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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远去的藏獒-第7章

小说: 远去的藏獒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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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邵文宁:“赵伯欣是不是信佛了?”他说:“没有,但他有自己的宗教,那就是以保护自然为目标的生命崇拜。人草平等、人树平等、人兽平等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的信念。当年在我们林业局的右派中他是判刑最重的一个,就是因为他在鸣放中一笔一笔列出了从1950年到1957年我省毁坏草原和森林的数目,又说破坏自然是比反党反社会主义严重一万倍的罪行,从省委书记到林业局长再到每一个组织和参与了破坏的人都应该认罪。做了右派以后,他一直在果洛州玛可河林场服刑,对他来说,倒也是一个好去处。”我点着头,继续翻阅那些手稿,一个十分刺激我的标题突然跳了出来:《反对以羊头牛头做装饰》——    
    远古的图腾多是飞禽走兽的头颅,那里有先民的全部精神。战争、繁衍、狩猎、采集、寻找火种,生存的一切都在那头颅的瞩望中走向丰饶或走向衰残——伟大的无所不在的神啊,请赐给我后代和食物吧。或允许,或拒绝。    
    今人没有图腾。他们把崇拜动物看作是愚昧,却又保留了悬挂动物头颅的习惯。虎头豹头是不可能的,法律有所限制,羊头牛头就在别无选择中走进了千家万户。那雄性的犄角经过一番精工装饰后攀卧于墙上,谓之艺术品,有卖有买,兴旺得很。    
    要问的是,在羊头牛头装饰的环境里是否掺杂了一丝血的腥气?在羊头牛头陶冶的性情里是否多了一些对屠戮动物的麻木?欣赏艺术和创造艺术一样,是善良人的事。你不善良你欣赏个屁。    
    熟人间流传着一个悲剧:程富仁家的羊头从墙上掉下来,犄角尖恰好戳进了他爱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只眼瞎了。这是死了也要顶你一头的意思。而羊,活着时,犄角无论怎样威武雄壮,对人都是异常温顺的呀。    
    在江河之源的玛可河地区,在人迹罕至的雪的世界里,一个为了保卫自然而成右派流徒的人曾看到一些用羚羊蹄子踩出的文字,连缀起来是:“把人头挑上天空的下一个纪年。”不寒而栗。    
    如果我能够代表动物,我将祈求:你们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赏我的死。如果我能够代表人类,我也将祈求:你们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赏我的死。    
    在此我郑重提议,国家应制定一条不准以动物头颅做装饰的法律。    
    邵文宁告诉我:“赵伯欣在劳改服刑期间一直是个护林的,二十年中六次被盗木头的人打伤和砍伤,有一次胳膊都砍断了,差点掉了命。还有一次几个盗木头的把他绑在了树上,他半个月没有挣脱,每天就吃从树上掉下来的露水和毛毛虫,还有顺着树干和他的身子往上爬的蚂蚁。他见到了狼,狼没有吃他;见到了哈熊,哈熊没有吃他;见到了狐狸,狐狸没有吃他。玛可河林场是原始森林,绑住他的地方离场部很远,除了盗木头的,根本就没有人来。最后还是另一拨盗木头的给他松了绑,条件是以后他们来林子他少管。”我说:“他答应了人家的条件?”邵文宁说:“其实人家是有意放他,他答应不答应人家都得偷。森林太大,他一个右派分子连用棍子威胁的权利都没有,哪里能护得住。”我听着,又翻翻那些手稿,看到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作《什么时候思考宇宙》——    
    牙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牙。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什么时候思考宇宙(2)

    古人所谓“堂上春秋已高,望之形销骨立,乃大骇,遂置棺柩于中廊。”大骇即是猛然的惊讶,平日观老父,虽老却未朽,司空见惯,不往心里去。忽一日,竟见其蹒跚摇摆,几欲仆地,始才想到人已衰,花正残,大限近矣,准备送终便是了。    
    当然牙疼不一定给牙送终,一剂败火散、几粒消炎片,或可挽救它的命运。但如果下次还要疼,你去问医生,医生就会说:干脆拔掉。拔牙就是给牙送终,就不疼了,恰如无风不起浪,无树不成林然。    
    以此类推:胃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胃;腿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腿;头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头。疼处叫病灶,它发出这种叫你不舒服的信号迫使你关注它。但牙疼可以拔牙,头疼未必就可以割头。怎么办?治理它,尽管未必就能治理得好。    
    牙是理想信念,胃是社会治安,头是官僚政治,腿是婚姻家庭,如此类比,当然是不一而足的。什么地方落了病才往什么地方想,才往什么地方使劲,书上说亡羊补牢,口语说贼走了关门,都是晚了的意思。坏事已经酿就,一包一包吃着后悔药,但只要下不为例,就可以勉强过得去,总之是还没到病入膏肓即男怕肿脚女怕肿头的时候。    
    但是:    
    冰川要是退化了呢?水源要是污染了呢?大气要是腐败了呢?土壤要是沙化了呢?植被要是破坏了呢?动物要是死尽了呢?    
