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传-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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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宋江大军灭了江南方腊,普天同庆之时,燕青在一个月圆之夜,弃加官进爵之锦绣前程于不顾,在杭州不辞而别,漫漫黑夜里一个人遁去了。
次日清晨,大军准备班师回朝,去东京受天子册封。燕青手下军士慌慌张张跑来,告知宋公明,燕青头领昨夜在军中留下一无皮书信,上面只写了“告辞”二字。说毕将书信呈给了宋江。宋江大惑不解,闷闷不乐去找卢俊义问个究竟。燕青从小跟着卢俊义,卢俊义不会不知道个中缘由。卢俊义听得说,欲言又止,被宋江一再催问,终于如实相告道:“燕小乙昨夜三更天来了一趟,说是被一怪梦惊醒,梦很荒诞,道是我卢俊义来年八月份将有血光之灾,劝我和他纳还原受官诰,此去隐姓埋名,寻个僻静之处,以终天年。我卢俊义为人堂堂正正,不信鬼神,一心要报效朝廷,自是没听他的。他见劝不动我,就说不给你公明哥哥告别了,怕你重情义不肯放他,月夜里走了。临走丢下句话来,说明年七八月份他燕小乙必来保我于左右,真是笑谈!我等自归顺了宋朝,北破大辽,南讨方腊,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劳,何来血光之说!”宋江郁闷不已,沉思良久道:“只怕燕青此一去走火入魔,坏了我梁山忠义。”卢俊义道:“他这一去如游鱼入海,哪里还寻得见。来年八月份我自好生劝导他就是,过了八月,他那怪梦不攻自破,他就回心转意了。哥哥不用操心,燕青我了解,不会滥开杀戒的。我们只一心报国就是。”
大军浩浩荡荡拔寨起程,朝东京进发,按下不表。
却说燕青躲在附近山林里,见十万大军荡起满天征尘走了,兀自抄了条小路,看那山清水秀,一路游玩着,倒也自在逍遥。下午时分来到灵隐寺,在冷泉亭处,遇一卖茶蛋老翁。此老翁生得气色红润,面如幼婴,银须银眉银发,令燕青暗暗称奇。刚刚走过,背后老翁却道:“此人可是浪子燕青?”燕青不觉吃了一惊,停下脚步,疾速回头,愈发惊讶,茶蛋摊还在,老翁已然不知去处。燕青知道遇上异人了,如此快的身手,自己平生尚未遇到,于是抱拳朗声说道:“前辈在上,小乙这边有礼了!”
空山翠谷,不见回应。燕青纳闷,肚中忽觉饥渴,索性坐下来,把一篓茶蛋剥了吃了,放下些许碎银子,去溪里寻些水喝。溪水甘甜清冽,燕青用手捧了,饱饮一番。提起哨棒要走,不想老翁从天而降,笑眯眯看着他。燕青赶忙施礼道:“前辈,茶蛋吃了,多有唐突。 ”老翁放声长笑道:“此乃专为好汉所备之物,何来唐突之说?”燕青不解道:“前辈,你认识小人?”老翁不再言语,朝不远一棵大树走去。来到大树前,老翁深吸一口气,噌噌噌走了上去,身子垂直于树干,如履平地。燕青喝一声彩,看得呆了。老翁复走下树,示意燕青再看,然后壁虎一般贴紧树干,朝上疾游。燕青这才看出端倪,不禁叫道:“前辈,可是鼓上蚤时迁的师傅?”老翁正游,听此话一乐,真气散了,从树上跌了下来。燕青飞身去接,却是差了一步,眼见得老翁摔得直朝外脋气。正待要扶,老翁却翻身跃了起来,嘴里说道:“看我笑话,休要理我!”顺山路径自走了。
燕青感觉好笑,此前辈竟如孩童一般。因一时也没个去处,有心要探个究竟,便拽开大步,追了上去。燕青快赶,老翁快走,燕青慢赶,老翁慢走,总也追不上。不觉来到一个地方。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到了掌灯时分。依山傍水处,有一茅草庵,柴门开处,出来一童子,也不言语,待老翁进去了,吱呀一声,合上了柴门。燕青随后赶到,轻叩几声,没有回应,却听里面噗的一声,灯熄了。
