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藏獒-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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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通过,那就预示着你福寿安康,终身喜乐;如果你被卡住,说明你已是罪孽深重,在劫难逃。当然很少有人被卡住,除非他做尽了坏事,心中有鬼,抖抖索索瘫软在两石之间,自己让自己过不去。所有通过了“无量关”的人都是被神佛济渡的人,被济渡的人中又有因为虔诚因为修为因为利他而成为高超上品者。这些人是大有福气的,而福气又分为耳福和眼福两种。有耳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罅口裂缝中听到袅袅传来的鸾歌凤舞、佛语仙音,那是让人顿开明慧、神妙难量的天堂如意曲,听到的人自然是法王在心,得道有成的,此生今世便不会再有大妨碍了。有眼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立面上看到阿尼玛卿护法大神的形象,他一身白色的云水宝氅,右手托着响彻四方的无上法螺,左手拿着降服魔障的无敌白伞,头戴水晶五佛冠,骑着一匹白色天王马,目光如炬,威怒如悲,看到的人自然是法喜在怀,觉悟非常的,诸般苦难比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便不再来心缠身了。
哦,阿尼玛卿。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哦,阿尼玛卿(2)
许多转山的人路过了雪鸡谷的高丘,手摇着经筒,口诵着真言,脸上氤氲着迷人的安详,步履坚定,衣着厚重,一副不急不躁、稳重踏实的模样。我欣赏地望着他们,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德吉才让追上来说:“你不回去了?你也要转山了?”我说:“先跟着走一段吧,转不转山还没想明白呢。” 德吉才让说:“那就不要回去了吧,我陪着你转山,转完了你就知道,转不转山绝对不一样,身体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连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而且,从此你就一定是个好人了。”我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是个坏人?”德吉才让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不不不,那倒不是,那倒不是,绝对不是。我是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想变坏也不可能了。”
我摇了摇头。我害怕我过不了“无量关”,害怕过去了又不会成为一个被神佛济渡的人——听不到天堂如意曲,看不到水晶五佛冠。我发现在阿尼玛卿冈日的天赐圣洁里我的尘俗的过去突然就变得污浊不堪了,我的蒙垢的心灵突然就演化为一根绳索绊住了我的脚步拴死了我的心扉,我怎么就这么难以开启灵牖、彻底醒悟呢?发现雪山的干净清旷对尘封土盖的我毕竟有着不可回避的冲撞,而当我面对这样的冲撞,就感到人活得太脏太脏,有那么多不干净的思想、不干净的行为、不干净的结果;发现我正在懊恼我的陷落,懊恼我在陷落的悲哀中居然安时处顺了这么久这么久,懊恼我还得继续陷落下去,继续在俗界的泥淖里挣揣,而那冰骨玉灵的山影对我来说仿佛只是一个怀想一种虚拟的现象。我是多么希望我在陷落中上升,多么希望我身洁如极顶之冰、心静如广寒之境。哦,阿尼玛卿。
沿着转山的小路,我和德吉才让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走着,突然看到在雪鸡谷林木旁的一条似乎可以通往雪峰极顶的山豁口出现了几辆彩色的越野车和一群穿着各色面包服的人。我和德吉才让停下了,就像两个守护着一方平安的警察一样走过去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问了好几遍才有人回答说,他们是来登山的,是来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我愣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冒出一句:“这个时候,你们,要登山?”有人问:“怎么,不是时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不是时候,转山的日子里你们怎么能登山?”那人又问:“转山的日子为什么不能登山?”我说:“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当这么多人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全部的激动在和神明切磋灵魂的时候,你们怎么可以用俗人的脏脚去踩踏神明纯洁的身躯呢?”他们嘲笑地望着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呢。”