    没有喝的水,没有吃的粮,没有了生存的条件,又来一个白垩纪,喘息如将死的恐龙。如此病灶,我们难道还有机会思考?    
    先人曾经提醒过大家:日不升而患于天狼吞阳,月不明而患于河汉昭彰。天不雨,水必亡;地不荣,人必荒。如今,拌着月落日出,望着烂漫星群,我们什么时候思考宇宙?    
    奶羊之死    
    我的朋友万海风不吃肉。但我知道,最早的时候,他仅仅是不吃羊肉,因为奶羊死了——    
    秋包谷已经熟透,一阵阵甜丝丝的包谷味儿随风扑碎在脸上。那女人斜劈镰刀直不愣噔往前赶,一喘气就是一抱噼啪焦响的包谷秆儿,转身一丢,再去斜劈一抱。她的男人那个民办教师跟在她后面,把包谷掰下来堆成了丘。蜷曲的紫红樱子泪一样到处飘洒。    
    万海风因为什么事儿路过那里,跟在他身后的民兵队长说:“就是这两口子。”民办教师两口子像是听见了,都罢了活望着他们。万海风怵然一惊:真是惨不忍睹,这两口子的样儿不比秋包谷端正多少——民办教师枯瘦枯瘦的,他的女人也是枯瘦枯瘦的。女人一枯就无奶,就喂不饱吃奶的娃娃了。怪不得他们偷偷养起了奶羊。    
    万海风和民兵队长朝前走去。斜劈镰刀的声音又响起来,嚓嚓嚓的很有劲。万海风猛的一个警醒:他们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让民兵队长明天就把民办教师家的奶羊拉到队里去。民兵队长摇摇头说:“人家要跟我拼命哩,奶羊是卖血钱换来的,是娃娃的娘奶。”万海风哼了一声说:“报纸上已经说了,自留羊是资本主义性质的,你怎么愣是不懂?什么脑子。苞谷面糊糊就当不成娘奶了?当不成就别生养。”    
    果然就拼了命。万海风听民兵队长说,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捞起一把镰刀,护着奶羊呼哧呼哧喘牛气。怀里的娃娃撕烂了嗓子哭。女人说:“拉了娘奶我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里人,剁不了你家里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养了,我跟他一起土门关里走。”万海风想:这又是示威,她把她嚣张成母老虎了。又责问民兵队长去拉羊为什么不带人带枪,毙不得他们还吓不得他们呀?民兵队长说他后晌就带人带枪去拉羊。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什么时候思考宇宙(3)

    还是不奏效。民办教师把手里的镰刀换成了铁锨,瘦兮兮地劈腿而立,头发奓成了芨芨草,吼道:“要羊没有,要命有一条。”民兵队长朝天放了一枪,想不到人家反倒扑过来,撕开衣裳说:“瞎了眼吗?我的胸腔在这里,朝这里打。”民兵队长带人带枪赶紧往回跑。    
    万海风说:“枪杆子居然对付不了他?这个资本主义尾巴是非割掉不可的,你要是办不到,就给我把王裤裆叫来。”民兵队长走了。    
    王裤裆是青海东端民和县川口街上的一个贼,人说他有裤裆里偷蛋的本事。他跑来,听说是偷羊,嘿嘿一笑说:“这算个啥嘛,我给你马到成功。”万海风说:“你别大意,办成了我给你记十个工分。”王裤裆说:“工分就算了,以后只要你别管我就成。”    
    第二天早晨,出工路过生产队的羊圈时,万海风看到了那只奶羊。挡羊的五娃把它拴在圈门外,丢了一些青草。万海风一边吃惊它垂吊在肚子下面的奶子居然这么硕大这么红亮,一边叫五娃少喂点。五娃不理他,赶着队里的羊群上山去了。奶羊想跟去,挣不脱拴它的麻绳,“咩咩”地叫着。万海风寻思这羊的奶有什么好喝的,正要离开,一个念头砉然而出:队上偷了他们的,他们就不会偷队上的?拴在这里不保险。他过去从羊脖子上解下麻绳,用脚踢着赶它往前走。奶羊犹豫着,岔开后腿,拥着沉甸甸晃悠悠的硕大奶子,想跑又不能跑地追撵羊群去了。    