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燕青对此处又不熟悉,索性摘了褡裢,做枕头枕了,贴着茅草庵躺下了,也是奔走了一天,不久就放出了鼾声。
及至醒来,已是天光大亮,鼻息中闻得阵阵米粥香气。一个打挺站起来,却见老翁和童子在门前摆了张桌子,正就着咸菜,吸溜吸溜喝米汤。看到燕青,老翁摆手,从桌底下拖出张凳子,燕青便过来坐了。童子先打了水叫燕青洗漱,然后去灶上端来一盆米汤,叫燕青饮用。老翁道:“好汉,汤养身,肉伤人,在我这里就是三餐米汤,中午米汤稠一些,你要吃不惯,可随时离去。”燕青本不是计较之人,就说道:“多谢款待,燕青随意惯了,这般便好。”喝一口粥,顿觉异香沁入肺腑,便知这不是一般的粥了,细细看去,似有各种中草药佐在里面,不由赞道:“好粥!”老翁把粥喝完,溜边舔了,这才将碗递给童子,对燕青道:“昨日你说起时迁,我便笑落树下,是有缘由的。时迁不是我的徒弟,这家伙鬼精灵,多年前他装一讨饭的,饿昏茅舍旁,得童子相救,在此住了一月有余。有天鸡鸣时分,我拍醒他说,时迁,你轻功已偷学了三成,跳篱骗马已绰绰有余,你走吧。时迁慌了,纳头便拜说,师傅,我可是良民,你不要启发我去干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说完起身要走。我说慢着,我从没教过你轻功,所以我也不是你师傅,不过你此一去,将要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等着你,休要再作践自己。时迁哪相信自己有那般大器,说声放屁,如飞般走了。”
燕青道:“这厮好没礼貌。”又怅然道:“没成想前些日子他患了绞肠痧,不治身亡,不得坐享功名了。”二人一阵唏嘘,老翁道:“好汉此次夜别宋江,不知可有个去处?”燕青道:“前辈莫再如此喊燕青,折杀我也,只喊小乙便好。小乙也没个去处,前辈若是不弃,小乙便在此陪伴前辈一段时日。”老翁摆手道:“休想休想,你身上杀气未尽,此处万难容留。”燕青听罢抱拳道:“前辈保重,燕青就此别过。”老翁又摆手道:“休想休想,先住些日子再走不妨。”燕青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前辈,你如何对我这么了如指掌?可否告知一二?”老翁哈哈笑道:“你以为我是神啊,只是凑巧罢了。早上去看宋江大军班师,有那好事的军士早把你不辞而别的事情捅给了相识的百姓,顷刻都传遍了,满杭州城哪个不知!你淡泊名利,不求荣华富贵,老夫好生佩服,有心要结识于你。正巧你到了冷泉亭,又见你是北方人面孔,更见你敞开的怀中露出那花团一般刺绣来,便冒喊了一句。天底下谁人不知你燕青有一身好刺绣,果然是你,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啊!”燕青听了,肚里道:“以后这身刺绣可要遮掩得紧点。”又问:“不知前辈尊姓大名?”老翁道:“我乃闲云野鹤,江南人送绰号雾里彪彭程的便是。”燕青道:“可是当年方腊刚起事时,在清溪洞日不移影连打方腊手下大将三十六员的雾里彪?”老翁道:“正是在下。”燕青翻身拜道:“久闻前辈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老翁呵呵笑道:“少来这一套。”转身走了。
自此燕青每日陪伴彭程,上山砍柴之余,得些轻功的点拨。燕青本是一等一的高手,一经点拨,窗户纸便一层一层地捅破了。彭程道:“每日上山砍柴,你调动真气,走闪踪步法,轻功不日便可练成。”
不觉月余,燕青轻功已有大成,上树虽不如彭程般腰杆笔直,尚需猫腰,却也收放自如了。
一日鸡鸣时分,燕青背了柴刀,正要上山,彭程闪了出来,对燕青道:“小乙,把柴刀放下,你该走了。”燕青顿觉怅然,丢下柴刀,翻身便拜,口中说道:“师傅在上,小乙此去云游四方,师傅多多保重!”彭程道:“你先去一趟镇江,替老夫给智化长老捎封书信,地址都写在信皮上了。”燕青道:“弟子谨记。”
望着他的背影,彭程肚里道:“这回可由不得你了!”
