事情,都是与实际生活不相干的。许多稳定期的女精神病人,都习惯织毛线,她们没日没夜地织,十分用心,花样是难以想像的精巧,为她们所有的亲属,一件又一件地织出毛衣毛裤毛背心毛线披风。等给侄子的新毛衣织好,外甥的毛裤已经穿小了,陈旧了,又该拆了洗了加了毛线重新织了。岁月在她们的手中可以看得见地流动,仿佛她们可以掌握自己指日可待的归期。上官瑞芳却不。她只有兴趣绕动手指和默读琴谱。她从来不读出声,也不需要钢琴或者其他任何乐器,但是她聚精会神,一行一行地认真移动,脑袋随之摆过来摆过去,谁也无法否定她陷入了最纯粹的阅读之中。于是,奇迹发生了。二十年过去,织毛衣的精神病人在正常地衰老,生病与死亡,而上官瑞芳,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增长,她的变化,如同枫园的雪松一般缓慢。
我说:“上官,天气热吧?”
上官瑞芳说:“热。”
我说:“上官,我去了北京,没有找到容容。”
上官瑞芳说:“嗯。”
我说:“上官,你也不用担心,容容这孩子,好像比我们能干多了。”
上官瑞芳说:“是。”
我说:“可是上官,容容这孩子到底在哪里呢?”
上官瑞芳说:“嗯。”
上官瑞芳只是说话,不是交谈。她的表情空远,声调平缓,显得莽撞又盲目。有时候,要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会觉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