    五天以后,傍晚,霞火烧的格外美。五娃来找万海风,说是羊奶子烂了。万海风来到了羊圈,才知道奶羊是不能上山的。山上到处是蒺藜,把那硕大红亮的羊奶子划得稀烂。民兵队长也来了,故意对奶羊上山大惊小怪。万海风强调说:“只能这样,我总不能派民兵守着它吧?”民兵队长说:“就不会拉到我家里?我管着它。”万海风瞪他一眼说:“你想喝羊奶了是不是?资本主义的羊奶喝了拉稀屎哩。”奶羊卧斜了身子,一阵阵惨痛地咩叫着。万海风蹲下去瞅那烂若霞火的奶子,发现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了,一些嗜血的蠓蝇嗡嗡嗡地飞起又落下。他说:“看样子得消炎,你明早去公社卫生院找几瓶青霉素来,我让赤脚医生给它打上。”民兵队长应承着走了。    
    公社卫生院不给青霉素,说是人用都没有,怎么还能用在羊身上。民兵队长问万海风怎么办。万海风说:“谁叫它往刺窝里钻哩,现在就看它命大命小了。”奶羊知道他们在说它,头耷拉在地上,大绷着光溜溜湿漉漉的眼睛,两股金黄的锋芒梭镖一样扎过来。万海风不禁一个寒颤,心想:它到了阴间,眼睛里肯定有我的形象。    
    奶羊死了。    
    秋苞谷就要收尽的时候,万海风又一次见到了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他们把苞谷秆子扎成捆,打算背回家当烧柴。万海风想这焦秆子是队里的,要沤成肥料搞秸秆还田,他们怎么变公为私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他们自然也是沉默到无言,甚至都不看万海风一眼。那么寂静,辽阔的裸野一片驳杂。    
    万海风不知道后来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娃娃活了没有,活得如何,作为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的队员,不久他就离开民和县川口公社川口大队回到了省会西宁。    
    许多年过去了,在一次朋友聚会中,面对一桌五颜六色的酒菜,万海风心情沉重地对我说起了这件事。我敷衍了事地宽慰他说:“那是极左思潮泛滥的结果,是上面布置的,错误也好,罪行也罢,都与你无干,你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万海风说:“对奶羊和民办教师一家的灾难来说,极左思潮也好,上面的布置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执行政策的我,我当时要是有一点点同情心,奶羊就不会死,民办教师一家的日子就肯定会好过一些,可是我这个人,当时怎么就那么愚蠢那么残忍那么不讲道理那么左。”    
    我突然意识到万海风正在深刻忏悔,同时也知道,他早就不吃羊肉了。一年以后,当朋友们再一次聚会时,我发现他已经戒吃所有的肉了——猪肉、牛肉、鸡肉、鱼肉,只要是动物的肉,他都敬而远之。我对他说:“别的肉你可以不吃,但你生活在青藏高原,怎么可能不吃牛羊肉呢?”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远去的藏獒》 远逝的西部《远去的藏獒》 牧马人的荒原

    牧马人的荒原    