第一部分李逵做官
辞了彭程,燕青晓行夜宿,迤逦来到镇江。正是中午时分,街面人声嘈杂,燕青举目望去,见州桥处有一老大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鲜红酒旆,清风中微微飘荡。正好肚中饥了,便径直走了进去。
寻一靠窗桌子坐了,酒保过来唱个喏,问道:“客官,打多少酒?”燕青道:“先打两角来,牛肉上二斤,有烧鸡来一只。”
正自饮,听得边上一桌客人说道:“李逵那鸟人来到咱润州,做了个小小都统制,便以为天下是他的了,贼性复发,县衙也不看在眼里,喝多了便去审案,字却不会写一个。要不是三寸金刚黄云飞出手惩治,他还以为咱润州没人了!”另一个道:“天生贼骨头,做不成好人的,当初应该把宋江这伙鸟人斩尽杀绝,少了许多麻烦。”又一个白胖子笑道:“如今这些鸟人十停去了七停,剩下的也都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当年的威风了。你看李逵那厮,自被三寸金刚饱揍以后,街上再也没了他的身影。人家三寸金刚什么人,东京城里高衙内和他交好,这李逵打又打不过人家,上面又没有人撑腰,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燕青自此才知道李逵已在这里做官,看来没少受气,不禁暗暗感叹。
吃罢酒,燕青起身出门,掏出信封看了看,朝北固山走去。前些时跟着宋江兵发润州,自是熟知地形。因肚里寻思李逵,没在意前方一顶轿子疾速而来,及至躲闪,还是碰了轿夫一下,轿子便趔趄起来。燕青正要赔个不是,只觉一股阴风扑面,心说不好,一个闪踪步,强劲的阴风擦肩而过,只听噗的一声,一方手帕硬硬地打在墙上,竟似粘上了一般。
好身手!燕青对着轿子一抱拳:“如有得罪,还望海涵!”只见轿门开处,笑吟吟走下一人,直把燕青看得呆了。此人形似侏儒,面皮上皱纹层层叠叠,看似老态龙钟,身形却异常矫健,离轿后一脚轻点,嗖!来到燕青面前。这侏儒依旧笑吟吟的,对燕青道:“我手帕只用了一分力,专打挡道之人,打翻便罢,却不伤身。你这厮是第一个躲过我手帕的人,可见有点来头。速速报上名来,若是我有耳闻,今晚就请你吃酒。”燕青又抱拳道:“我乃河北沧州人士,姓张名三,在下有事在身,告辞了。”侏儒道:“看你是条好汉,我三寸金刚黄云飞就不再为难你,请便!”风声水响,黄云飞早回到了轿里。
燕青肚里寻思,难怪李逵要吃亏,这厮好生厉害,看来江南藏龙卧虎不是虚言。拽开大步,朝北固山方向走去。
路过一茶坊,见一茶博士立在门边,有些眼熟。却待走过,茶博士早挡在面前,纳头便拜,口里道:“燕青哥哥,麻五好生想你!”燕青记起来了,此人是自己手下一个兵卒,曾跟随自己征战南北,不期却在这里相遇了。燕青将他搀起道:“何时开了茶坊?”麻五道: “小人不愿随军班师,就在途中得了些犒赏,来这里投奔我一个远房亲戚,张罗着开了个茶坊。哥哥,去屋里饮点好茶,小人有话要说。”
燕青随麻五进了茶坊,拣一副座位坐了。麻五沏来上等好茶,坐在了下首。麻五道:“ 在杭州听得哥哥离去,兄弟们好生怅然。想着自梁山以来,跟着哥哥攻城略县,大小战阵不下几百,出生入死,多少熟面孔没了。天可怜见,我们好歹挣扎着囫囵性命出来,眼看要衣锦还乡了,哥哥却走了,当夜许多弟兄都哭了。哥哥这一走,惊醒了许多弟兄,都道朝廷昏暗,我们当初上梁山是要和大宋拼个你死我活的,不想最后却落了个替它卖命了。罢罢罢,中途许多弟兄都做百姓去了。对了,哥哥,你这是准备向何处去?”燕青道:“也没个固定去处,只是四方云游罢了。”然后把在杭州奇遇老翁彭程,及要朝北固山捎一书信等等对麻五讲了。麻五道:“既是这样,哥哥去北固山捎完书信,只在小弟处生活就是。小弟这间茶坊不敢说有多大进项,一日三餐供哥哥喝酒总是供得起的。小弟愿终生伺候哥哥。”燕青道:“谢谢兄弟。不过我燕青还有一点事情要办,等明年事情办完了,你这里风和日丽的,兴许我会拐回来的。到那时咱们兄弟长相厮守,每日酒肉伺候,倒也快活!”