我以雪山的沉默抵抗着他们轻浅的嘲笑,很想告诉他们:这样的征服真是太盲目了,有什么意义呢?人和自然的关系根本就不应该是谁征服谁的关系,而应该是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关系。有些山尤其是西部的山,是只能远眺而不能近视、只能观望而不能攀登的。一旦你雄心勃勃地打算登上它,你心里就没有了真正的山,没有了让你梦牵魂萦的神圣,没有了敬仰自然的品德,有的只是个性的膨胀,只是私欲的挥洒,只是对声名和荣耀不择手段的追逐。有道是爽口物多终做病,快心事过必为殃。当你在所谓的征服中登上山顶之后,你的失败和跌落就从此开始了,山还是原来的山,而你呢?你难道会永远呆在上面不下来?你下来了,就再也不会上升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肉体和灵魂上升的机会了。你唯一被人惦记的就是,你污染了山的纯洁,破坏了山的宁静,消解了山的神秘。你成了山的对立面,成了纯洁、宁静、神秘的对立面,你已经不能代表人类亲近自然了,自然认得你:呶,他又来了,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可以被征服的。一场暴风雪挡住了你,或者埋葬了你。说实在的,在我成年以后,我从来没有因为谁登上了什么山峰而自豪过,包括我的中国同胞,包括对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征服。我向来认为,保持自然的尊严也就是保持人类的尊严,维护自然的神圣也就是维护人类的神圣,当一种运动只是为了拔高自己而不能给我们的山川地理带来任何好处的时候,当人的野心在它实现的过程中必须以把别人包括自然踩在脚下作为代价的时候,那就不能说是有益无害的了。那些为登山而死的难道不是白白送死吗?谁让你们到那里去了?那里是神在的居所不是人去的地方。任何人包括那些名噪一时的探险家、登山队以及2002年岁杪北京大学山鹰社的人在希夏邦玛峰的遇难,都不能让人同情令人钦佩,因为“壮举”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愚蠢和盲动。无论是以自然崇拜为途径的宗教情感,还是以环境保护为目的的世俗冲动,都不允许违背理念、违背情怀、违背感性,而让遥远灿烂的山的神话和神话的山变成仅剩一堆土石的地质构造。山对于人类精神活动的创造作用远远大于包括攀登和开采在内的任何功利目的。这种创造作用一旦消失,那就意味着人文境界的消失,意味着西部价值—理想净土的消失,意味着短暂的豪迈将代替永恒的愿望,我们失去的将是半个世界,将是所有的期待视野和精神空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让这种“失去”快速到来的任何行为都是不道德不洁净不高尚的低级行为,而我们的义务就是把这种低级行为减少到最低程度。为此我们是不是应该呼吁实现这样一种可能性:建立一些零攀登地带、零开发地带、零考察地带、零探险地带;不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地方都想知道有没有埋藏着金银铜铁锡,什么地方都想留下“到此一游”的人的痕迹,那是丑陋而毫无意义的。
我拉着德吉才让离开了那一群试图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俗世之颟顸者,清理着自己的思想,跟着一群衣着斑斓、朗声念经的牧人,再次走向了转山的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是来驻足观望的,我是来朝转一周的。一周是七天的意思,也是一圈的意思,我将在一周的时间里沿着神山的袍边走完一周的路程。我相信我是一个走向幸福的人,相信一种无限广大的感动、一种无比泓深的情绪、一种旷世悲爱的思想,正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大概是一个可以获救的人吧?因为在我准备走出这“千年暗室”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悟道和解放从来都属于钟情于信仰的人。
哦,阿尼玛卿,我的永远旋转的阿尼玛卿。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哭泣中的美丽少女(1)
可可西里——哭泣中的美丽少女
因为它并不是一个行政区划,加上界限的模糊不清,我们暂时还无法准确地说出它的面积,通常被人们应用的“8。3万平方公里”是一个比较随意的并不确切的数字。一般来说,它是以可可西里山为中心的一片由高山和丘陵、台地和平原、河谷和盆地组成的荒原,这片荒原向北延伸到昆仑山,向南延伸到唐古拉山,向东延伸到通天河流域,向西越过青海省界延伸到西藏的双湖一线,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广东省的面积,平均海拔在5000米左右,最高峰为北缘昆仑山的布喀达坂峰,海拔6860米,最低点在库赛湖以北昆仑山博卡雷克塔格山脚下的红水河一带,海拔4200米。
在概念上,多数人至今还以为可可西里是中国最大的无人区,因为他们没有把那些长年累月深入荒原腹地偷猎野生动物的人算作人,其实他们也是人,而且是一些异常强悍霸道的人。有了这些偷猎者之后,就有了一年四季守望在烈风酷寒中的反偷猎人士,再加上淘金人的大批涌入,加上旅游、探险以及科学考察,可可西里在整体上已经不是一片无人区了,它只是局部无人,只是还没有形成城镇和村落,只是来这里的人没有打算天长日久地待下去罢了。在青藏高原,没有固定居民的地方多了,但被称作“无人区”的就只有可可西里和紧连着可可西里的藏北高原。现在,这两个地方都已经络绎不绝地有了人的踪迹,而且是带来了污染和破坏了环境的人群以及人类社会的踪迹,“无人区”的叫法是不是已经名不副实了呢?