    这里是乌图美仁南部荒原,这里从未有过人烟。1955年,来了第一批支边的移民,在这里牧马屯田,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1    
    还有一个牧马人,他是我的父亲。当晨光又一次来临,荒风鼓荡无边的乌图美仁,宁静的高岗上便冉冉升起他的身影。他瞩望远逝的马群,凝视古老的雪山积水,看到一代又一代奔腾的蹄潮,汇聚成岁月的皱褶,编织在自己脸上,就已经是惊人的风蚀地貌了。    
    2    
    他想起沙漠北进的时候,昔日的家园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有三棵青杨摇晃满身的翠绿,诉说生命不死的故事——那个满脸胡子茬的汉子,抱着死于沙暴的女儿对人们说:那棵树是女儿种的,就把她埋在树底下吧。于是女儿的血肉,流入根茎,流入躯干,流出一树媚亮的女儿绿。每年春天,青杨再度绽绿的时候,汉子就会来到树下,浇上一担水,深情地说:女儿啊……就这样,又有了两个女儿之死,又有了两个父亲的埋葬,又有了两棵青杨的媚绿,又有了两个生命的延续。他说:知道了吧,孩子,荒原上的每一滴绿,都是我们的女儿,都是生命的喂养。    
    3    
    他想起有过这样的日子:雪豹袭击骒马群,奔逃的途中,儿子翻身落马了。雪豹戛然止步,舔舔他,又一次舔舔他,在脸蛋上舔舔他,然后,一跃而去。儿子七岁的记忆里,顿时嵌入雪豹温暖的舌头。    
    4    
    他想起篝火——牧马人的晚会,除了美酒,还有情歌。那时候的美酒都是醇的,那时候的情歌都是真的,那时候他要把自己献给豪情的诗歌,但想来想去却只有两句:美丽的姑娘王玉兰,一听到狼叫就往我怀里钻。是的,是这样,狼嗥声里,他亲了一口就把王玉兰亲成媳妇了。他说:记住啊孩子,我和你妈的红娘,是那只呼唤孩子的母狼。    
    5    
    他想起饥馑的三年自然灾害,打猎队的枪口已经对准前方,三只火狐狸坚决不跑,蹲踞在高地上翘头指天对着太阳。刹那间他们掉转枪口,朝着对不起荒原的良心打了一枪。他说:孩子啊,记住,需要清醒的时候必须先让自己受伤。    
    6    
    他想起了雪灾中的西羌牧狗,驮着儿子回到家的情景:五十里路,西羌牧狗,驮了儿子五十里路。儿子的小马群,全部死了,儿子已经冻僵了。西羌牧狗,为了驱寒,毛发雄厚,驮着儿子往家走……他说:儿子啊,你跪下,她是你的恩人你给她跪下。    
    7    
    他想起那次转移草场的远足,路过干涸的乌图美仁大河床,突然就有洪水了。马群不跑,层层叠叠在滩头伫立,嘶鸣着不跑,因为身后是帐篷,主人一家还在睡觉。等他被轰鸣惊醒,十六匹骏马已经是水中行船了。他哭啊喊啊,他知道自己是马群的保护神,应该有神的样子,就毫不犹豫地扑向了猛水,救起母马再救起公马,救起十六匹骏马。相依为命,人与马的荒原,早已没有高低贵贱的荒原,把一个牧马人的全部价值,定位在马群的平安上。荒原,不朽的荒原,因此而遍地生长人性的光亮。    
    8    
    他想起儿子上学去了,不是背着书包而是背着行李。从此他就有了怨愤:你这个西羌牧狗救了命的,你这个雪豹舔过脸蛋送过温暖的,你这个在枣红马的阔背上摇大的,你这个在女儿绿的青杨下识了字的,你这个和你的父母一起听过狼嗥的,你这个被马群守护在洪水之外的。你呀你,你为什么不朝自己的良心开上一枪?——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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