麻五又重新续了热茶,给燕青杯子添上,口里道:“如此最好,咱们一言为定。对了,哥哥,你盘缠够不够?小弟一会给你拿点。”燕青笑道:“我一包金银背在身上褡裢里,沉甸甸地正发愁如何花呢。”麻五道:“这样就好,不过哥哥金银在身,一路小心才是。对了,哥哥,有件事情差点忘了告诉你,你可曾去见李逵哥哥?他就在这里做都统制,营房离此不远,常来这里喝茶的。”燕青道:“不打扰他了,他如今公务繁忙,燕青乃闲散之身,不便给他添麻烦。”麻五嗟叹一番,又道:“李逵哥哥最近可是倒了血霉了,被这里一个叫三寸金刚黄云飞的打得三天卧床不起,近来也不敢在街头露面了。黄云飞放出话来,再敢露面,轻则打残,重则打死。想李逵哥哥当年两把板斧,跟着宋江哥哥叱咤风云,打遍天下,哪曾受过这等鸟气,唉,这做的是什么鸟官啊!”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阵阵嘈杂,二人隔窗看去,对面一家赌坊,正被七八条大汉摘了门匾,然后拖枪曳棒打将进去,许多人便哭喊着跑了出来,跑得慢的,早被一棒打翻。一阵打砸过后,这伙人气势汹汹卷了出来,站在了当街。为首的一白净汉子朝这边一指道:“茶坊也是贼人所开,一发砸了!”
这边麻五早面如纸白,对燕青道:“赌坊是李逵哥哥开的,被砸两次了,我这里他们早扬言要砸了,我没给他上缴月银,有李逵哥哥撑着。可现在不行了,哥哥稍等,我去准备银子。”一阵风朝后面走了。
白净汉子领人奔了过来,纵身飞起将门匾摘下,朝地上一掼,一脚踹碎了,随后闯进了大堂。正待要砸,燕青起身赔笑道:“这位好汉且慢!都是街坊邻舍,低头不见抬头见,凡事还请多担待。再说你不是要月银吗,麻五已经给你准备在这里了,都放在我身上,我是他一个远房亲戚,还没来得及给你送去。你看看这些够不够一年的费用。”说着话解开褡裢,拿出十几两银子,放在了桌上。白净汉子见他褡裢里都是金银珠宝,眼光亮了亮,走过来将银子收进了怀里,然后劈胸将燕青揪住:“看你样子就是落草强人,身上哪来这么多金银!走,跟我去见官!”燕青一挣,竟没有挣掉,口里道:“你先放开手,我是清白之身,没来由跟你见官做什么!”那汉子大笑道:“放开手你不是跑了!除非你学那韩信,从我胯下钻过去,再把褡裢留下,我便饶你不吃羞辱!”燕青道:“本来想好言劝你,说开了以后能成个朋友,哪想你这般不讲道理!你松手还是不松手?”汉子道:“要我松手可以,也不要你褡裢了,也不叫你钻我胯下了,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了,我再不来生事!”燕青道:“请讲!”汉子道:“你头上插个草标,写上‘我是梁山孙子’,绕城内走一周!” 燕青怒道:“你松手还是不松?”汉子道:“再敢给我瞪眼!我看你这驴鸟活得是不耐烦了!”燕青不再言语,出手就是一掌,直击白净汉子胸膛。白净汉子却是不防,噔噔噔退后几步,撞翻了一张桌子,不由大怒,运气在身,一个苍鹰展翅,向燕青袭来。燕青一闪而过,纵身站到了墙上,摆开了架势。一伙人见燕青竟然能在墙面上站立,一个个大惊失色,发声喊,都往外跑。白净汉子自知不敌,