照我的想法,当然还是“无人区”的好,还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区”更适合人类和地球的需要。可可西里是一个高寒贫瘠的地方,生长着薄薄的一层高山冰缘植被,这些植被短命矮小,贴地匍匐,可怜可疼,仅能满足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和野牦牛等野生动物的食用需要,根本就经不起人的践踏和铲挖,“无人区”也就等于是自然保护区,是动物和植物借以休养生息的避难所。有人曾经问我,既然可可西里如此贫瘠,野生动物为什么要选择它作为栖居之地呢?我说这不是动物的选择,而是人类的逼迫。人类一步一步地侵占了所有适合生存的地方,侵占了野生动物的家园,野生动物只好一步一步地撤退,最后聚集在了人类暂时还无力占领或无力长久居住的可可西里。这就是说,可可西里是野生动物的最后一块领地,是躲避人类追杀的唯一堡垒,它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不,不是天堂,哪有如此荒寒如此缺氧如此短吃短喝的天堂。要是人类的威逼稍有松懈,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和野牦牛一定还会回到原来那些水草丰美的地方。
令人愤怒而难解的是,就连如此贫瘠的最后一块领地,人类也不打算让给野生动物,掠夺家园和枪杀生灵的事件屡屡发生,几乎成了一股恶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向那片恒久的寂地无边的高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数量在一百三十万只以上;六十年代初饥荒袭遍全国,人们成群结队荷枪实弹地走进了可可西里,野生动物的家园成了解决人类饥荒的肉食品出产基地,藏羚羊的数量骤然减少到七十万只以下;以后又有了回升,到了八十年代初,就又是百万藏羚羊悠然栖居、漫步草野的景象了。但是对藏羚羊来说,这是最后的辉煌,是晚霞燃烧的时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作为一个转捩点,是可可西里走向嘈杂和破败的滥觞。在这个转捩点上,人类开始显露了自己贪婪的本性,野生动物开始走向了灭绝的境地。先是涌入可可西里的十万淘金人为了解决食物而大开杀戒,接着就开始了以牟取暴利为目的取皮弃肉的大规模武装围猎。以此为开端,对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和野牦牛等野生动物的大肆屠杀就愈演愈烈,再也没有停止过。藏羚羊生活在高海拔地带,极度的寒冷使它们进化出了一身厚密的绒毛,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动物绒毛,一公斤生绒的国际市场价为2000美元,是名副其实的“软黄金”,用它制作的“沙图什”披肩更是贵中之贵,一条长2米,宽1。5米,重100克,轻柔到可以从一只戒指中穿过去的披肩,市场售价竟是3万到4万美元。据了解,境外制造“沙图什”披肩的全部原料,都来自中国的青藏高原。人类真是疯了,消受“沙图什”的欧洲人真是疯了。人类的疯狂奢靡和暴利引诱导致了藏羚羊绒的疯狂走私,更导致了对藏羚羊的疯狂追杀。追杀连年累月,不间断地持续到了今天。今天的可可西里,已经看不到大片的藏羚羊群了,偶尔看到三只五只,也是稍纵即逝。据一位参加过反偷猎枪战的森林警察说,现在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不会超过两万只,整个青藏高原的藏羚羊也不会超过三万只。从一百三十多万到不足三万,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如此彻底地毁灭了一个庞大的物种群落,真是魔面自画,鬼相己成,人类的形象就这样被人类自己塑造着,定格在了高天大地之间,定格在了惊恐万状的野生动物眼里。
可可西里是蒙古人起的名字,意思是“美丽的少女”。当美丽的少女已经不再美丽,当血雨腥风已是原野的风景,当我们钟爱的姑娘屡屡被强盗蹂躏,我们深藏内心的除了同情和哭泣,就只有愤怒了。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哭泣中的美丽少女(2)
1994年,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人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太阳湖地区,一次就查获藏羚羊皮1300余张。不幸的是,在押解几个偷猎者走出可可西里的路上,这位反偷猎英雄突然遭到了偷猎者的顽固抵抗,一时间,那种只有在美国西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激烈的枪战出现在了可可西里的太阳湖畔,瞄准过藏羚羊的半自动步枪这次瞄准了索南达杰。索南达杰轰然倒地,整个青藏高原都为之欻拉拉颤抖了。索南达杰被枪杀后,我曾专程去那片荒原采访并凭吊这位了不起的反偷猎英雄,我看到被缴获的赃物——数千张藏羚羊皮和数千只藏羚羊角悲惨地堆积在原野上,风沙号叫着,天地之间塞满了凄哀。我好像听到了不甘消逝的蹄音依然在天边流淌,听到轰隆隆的奔逃声突然变成了反抗人类屠杀的冲天呐喊。后来我又关注过一个叫杨欣的成都汉子为筹资建造长江源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而东奔西走。奔走是艰辛的,直到焦头烂额,直到痛哭流涕。这情状证明了社会乃至人类在爱护地球、保护家园方面的迟钝和吝啬。人们一次次怠慢了杨欣,怠慢了野生动物最后的栖息地青藏高原的可可西里,怠慢了濒临灭绝的数十种野生动物,这是人类的耻辱,是我们尚不见流血的自戕。而杨欣——请允许我诚实地赞美一个精神同道——是不愿自戕的先锋,是二十世纪最有感染力的觉悟者,是用自己的生命抚平地球伤口的保护神。
杨欣的奔走呼号终于有了回报,全世界都知道可可西里荒原建起了第一座和偷猎者决一死战的堡垒。当1998年8月19日保护站附属设施工程竣工时,大学生志愿者赵昕和索南达杰的继任者我国第一支武装反偷猎队伍——野牦牛队的领导人扎巴多杰共同升起了国旗。这是第一面在青藏高原为着野生动物而升起的旗帜,招展的时候连藏羚羊也流泪了。遗憾的是,仅仅过了两个多月,1998年11月8日,索南达杰的继任者(也是索南达杰的妹夫)扎巴多杰就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